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甲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12056字
根亮被赶出村庄后。木瓜面的日子似乎平静了,村民按照季节的安排,田间春种秋收,流泪洒汗。其实,农民永远是土地上的一只虫子,惊蛰过后醒来,为了一张肚皮,为了子孙繁衍,成天色行匆匆,与土地相生相息,待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是树木凋零,白露霜降,西风凛冽,大地凝冻时分,悲伤地鸣叫一声,生命就此画上了句号。李世荣和根明凄苦地度着岁月的时候,常常这样想。
李世荣在家境剧变后。家里流着泪闷躺了几天,直到女人一七纸时,才出了门,坟头上烧了张纸之后。又闭门不出,整天闷坐在家里,一声不响,一事不做,他把家务农活全扔给了儿子根明。五七纸时,李世荣用麻纸糊了灶火门,厨房地上洒满了草木灰。第二天,他按迷信的风俗习惯厨房里进行勘卜,他看到灶火门上糊的纸破裂了,草木灰上落有猫爪。土法勘卜后,他老泪纵横,哀叹女人死了还有这么多罪孽。这种占卜搞得他精神委靡,心智恍惚。他整天痴瓷在炕头,像丧失了七魂六魄的人一样。李世荣出门,只是到女人的坟上去转一转,然后一头躲在家里,像条蛰伏的冬虫。他开始在家供佛了。不清楚其哪里得到了一尊一尺方寸的镀金菩萨,红布苫了,供在了香炉后面,之后,成天香火不断。他供菩萨的屋里不准其他人进去,连儿子根明也不许进入,女人白日纸后。他锁了屋子,出了门,杳然不知去向。半个月后回来,闭屋痴坐了两天,又锁屋出了门。根明不敢父亲前打探,累死苦活,惨淡经营着家里。李世荣再次走来时,身后跟着一位老汉。李世荣将儿子根明叫到老汉跟前。让老汉仔细看了看,尔后,什么话也没说,叫根明出去。根明出去后,李世荣和老汉嘀咕了一阵,老汉应承着李世荣的话,饭也没吃,出了门走了。是夜,李世荣安顿根明请来了高全德。高全德这数天看见李世荣行为诡谲,欲待要问,李世荣已先开口了。
“我给根明打探了个媳妇。”
“这是好事,根明早该成家了!成了家,你就轻省了。——是哪家的?”高全德感到高兴。兴冲冲问道。
“是走嫁的,带着个女娃。”
“多大?”
“二十四五。”
高全德感到意外,刹住笑,看着根明。根明红着脸,低着头,蹲蹴在地下不安地搓着手。高全德转脸试探着问李世荣:
“这合适吗?咱根明这样展拓的娃。没缺胳膊没短腿的!”
“这样的个破家,只要人家不嫌弃。咱还有啥说的?——咱没有挑捡人家的光阴!”
高全德和根明不再说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怎样答复。李世荣不理睬两人,继续说:
“我已经和那女的娘家爸说好了,过两天咱过去把她接过来!”
“哪达人?”
