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11800字
在大霸岙,离山脊线十几米远的一块洼地里,生长着一片灌木,那是一种名叫大血藤的藤本植物,指头粗细的茎茎蔓蔓盘地而生,重重叠叠,堆砌得有半头羊那么高,深褐色的柔软的藤子上长满了坚硬的鱼钩状的倒刺,这些刺有毒,刺破皮肤后,会疼痛红肿,发炎溃烂;在盘羊的眼里,这片灌木仿佛是无数条蛇纠缠成的一个巨大蛇窝,又像是巨型蜘蛛编织的一张大网。平时,羊们路过这块洼地,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开这片灌木,宁肯多走几步,也要绕道而行,唯恐被那些毒刺刺着。其他动物当然和盘羊一样,也不愿接近这片灌木。
血顶儿想了好几天,决定利用这片灌木来对付黑母狼。
自从奥古斯盘羊群从螺丝湾迁回大霸岙,在短短三天的时间里,黑母狼又两度偷袭羊群,咬死了一头公羊和一头母羊。黑母狼实在太歹毒也太狡猾了,总是趁它不在场的当儿,突然从隐蔽的角落里蹿出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一头羊身上,一口咬断羊的脖子,一秒钟也不耽搁,立刻跳下羊背跑进山沟沟里去。等它听到羊们的呼救声,飞奔到出事地点,黑母狼早就销声匿迹,无从追寻。这匹黑母狼,也玩起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来了。
血顶儿变成了素质极差的消防队,得到火灾报警,匆匆赶到现场,已是一片灰烬,迎接它的是众羊埋怨和指责的目光。
它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做劳而无功的消防队了。奥古斯盘羊群已由六十多头减少到了三十多头,死伤了整整一半,倘若再不能想出有效的办法对付该死的黑母狼,要不了多久,奥古斯盘羊群真的会被黑母狼复仇的毒焰烧个精光的。
它在树干上岩石上不断磨砺自己头顶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角尖寒光四射,像出鞘的宝剑,恨不得能立刻和黑母狼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但黑母狼不同它正面接触,羊角磨得再尖又有什么用呢?必须想个能把黑母狼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的办法。
或许,这片灌木能帮它的忙,血顶儿想,黑母狼之所以不敢和它正面交锋,主要是害怕它头顶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倘若它整个身体被藤蔓缠住了,动弹不了,羊角自然也就丧失了威力,黑母狼看见后,一定会欣喜如狂,奔过来咬它的脖子,到了那个时候……
它知道,钻进那片布满大血藤的灌木去意味着什么,全身将被那些倒刺划破,遍体鳞伤,比被蝎子蜇了还疼;奥古斯盘羊群曾经有一头名叫澄澄的母羊,小时候与另一头羊玩耍时不小心被大血藤的毒刺刺了一下屁股,结果烂了半只屁股,半年才愈合,伤口虽然结疤,却丧失了再生羊毛的功能,光秃秃,红亮亮,像只猴子屁股。它心里很清楚,它的结局比澄澄肯定更悲惨,那些毒刺刺进身体,必定会发炎溃烂,即使不活活疼死,不活活烂死,恐怕也难免变成一头全身光溜溜的赤膊羊。可是,不流点血,不吃点苦,不走极端,不使用苦肉计,又怎能把狡猾的黑母狼引诱到自己身边来呢?
