作者:徐大辉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本章字节:10434字
“输了怎么办!”一个听者假设道。
“剁呀!”关锡鑞匠点燃化锡用的小火炉,呱嗒呱嗒拉起风匣。
“快讲,锡鑞匠子,别来说书的那一套,到卡裉儿(关键处)时,扇子一合,且听下回分解。”听者是来焊他家香炉的,一只炉腿儿摔断了,需焊上。
“三个骰子摇完,宝局人员让猜押。四爷不慌不忙,押2。那两个人,一个押5,一个押3。嘿,四爷真神,三个骰子都是2,豹子!”关锡鑞匠讲得神采飞扬。
“结果,说最后。”
“是啊,肚脐眼儿养孩子朝近儿来吧。”心急的人糙话道。
关锡鑞匠慢慢悠悠地化焊锡,故意拖延不往赌局上说,偏偏说香炉:“嚯!又是宣德炉?”
“我这个可是真的,从北平琉璃厂淘登来的真货。”持炉人玄天二地说,谁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三江没第二个。”
“香炉子?”一个人撇嘴道。
“听好喽,宣德炉。”
“别说个炉子,皇帝都有假的……”说话人立马打住,感到失言了,莫论国事,象征地掌下自己的嘴,说,“胡嘞!我胡嘞!”
“听我给你们讲四爷……”关锡鑞匠说。
徐德龙走进棺材铺,金条在衣兜里很沉,老是朝下坠。
“四爷。”耿老板招呼道。
“我来看棺材做完没,做完今个把钱付喽。”
“不急,四爷。”
“你不急我急,趁兜里有米,说不上那天憋喽,可一时给不上你。”徐德龙说的都是实话,对自己把握不准,他拍下衣服口袋说:“钱我带来啦。”
“四爷,按您出的图样儿做的。”耿老板赶紧说,“哈拉巴山大理石材质真好,加工后镜子面似的。只是石头天然的大小块,不好镶边接袖,尺码有点出入。”
“是大是小?”
棺材铺老板瞧眼客户,眼量把四爷装入棺材中,得出结果,说:“恐怕是小了点儿。”
“没事儿,反正装殓我。我这个人一辈子圆了扁了习惯啦,有口气儿都没讲究伸展,死了,往哪一囚囚,万事皆休。”牌桌以外的事情徐德龙不计较细节,总是很宽容。
“其实你想开啦,人活着时讲究这讲究那,死啦棺材里一躺,官啦民啦,穷啦富啦,还不是都一样。寿材做成了,在库房里放着,去看看?”耿老板问。
“看看也中。”
耿老板带徐德龙到一口石棺前。
“请打开,我试一下。”徐德龙说,本来就是给他量身制作的,赌徒看轻生死,没有什么忌讳,权当是一张床、一间房,自己要住先试试,用“先睹为快”、“捷足先登”……来形容四爷的行为都不合适,怎么说试的不是一件衣服一双鞋子,是真正的棺材,装死人的,“打开盖呀!耿老板!”
“好,打开。”耿老板叫伙计错开沉重的石头棺材盖。
有一句讽刺庄稼人老赶的俗语,庄稼佬买棺材——先试试。赌王四爷可不老赶,他躺在大理石之中,活着时体验一下死后睡在棺材里的滋味,是一种享受。
“四爷,怎么样?”
“挺舒服。”
“伸开腿了?”
“将就!”徐德龙不计较,多少还是短了点儿,他问:“耿老板,人死了身子放长还是缩短?”
一下子考住了棺材铺老板。道理说棺材铺老板懂丧葬风俗,接触丧家,棺材装殓死人,自然比常人了解死人……徐德龙提问没超出业务范围,他含混不清道:“不应该长,也不应该短。”
“身子长短没变化,我比量一下……”徐德龙做僵尸状,人躺得笔直,腿需要微蜷曲,闭上眼睛死一回,是连日来赌场酣战太过疲乏,竟然打起瞌睡。
耿老板棺材前候着也不是,离开也不是。赌徒睡得很香,惊扰也不是,反正一时不知所措。
“唔,唔。”徐德龙忽悠醒来。
“睡着啦,四爷?”
“我去了一趟阴曹地府,小鬼真难缠,愣是挡着我不准见阎王爷。”徐德龙幽默道。
“四爷,是不是起来呀,里边凉啊!”棺材铺老板劝他出来,“我们进屋喝杯茶。”
“耿老板你是没体验,这儿很舒服……”
棺材铺老板心想,你天花乱坠地说吧,天底下说哪儿舒服我都信,棺材里……如何舒服也没人愿意去享受。
徐德龙享受棺材的兴趣也不是没完没了,他爬出棺材说:“唔,走马入殓!”