高全德蹙着眉头问。
“北后面的。”
李世荣近半年觉得神志恍惚,记忆衰颓,劲斜力乏了,他感慨一辈子含辛茹苦,到头来只是不尽的愁苦,任你有用不完的锐气,坚硬的生活面前,也只能落得个刃挫锋崩。应该把重担卸给儿子根明了,他想,让根明来做一家之主,或许这一家会好起来。李世荣觉得这一辈子有很多晦气。向来不相信命的李世荣开始迷信了,他在香案后供起了菩萨;他在哀恸女人惨死的同时,为自己的处境担忧着。他觉得女人死在了自己前面,虽死的方式让人凄惨,却有自己给她料理后事,是幸福的;而自己不知死后能否背一副好棺材都未可知,更不能想其他了。他暗暗祈祷着冥冥之中的神灵,自己死时要猛、要突然,不管是上吊跳崖,千万不敢得病瘫到炕上,那样,才有受不完的罪呢!李世荣想尽快将一家之主的位子退让出来,以便使自己尽快从操不完的心中摆脱出来。其实,农村的一家之主只是个名分,没有金钱的移交,没有账目的转接。但是,李世荣在将“权”交出来的时候,觉得有份家长或者是说当父亲的责任要尽,这就是:得给根明成个家。自古以来,儿子出息不出息,在农村是自个儿的事,但媳妇一项是当父母的责任;父母一辈子的责任,在于将儿女拉扯长大,并给儿子娶门亲、将女子嫁出去。如果将儿女拉扯不成人,给儿子娶不上一个媳妇,父母便没尽到责任,没出息,是窝囊废。李世荣不想当窝囊废,他闷坐在家里思前想后,冥思苦想,决定不管怎样,即就是拆房卖瓦,也得给根明成门亲事。但常言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千里行。自己家的事,经根亮的几次折腾,丑行传遍了四处。十里开处的村民都避匿来不及了。谁会将好端端的女子嫁过来。李世荣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觉得近处央媒白费口舌,需要打远处想方子。李世荣在女人百日纸后,揣了两个馒头,沿葫芦河抄小路来到了北后面。北后面是先人对宁夏西海固的称呼。解放前后这里地广人稀。在饥饿年成,百姓能糊饱肚子,因此在喇嘛故堆一带的百姓常迁徙而去,以躲饥馁。李世荣小时跟着父亲常来此地往南贩粮,对这里很熟悉。前三年,李世荣曾去过一趟北后面,到那里卖了一次花椒。他是在听说北后面花椒价钱好后去的。他那次卖花椒价低没有挣到钱,说花椒价好纯粹是讹传,但是他也算重温旧境,拜识了先前的几位熟人。那次,他发现在六盘山山畔的村庄日子发展得缓慢,有些地方日子苦焦,反而没有自己村子富庶了。李世荣这次来到北后面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一是这里远,人们不知近一年内自己家里的丑闻;二念这里穷,女子愿意嫁到家里来。李世荣这次来到的地方叫和尚铺。他来此处的原因是这里自己熟悉,并且三年前卖花椒时碰到了一位姓姜的故知。姓姜的故知名叫姜有天。李世荣和父亲当年贩粮时。姜有天和他母亲在山畔开着一爿小店。供过路贩粮人吃住。父亲每次贩粮都来姜有天家店里歇脚。姜有天和李世荣年纪相仿。性情合得来,彼此尊重。“三反”、“五反”后,李世荣再没有来过和尚铺,两人音讯隔绝。来北后面卖花椒那次,李世荣特意来投姜有天家店铺住宿,但沿路没有找到,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姜有天家店铺没有开已二十多年了。姜有天现在贴山畔的山坳中鳏居。李世荣寻找到姜有天时,姜有天正在山麓用树枝围砌的独门独院的家里折着一捆树枝。姜有天腰弓马爬,头发苍白,黑黢黢形同面前的枯枝。姜有天还认得李世荣。姜有天见到李世荣的瞬间惊得手中折动的枯枝掉在了地上,常年泪光点点的眼眶中泪水决堤冲出,竟悒悒抽泣起来。在两人执手忆谈中,李世荣清楚了姜有天的经历:姜有天母亲经营的客栈。在李世荣跟着父亲最后一次贩粮走后,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村长领着一伙人冲进客栈,揭去了门牌,砸毁了锅碗瓤盆,搬走了桌凳。并在临走,绑走了姜有天母亲。姜有天那时十四五岁,哭号着冲上去厮打,被四五个粗汉如风裹雨般的拳脚击倒在地上,口鼻中鲜血直流。姜有天待要拼命时,闻讯赶来的两个邻居把他扯了回来。第二天,大队上传来言语,让姜有天来接母亲。姜有天赶去后,看见母亲躺在地上,牙关紧锁,一动不动,面无人色。姜有天吓得惊呼着扑上前去,准备唤醒母亲,却被一旁冷眼看的人喊禁住了。“快抬回去唤去!”