它想,它一旦陷进那片灌木里,黑母狼除非能掐会算有特异功能,是不可能不过来“关心”它一下的。是它像踩猪尿泡似的踩死了黑母狼的一只小狼崽,又像串冰糖葫芦似的串死了黑母狼另两只小狼崽,黑母狼最想咬死的就是它了,可以说朝思暮想要剥它的羊皮抽它的羊筋喝它的羊血挖它的羊心,是绝不会放过一个能咬断它脖子的机会的。
它要送个这样的机会给黑母狼。
打定主意后,它穿过狭窄的山脊线,离开羊群,也离开心爱的母羊金蔷薇,独自到小石山上盘桓。
翌日早晨,黑母狼又蹿进羊群来骚扰,羊群一面溃逃一面“咩咩”哀叫,它立刻从小石山沿着那条狭窄的山脊线,飞奔回大霸岙去救援。为了能吸引黑母狼的视线,它一路奔一路“咩咩咩咩”狂吼乱叫。奔回到大霸岙,它笔直朝百米外的黑母狼冲击,路过那片灌木时,它没像往常那样拐个弯绕路而行,而是一下子奔进灌木去,看起来是救羊心切想走直路从灌木中间穿过去以节省时间。蜘蛛网似的藤蔓理所当然会缠住它的四条羊腿,会捆绑住它的身体;它狂奔乱跳,竭力要摆脱藤蔓的纠缠,从那片灌木中跳出去;灌木被搅得“稀里哗啦”响,尘土飞扬,甚是热闹;在乱麻似的藤蔓间越挣扎,就越被缠得紧,很快,它自肩胛到屁股那段身体,横七竖八绕满了藤子,捆得像只粽子。
黑母狼果然在血顶儿被藤蔓缠住后,就停止追击其他羊,跃上一座磐石,饶有兴趣地观察动静。当血顶儿身上横七竖八缠满藤子时,黑母狼兴奋得跳下磐石,飞快向灌木跑来,一面跑一面用血红的狼舌残忍地磨动尖利的狼牙,大有一种恨不得立刻扑到血顶儿身上来噬咬的架势。
血顶儿忍着身上被荆棘划破的疼痛,暗暗屈起两条后腿,压低羊角的位置,做好一旦黑母狼冲到离自己脖颈还有一米远的时候,立刻拐过羊头出其不意地朝前挺进一步,将两支羊角捅进黑母狼的肚子里去的准备。它是事先经过周密的观察,才跑进那片灌木的,它挑选的是底下藤子很稀,表面藤子很密的地方,而且它只让自己的后半个身体被藤子缠住,脖子、脑袋和两支羊角很巧妙地避开了乱麻似的藤蔓;它挣扎的动作虽然看起来挺激烈,其实是一套假动作,并没有真的被藤蔓捆结实;从外面看,它身上横七竖八缠满了藤子,好像很难动弹了,其实是外紧内松,四条腿还是自由的;它掂量过,只要拼足全身的力气猛地往前一蹿,是能够从乱麻似的藤蔓中抽身出来的。
玩它个金蝉脱壳,也蛮有意思的,它想。
黑母狼报仇心切,足下生风,越跑越快,离灌木只有一二十米了。
黑母狼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莫停留,用不着再走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要再走九米九,你就算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黑母狼飞奔到离血顶儿约十来米远的地方,突然身体后仰,四只狼爪和那条狼尾呈梅花形支撑在地上,这是狼中止快速运动的典型动作,犹如灵敏的刹车装置,来了个紧急刹车,停下来了,蹲在地上,用审慎的眼光打量着血顶儿。
———哦,别担心藤蔓会缠住你的狼腿,别害怕荆棘会划破你的狼皮,瞧,那些乱麻似的藤子都缠在我身上了,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扑上来!
———哦,你不是做梦也想为你的三只宝贝狼崽报仇雪恨吗,我现在被藤子捆住动弹不了,任你扑,任你咬,机会转瞬即逝,你要抓住机遇啊!
但黑母狼还是围着灌木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两只绿莹莹的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瞧,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扑过来。
难道黑母狼突然发起善心不想咬死它了?不,狼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黑母狼瞧出了什么破绽认定它是在演戏?不,它身上被荆棘划出道道伤痕,鲜血淋漓,效果逼真,别说是狼了,就是精明的猎人,也不可能一眼就识破真伪。
为什么不扑过来?为什么不扑过来?