走马入殓,原意指有口气活着入棺材。四爷这样说就有了调侃的意味,把耿老板逗乐了,他说:“四爷真会说笑话。”
走出棺材的徐德龙并没有离开它,又提出个尖端的问题:“耿老板,石棺咋杀口钉棺材盖称杀口。丧葬风俗:殓后加棺盖钉铁钉,全家跪哭,大呼“xx,躲钉”。?”
“呜……石棺钉不了钉子。”
“这样说我不用躲钉。”徐德龙说。
他们走回到老板室,耿老板一边安排下人沏茶,一边问:“满意吧四爷。”
“好!挺好!”徐德龙掏出金条,说,“把料子(棺材)的余款结清。”
棺材铺老板眼前一片灿灿金光,用金条来购买棺材的事情没有,本铺没有那么高档值钱的棺材,最好的也就是东北军一个师长葬父用的香樟树,精致的木雕棺木也就一条小黄鱼(金条),一副石棺,又是普通非名贵的石料棺材用黄金买吗?棺材铺老板说:“四爷你可别吓着我?”
“吓着你?啥意思?”
“金条……几个小钱,用得上金条吗?”
“哦,你没见过金条?”徐德龙有些瞧不起棺材铺老板,没见过金条说明没见过大钱,“那什么没人用金条购买棺材?”
“铺子小,小本钱的买卖,最好不过红松料子(棺木)……没那么贵呀!”
“黄金是不是好花?”
“好花,当然好花。”棺材铺老板不敢说黄金不好花,生怕赌徒哪一天输干了爪,可就白搭了一副棺材,精明的买卖人不做赔本买卖,说,“四爷真是讲究,用黄金……你等一下我去破开钱。”
“去吧,我喝点儿水。”徐德龙等在棺材铺。
看到棺材让人心里瘆人巴拉的,做棺材劳动场面却有说有笑,徐德龙坐的位置对着木匠棚子(木工车间),几个木匠拉锯、推刨子、组装棺材,有人高兴唱小曲,像是二人转马寡妇开店……
在铺子里破不开一根金条,就是说棺材铺老板没那么多现金,耿老板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钱庄,破回来一兜子“满洲国”钱币,留下自己的其他的找给徐德龙。
“便宜啦,手指大疙瘩玩意,换一兜子……合适!”徐德龙诙谐道,“耿老板,棺材存放在你这里,啥时用我可说不准日子。”
“那是,那是!”耿老板心想,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
“到时候我的家人来取,你付给他们就是。”徐德龙说。
走出棺材铺的徐德龙,身上浓着松树的锯末子味儿。他朝杂巴地走去,远远地听见小贩吆喝:
“地瓜热乎——”
烤地瓜,旧铁桶做成的圆柱形炉子,炉膛里两层箅子,下层煤核儿烤着地瓜。
徐德龙掏出几张纸币,挑出面额最小的一张,说:“称个地瓜。”
卖地瓜的约秤,夸自己的货道:“山东黄瓤大地瓜,贼拉的(极其的)面。”
徐德龙接过地瓜,递过钱去。
卖地瓜的瞧纸币面额,说:“先生,刚出摊儿,没卖几斤。这百元大票,够买我这一炉子地瓜子的,掰不开呀。您翻翻腰,有零钱没?”
“耿老板才找给我的钱……实在找不开,我只好不买啦。”徐德龙说。
“要不这么的。”卖地瓜的有了主意,“您先吃着,连给我瞅眼炉子,我到街对过辫绳儿铺掰(破)钱去。”
“不怕我偷吃你地瓜?”徐德龙玩笑道。
卖地瓜的假大方说:“管够,吃吧!”
徐德龙咬手里的地瓜,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他的衣襟乞讨道:“行行好,爷……”
徐德龙望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伸出的双手,他犹豫着。
“又是你,走,走远点!”卖地瓜的回来,轰撵道。
徐德龙将只咬两口的地瓜给乞要者,小乞丐用衣襟兜着跑远。
“先生心肠真好,他爹和你,嗨,没法比。图自个儿一时痛快,坑害了孩子。”卖地瓜的叹道。
“咦,刚才那个小孩你认识?”徐德龙问。
“我和他爹王警尉从小光屁腚儿娃娃……肩膀扛着星的警尉撸(撤职)啦,好端端的一家人家,硬是因耍钱祸害散伙。现在倒好,媳妇清泔水——把他撇(潎)啦!他领儿子进了花子房,儿子贼孝心,要来吃的先给他爹。”
赌桌上王警尉不熊,警察王警尉转眼间落套(衰落)如此杆儿稀(玩儿完)。赌徒一个个悲惨的下场,对徐德龙是莫大的刺激,他心情沉重,说:“再给我称两元钱的地瓜。”等称秤时,他问:“你说准,王警尉现在花子房?”