一个满脸络腮胡须,护法韦驮样的人,朝他凶神恶煞般喝。姜有天不敢再唤,怯怯地和两个乡邻把母亲抬了回去。回家后,进来探听消息的村邻,见姜有天母亲一动不动地躺着,全伸手在姜有天母亲的鼻孔前试试,并两指在姜有天母亲的手腕把把脉,然后,心里一凉,摇着头愁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姜有天年幼,不知母亲已死,忙求乡邻帮忙救母亲醒来。众人叹着气不知怎样答复尚未成年的姜有天。待姜有天哭求得急了。一位憋不住气的人惴惴说道:“你妈早死了!”姜有天“哇”地一声,哭得绝了气。乡邻用张草席将姜有天母亲葬在了三关口的半山上,托付看林的蔺老头暂时收留下无处寄身的姜有天。姜有天从此和蔺老头生活在一起,从不知有家。蔺老头在“拨乱反正”的那年开春得了重感冒死了,姜有天接了蔺老头的班,继续看护山林。姜有天现住的屋子就是当年蔺老头看林的茅屋。之后,风雨中,姜有天逐年修葺茅屋,姜有天另用树枝茅屋四周立了围墙,茅屋就成了今天这个蠢蠢笨笨的样子。李世荣听了姜有天的讲述后,哀叹了许久。李世荣在姜有天的家里喝了罐茶就离开了。临走,李世荣将随身带着的干粮——两坨锅盔留给了姜有天,姜有天受宠若惊,流着泪,千恩万谢,感激了好长时间,以至于李世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次,李世荣沿着葫芦河峡谷,来到了北后面。他径直寻到了和尚铺,将前来的目的告诉给了姜有天。姜有天听李世荣说明心意后满口答应。姜有天留李世荣家里待着,自己前去村子里打听,看谁家还有女子待字闺中。姜有天晌午时出去,晚霞满天,飞鸟投林时走了来,他告诉李世荣说有两家女子才刚说了婆家,其余的小的小,年龄恰当的家长不打算将女子嫁到远处去。李世荣感到失望。姜有天看了眼神情沮丧的李世荣,忐忐忑忑说:“不过,村里有家新近丧了女婿……女子现坐在娘家,父母决意让她走嫁并准备嫁到远处去,说要收五千彩礼。如果你家不嫌弃女子是后婚,我就给你说去。”李世荣不敢空手而归,以他的家境,更不敢挑选。他沉思了片刻,蹙着眉宇问:“结扎了吗?”
“没有,带着个娃子——两岁了!”
“能成。你给说去!”
姜有天连夜扭头出去,不一会,一同走来一位老汉。李世荣知道老汉是姜有天说的那个女子的爸,赶忙走过来敬烟。跟姜有天来的正是姜有天提到的再嫁女子的娘家爸。在姜有天的介绍下,李世荣知道面前的老汉姓钱,名英理。钱老汉和李世荣客套、寒暄一阵后,逐渐提到正题。钱老汉张口要了五千元彩礼,并解释说本应不要,可女儿在家里吃住花销了很多钱,带的个两岁娃娃,三天两头吃药打针,支借拉下了好多货款,这些都需要他去还清。李世荣理解地连说应该。钱老汉最后说只要彩礼带全,你就可以把人接走,至于女儿的户口手续,自己媳妇的娘家哥哥是村支书,保证给你家弄来。李世荣点头答应了,并说自己这就回去拿钱接人。
李世荣第二天准备南下取钱走来接人时,钱老头领着个肥大肥大的妇女立在姜有天的柴门前叫门。姜有天出屋开门时,朝李世荣递了个眼色说:“说的就是那个女子!名字叫转弟。”旋即,钱老头父女进了屋,几个人礼让坐下。那名叫转弟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四五,黑红面皮,五大三粗,面相上看上去,十足的一个莽汉。让人心里发怵的那个女子进屋后不坐,一堵墙样立在面前。不待大人说话,粗声大嗓地问李世荣:“你是给谁提亲?”
“给我儿子根明呀!”
“他怎么不来?”
“我是先来提亲的,等亲事成了,他才来。”
“你们打远乡来说亲,不要蒙我,明话讲在前头,男方有啥缺陷就说,不要到时候脸上都不好看!”
李世荣才明白面前这位让人心里发毛的女子的来意:是怕根明有残疾。李世荣对面前这个女子给自己做儿媳心有含糊,但考虑自己家境败落,状况日下,顾不得这许多了,倒担心女子再问起自己的家境状况,自己该怎样答复。李世荣思忖着朝面前的女子带着卖弄的口吻说:
“我家根明没麻达,不缺手不缺腿,长相也不赖,不信你看走,待看上眼后咱再说亲事。”
名叫转弟的那位女子听后,进门时男子样气呼呼的质疑样子淡了,增添了几丝女性的温柔,不再狼牙大口的。转弟退到了她父亲的旁边,但是。她仍然觉得打老远说亲多少有问题,若没问题,当地的女子都不愁娶不进门,何苦老远来说亲。李世荣笑着解释说是路过此地,顺路提起。觉得合适,就发了媒。钱转弟见说,眼睛眨了两眨,问:
“你家儿子有几个娃?”