黑母狼的眼光在它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在它头顶的羊角上定格了;那眼光贪婪、畏惧、凶残、疑虑,显得很复杂。
血顶儿恍然大悟,黑母狼之所以迟迟不扑上来,是看到它的身体虽然被藤子缠住了,但两支禾杈似的羊角却没被藤子捆牢,还能自由地晃动;黑母狼几次吃过这对羊角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有余悸,不敢贸然进攻。
狡猾狡猾的。大大的狡猾。狡猾的有。
血顶儿可以让藤子缠住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却不能让藤子捆住自己头顶那对羊角;羊角是对付恶狼的有效武器,羊角被捆住,等于缴械投降。可是,倘若不让羊角被藤子捆起来,黑母狼就是赖在灌木外不靠到它身边来,它的苦肉计就要泡汤,白白让荆棘划破身体,自讨苦吃。看来,只好冒险让藤子把羊角也缠住,它想,只要别让藤子在羊角上打死结,等黑母狼靠近了,再临时将羊角从藤蔓间抽出来,就像将宝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也许来得及的。
它装着因为黑母狼近在咫尺,自己急于要从藤蔓的纠缠中挣脱出来,发怒地吼叫着,拼命用两支羊角去挑藤蔓,企图把捆住身体的藤子挑断,但大血藤柔韧无比,不仅没能把捆住身体的藤子挑断,反而两支羊角也给缠住了;它拼命挣扎,“咩咩”哀叫,却无济于事,羊角上的藤子越缠越多,很快,就被裹得连羊角都看不见了。
黑母狼下巴狰狞地扭动着,绕到血顶儿的左侧,“嗖”地蹿了上来,那张臭烘烘的狼嘴,急不可耐地伸向血顶儿颈侧的动脉血管。
血顶儿按照事先设想好的那样,脊背上拱,猛烈蹦跳,想金蝉脱壳似的从藤蔓间脱身出来,然后急旋羊腰,羊角顺势朝黑母狼扫过去,来它个横扫千军如卷席。但它原先只想着挣脱自己身上的藤子,没考虑还要同时挣脱缠住羊角的藤子,力量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只听“嘣”的一声,它的身体倒是在刹那间就金蝉脱壳成功了,可那对羊角却没能从乱麻似的藤蔓间拔出来。
血顶儿金蝉脱壳的一瞬间,黑母狼愣了愣,狼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中了羊的圈套;这时候要是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横扫过来,绝对能把正在发呆的黑母狼扫个四仰八叉,不扫断两根肋骨,也起码扫掉狼的全部威风;然后血顶儿只要将羊角对准黑母狼柔软的肚皮用力捅下去,黑母狼同奥古斯盘羊群的恩恩怨怨就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黑母狼也看出自己的处境极其不妙,绝望地嗥叫一声。
关键时刻,血顶儿禾杈似的羊角却仍缠在藤蔓里,就像宝剑被锈在了剑鞘里,好难拔哟。
黑母狼反应特快,立刻明白由于血顶儿犯了一个计算上的错误,它不仅转危为安,还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噬咬羊脖儿的机会。它在血顶儿第二次用力拔羊角的时候,闪电般地蹿上去,一口叼住了血顶儿的脖子。这时候,血顶儿才把禾杈似的羊角从乱麻似的藤蔓里拔出来。
老伙计,你晚喽,我一经叼住了你的脖子,我就占了绝对的上风;我的脑袋拱在你的脖子底下,那是一个死角,别说你只长着两支羊角,就是头上插满羊角,也奈何我不得了;你跳吧,你跳得越凶,脖颈就越容易被我的利牙撕开,血管里的羊血刚好流进我的嘴,你就是自动送血机,让我喝个痛快。
黑母狼得意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也难怪黑母狼要得意,在狼吃羊的漫长历史中,只要狼嘴叼住了羊的脖子,尤其是叼住了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羊的小命就算给阎王爷从生死簿上钩掉了,从来没有哪头羊能被狼嘴咬住脖子后死里逃生的。狼呢,一经咬住羊的脖子,就算大功告成,比到保险公司去保过险了还要保险,甚至用不着再费什么力气去宰杀,只要咬紧牙关别松口,嘴里的羊会自动宰杀自己,猛烈蹦跶,猛烈挣扎,越猛烈就越死得快。
黑母狼忘了血顶儿在两年多前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曾目睹了狼牙撕裂羊脖儿的全过程,母羊猴戏用生命传递给了血顶儿一个其他羊所不具备的重要经验。
血顶儿刚把禾杈似的羊角从藤蔓间拔出来,还来不及横扫,就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阵刺痛,狼嘴里那股腐臭味直往它的羊鼻里钻,自己身体一侧的重心在偏仄,羊眼一瞄,黑母狼像情侣似的紧紧依偎在自己身边呢。它明白黑母狼已经咬住了它的脖子,它本能地想蹦跶,想挣扎,刚抬起羊腿,突然,它觉得自己额顶闪起一片血红色的亮光,那是一层生命的灵光,朦胧的光晕中,映现出母羊猴戏猛烈挣扎时脖颈被狼牙撕裂的镜头,又叠显出一双殷切期望的羊眼……霎时间,它冷静下来,放下羊腿。
它晓得,它现在若猛烈蹦跶,无疑是快速自杀;当然,停止挣扎,也不等于说就能免去一死,狼牙还是会一点一点咬破它的脖子的;它心里明白,现在这个样子,要想活着逃出狼口,那是不可能的了;它不怕死,从它下决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那一刻起,它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善良的羊要同凶恶的狼斗,没有不怕死的精神,想都不要去想的;但它觉得就这样死,也未免死得太冤枉了;它是设圈套想让黑母狼前来送死的,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给赔上去了,冤也不冤?惨也不惨?都快成了要笑掉大牙的大笑话了!