“他还能去哪儿?花子房二筐大布衫子过去也是耍钱的出身,念一起耍钱……不然,恐怕早饿死啦。”
“再称一元钱地瓜!”徐德龙逐渐加码说。
才两角钱一斤烤地瓜,徐德龙称了三元钱的,烤地瓜遇上大买卖,送给顾客一个土篮子才装得下。四爷在街头拦辆人力车去了花子房。
花子房一铺没炕席的通天大炕,屋内几乎没任何摆设,四壁萧然。一个老乞丐光膀子抓虱子,挤虱子,牙咬衣缝咯蹦响。炕梢草帘子盖着一个人蜷局在日光中,一个小乞丐正向草帘子下面的人嘴里喂烤地瓜。发现走进来的徐德龙,停住喂他爹地瓜。
“叫你爹。”徐德龙把一包地瓜扔给小乞丐说。
“爹!有人找你!”
王警尉一张蝴蝶脸,脖子厚着皴,目光懵然道:“四爷!”
徐德龙想说的话,哽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王警尉狼吞虎咽进去地瓜,脸有了些许血色,感激道:“地瓜你给的?”
“吃吧,我给你带来一筐。”
试想,以前的王警尉能瞧上眼烤地瓜?烤羊腿还差不多。沦落到乞丐地步则另当别论,此时烤地瓜是比山珍海味还好的美食。他说:“我再吃几个地瓜。”
“有的是,你管够造(吃)。”
饥馑最易让人丧失什么,王警尉不顾面子,也没有廉耻的感觉,猪见到食一样狼吞虎咽。
徐德龙一直坐在一边看王家爷俩吃东西,食量大得惊人,风卷残云吃下半土篮子烤地瓜。
“四爷,得回你。”王警尉肚子有了食儿,人性的东西复苏,知道感恩,说,“过去我一直恨你……你赢去了徐秀云。”
“三江还有一个同你一样的人。”
“徐大肚子。”
“他死啦。”
王警尉听到这个消息毫无反应,如同听说白狼山里死了一只鸟。他说:“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人,喘气的还有谁?”
国兵漏儿死了,夏小手死了,徐大肚子死了……徐德龙掰手指算了算,真没剩下几个人,他说:“没谁啦!”
“看当初四爷不过是生疖子,谁成想还只你一个人出头啦。”王警尉话里含着七不服八不愤,大概骨子里瞧不起徐德龙,怎么说肚子里还装着人家赏赐的食物——打饱嗝还是地瓜味儿。言语还是有些分寸和情面,说:“三江只剩下你自己……”他指赌博能人。
“也不是。”徐德龙能举出几个人名,譬如宪兵队长角山荣,他的赌技传得神乎其神,他目睹过他赌博的风采,却没实战过。
“四爷,带骰子没?”王警尉问。
徐德龙惊讶。人都到了什么这步田地还掂心……他疑惑道:“难道你还想……”
“能不想吗?”
“可是……”徐德龙咽回去后半句话,你当了乞丐还要……不可思议,他说:“你想摸摸骰子?”
“掷一把?”
“跟我?”徐德龙轻蔑的目光,望着昔日的牌局对手,“为什么偏要跟我死拼到底?”
“你赢走我的东西。”
王警尉不说明四爷也知道“东西”指什么,他说:“你肯定能赢我?”
“呜……”王警尉含混不清道,不如从前那样硬气,缺水又置在炎热太阳下曝晒的植物一样蔫萎。
“算了吧,死了那条心吧。”
“和你赌一把,我死也闭眼啦。”王警尉哀哀地说。
徐德龙嗫嚅,急步走出花子房,他没给那个人机会。
“徐老四!”王警尉愤怒,抓起筐里的烤地瓜撇向徐德龙,“你不敢跟赌,有尿小子你站下!”
“爹,地瓜!”小乞丐心疼食物,高声喊。
王警尉猛然住手,一只地瓜还在手中,眼睛里充满哀伤、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