“我家儿子还没成亲哩!”
“多大?”
“交二十岁。”
钱转弟越发觉得有问题了,二十岁的童男,头婚,找她这样的,她认为男方不是跛,就是瘫;不是聋,就是哑。李世荣越解释越发解释不清楚。最后议定先看人再说亲,并请钱转弟自己前来相亲。钱转弟怕上当受骗,到李世荣的地方身不由己,嘱托她父亲来看人。李世荣领着钱老头出了姜有天家的门,沿葫芦河,逶迤南下,到了家,叫来了根明,让钱老头看了看。钱老头对根明十二分满意,当即答应了亲事,议定了婚期,安顿李世荣前来莫忘了带够钱,尔后起身走了。是夜,李世荣派根明请来高全德,商议接娶的事。高全德请来后,李世荣就将事情说了,并开口央及高全德道:
“你常办这事,请你和根明后天凌晨北后面拿钱接人去!”
“跑腿没啥,就是……你觉得这桩亲事合适吗?”
“合适——我看定的不会错!”
“如果不合适的话,咱不要强求,根明年纪又不大,我们徐徐再给根明近处说个知根底的!”
“名声重要,全德!我家的名声,方圆你不是不知道?再说,我们爷俩趴锅趴灶也不是个办法。……咱人要消缓,事不消缓。……若要娶个周正的,咱这样的家境,要等到猴年马月,倒把事耽搁了,耽搁了事,到时候哭都没泪水了!”
李世荣把话说到了这种份上,高全德再不敢坚持了,回头看根明咋办。根明见父亲近半年总是阴沉着脸,整天心情郁郁的,今日又说话口气硬,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惹父亲生气,招来父亲的训斥。于是,他便缄默不语,低着头听父亲安排。高全德见根明不言不语,只得顺了李世荣的意思,开口说:
“那行!我去。可咋个娶法?”
“我和那边说了:不惊动亲戚邻人,只是去把钱交给人家,把人引来就成。”
“你头一个媳妇,不摆桌席怕不成吧?”
“家里这个样子,连碗水都烧不开,还摆什么席!如有来的,借你的口挡了吧!”
“爸。我妈刚去世,等三年纸烧了再说娶亲的话吧!”根明忽然想起当地的风俗。猛丁插了嘴,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你晓得个啥!”李世荣禁道,“死人眼闭了,可活人还得活。明天,请安先生到你妈坟头上给你把孝脱了。”
根明再不敢说话,低着头坐着。高全德闷坐了一会,吸了锅烟,鞋底磕掉烟灰,说声:“那咱早点睡了吧!”低头走了出去。“世荣以前还算个精敏人,做事稳妥周到,没想越活越倒缩了!”高全德一路走一路念叨着。
李世荣第二天去请安先生来给儿子根明脱孝。安先生说有事不能来,取出笔用蝇头小楷写了一篇告祭的文章交给了李世荣,让李世荣自己领儿子到坟上如此这般去做了就成。李世荣请不动安先生,只得详细地向安先生请教了脱孝的相关事宜,之后,匆匆回来领着根明在女人坟头脱了儿子的重孝。第二天。鸡叫头遍,李世荣起来给黑叫驴添了两碗玉米,叫醒根明,催促根明去请高全德上路。高全德听到根明的喊叫后,火急火燎地穿好衣服,走了过来。其时,李世荣已牵着黑叫驴候在门首,见高全德过来,把驴缰绳递给根明,衣兜中掏出一个红包交到高全德手里,捏了捏高全德的手,说:“和尚铺你去过,不会打听不到的,千万把户口一并拿来,莫忘了!不然,后面会惹麻烦!”高全德点着头,说:“鼻子下长着个口,不碍事的。你放心回吧!另外,你将家里收拾一下,我给怀文说了,他天亮就来帮你。”说完,高全德和根明掉头摸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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