更重要的是,它一旦被黑母狼咬死,母羊猴戏的仇永远也甭想报了,狼害继续猖獗,奥古斯盘羊群也免不了会种群灭绝;不不,它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黑母狼,它是肯定要死的,但它要拉黑母狼垫背,与黑母狼同归于尽!
它一面尽量朝黑母狼扭过脖子去,以迟缓自己的脖子被狼牙撕咬开,一面四下观望,寻求能和黑母狼同归于尽的办法和机遇;它的眼光落在几十米开外的那条通往小石山的山脊线,一个灵感诞生了:假若它能在被狼牙咬断脖子前跑到山脊线,山脊线十分狭窄,两边都是千仞绝壁,随便往哪边跳下去,不就能和黑母狼同归于尽了吗?
这不是天方夜谭,黑母狼既然已经咬住了羊脖儿,是轻易不会松口的,那么,它往山脊线走,黑母狼即使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跟着它走。关键的关键是不能在半途上被狼牙咬断颈侧的动脉血管。
这似乎还可以耍点小手腕的。
血顶儿看准方向,突然像蟹似的横着走,当然是推搡着黑母狼一起走;给黑母狼的印象,似乎是它怕脖子被狼牙撕开,不敢朝相反的方向用力,所以想紧紧地和黑母狼粘在一起,使得黑母狼也使不上劲,不能很利索地把它的脖子咬开。
黑母狼当然不会被血顶儿牵着鼻子走,它气哼哼地加快步子,这样就能形成一股撕扯的力量。黑母狼运动的方向,正是血顶儿想去的山脊线,因此,血顶儿十分顺从地跟着黑母狼跑。
三下五除二,就走出灌木,走到大霸岙边缘,离山脊线只有几步之遥了。
山脊线因为两侧都是悬崖,空谷来风,那风特别凉爽,也特别有劲道。一阵山风吹来,拂过黑母狼的眉际,把它混沌的头脑给吹醒了,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乜斜着那双吊在额际的长长的狼眼,瞥了一眼前面的山脊线,突然一扭狼腰,强行改变了方向,叼着血顶儿的脖子,拼命朝后拖拽。
血顶儿晓得,现在再耍手腕已经不灵了,它的意图已经暴露,现在只有强行把黑母狼带进山脊线去。这是生命的最后冲刺,这是成败的关键时刻,它憋足吃奶的劲,朝山脊线奔去。一个朝前奔,一个朝后拉,展开了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紧张激烈的拔河比赛。
狼虽然有尖牙利爪,凶猛残忍,但身体较之公盘羊,瘦小了许多,因此若单纯地论力气,狼比公盘羊要逊色得多。拔河比赛,血顶儿当然赢,很快,就踏进了山脊线。黑母狼也不是吃素的,张开四只狼爪,用力抠住地上的草根和石头,以增加阻力,并狠命甩动脑袋,想尽快把叼在口中的羊脖子咬断。
双方都在争时间,抢速度。
血顶儿觉得脖颈越来越疼,也被狼牙掐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窒息。“咝”,它突然听到自己颈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胸脯往下淌。它知道自己的颈皮已经被尖利的狼牙撕开,用不了多长时间,那根动脉血管就会被咬断的。它闷着头,拼命朝山脊线上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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