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11262字
几次三番以后,他差不多已经绝望了,突然,他听见岸上有叫声,似乎是冲着他来的。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母狼獾,趴在岸边一块圆石上,头抻得老长,呜呜朝他叫。他在木筏撞散后,就已把那窝狼獾给忘了,也不知母狼獾是怎么登岸的,也许恰好被一股顺水推到岸上来了,也许是母狼獾尖利的爪子适合抓牢那些圆不溜秋的石头。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母狼獾干吗要冲着他叫,还以为又是哪只小狼獾没能被母狼獾叼上岸,还氽在江面上或者已被急流卷走,母狼獾因无力下水营救而在哀嚎。可他立刻发现自己猜错了,圆石的另一侧,一黑一黄两只崽子正在用舌头滤干身上的水呢。或许,母狼獾是觉得他在水里挣扎既狼狈又滑稽,在嘲弄他呢。
他已快不行了,不愿去想更多的事;他已没力气划水,在离岸边两三丈远的地方被浪冲过来推过去的。又一个浪过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就又把他推到岸边,贴着那块古怪的圆石。他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了。他本能地伸手抓住石头上一道浅浅的凹缝,竭尽全身力气想爬上去,他的脚好不容易踏上石缝,可青苔皮一滑,又一次踏空,眼看就要再次跌进江去,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手臂,正在下滑的身体被一股上升的力量钉住了,他借着这股力量双脚使劲在圆石上踢蹬,终于翻上了圆石,爬上了岸。上了岸他才发现,是母狼獾衔着他的手腕把他拖上来的。
原来母狼獾趴在圆石顶上嗥叫是担心他被急流卷走!母狼獾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狼獾名声极坏,一贯与人类为敌,被人称为山妖子,怎么会对他出手相救呢?是的,他曾帮母狼獾把黄毛崽子从旋涡捞上木筏,但他这样做只是想把这窝狼獾一网打尽,让阿爸满足这辈子想要猎到一只狼獾的夙愿,他也想赢得活捉一窝狼獾的荣耀。可以这么说,他帮母狼獾是个阴谋和圈套,可母狼獾却真以为他是出于一片真诚和善意救了它的孩子。
对人类抱有特殊成见的母狼獾救了它,这可能吗?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除了母狼獾,四周没有其他人或兽,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腕,确确实实有一排鲜红的齿印。
他的脸一阵燥热,心里有一种羞愧的感觉。
水秧儿很快发现,自己和那窝狼獾正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段江岸的地形极为险峻,月牙形的大拐弯,水流湍急,惊涛拍岸,三面都是绝壁,有二三十丈高,陡得连岩羊也休想攀爬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天然牢笼。他和那窝狼獾都被困在一条几步宽十几步长的乱石滩上。倘若是枯水季节,水位退下去两三米,这儿倒是有一条窄窄的沙滩,扶着绝壁踩着水走,还能走出去。但现在,从乱石滩上一步跨下去,就是一个个居心叵测的旋涡,刚刚九死一生从水里逃上岸,又冷又累,也实在不敢奢望能活着从水里游出去。
他两只手卷成喇叭状,朝天空嗬嗬叫唤,希冀有过路的猎人或淘金者能听到他的呼叫把他搭救出去。遗憾的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他喊哑了嗓子,也没人答应。
傍晚时分,水秧儿身上被太阳晒干了,身上暖和了些,也恢复了点力气,但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木筏撞散后,几袋粮食都同时沉入江底。总得弄点儿吃的才行,他在十几步长的江岸走了几个来回,想找条被浪冲上岸的死鱼或蝌蚪什么的,能充充饥,但乱石滩上除了蚂蚁,什么也没有。
那窝狼獾也被饥饿困扰,一黑一黄两只小崽子朝母狼獾嗷嗷叫着,乞讨食物。母狼獾在乱石滩上跑来跑去,用爪子在石旮旯里拼命抓刨,企望能逮只老鼠或一条蛇什么的,可忙碌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
天很快黑了,一轮弯月给怒江边这块小小的乱石滩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水秧儿躺在一块长条石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他感觉到有两只绿莹莹的东西在他面前飘来晃去。他开始还以为是鬼火,吓得头皮发麻,刚要失声叫唤,那两点绿光一旋转,月光勾勒出一个冬瓜形的身影,唔,是母狼獾。他的心更揪得紧。入睡前他明明看见母狼獾拥着两只崽子缩在离他右侧约五、六米远的一丛荒草里,这会儿到他面前来转悠什么呀?难道它……他恐怖得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母狼獾同他一样,既不敢冒险从水里游出去,也无法从陡峭的绝壁爬出去,饥肠辘辘,更让它痛苦的是,两个小宝贝嗷嗷待哺,两只崽子每一声饥饿的呻吟,都像锋利的刀子在割它的心。
它必须找到食物!它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食物!
在这个牢笼似的乱石滩上,除了他,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它把他当做食物了!想到这里,他脊梁骨抽出一股冷气,浑身觳觫,缩成一团。
两只绿灯笼似的兽眼越来越近,黑暗中还传来混浊的喘息声。水秧儿撑起身体,随手捡起两块石头,可转念一想,又把石头轻轻搁下了。就凭手中的两块石头,对饥饿的母狼獾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别说他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赤手空拳也休想敌得过一只母狼獾。他听阿爸说过,狼獾噬咬起来简直就是疯子,身上又粗又硬的毛像刺猬似的一根根立起来,四只爪子上又尖又长像一把把小匕首似的指甲在对手身上拼命撕扯,一张又宽又大的嘴胡啃乱咬,一旦咬着,不管对手怎样挣扎怎样反扑,也绝不松口,非把对手咬得皮开肉绽筋断骨碎才肯罢休。就因为狼獾天生具有那种吃肉不吐骨头的疯劲儿,所以身体庞大的狗熊见了狼獾都要心里发憷退避三舍。他若与母狼獾搏斗,用不了两个回合,就会被咬断脖子倒在血泊中的。
又过了一会儿,母狼獾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听见母狼獾牙齿的磨动声,看到那两只绿莹莹的兽眼里闪烁着贪婪饥饿的光。他又悄悄把两块石头捡了起来,尽管他知道区区两块石头救不了自己,但他总不能束手待毙,怎么说也得拼一下,也不能太便宜了母狼獾。
淡淡的月光中,他看见母狼獾的背脊微微弓了起来,这是兽类即刻就要朝前扑蹿的信号。他一阵悲哀,他还想活捉这窝狼獾呢,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上了。看来,狼獾确实是人类最难对付的野兽。是的,要不是母狼獾把他拉上岸,他恐怕早已被急流卷走了,也许母狼獾救他时就计划好了要吃掉他的,他想,狼獾的智商极高,它一游上岸就发现在洪水退下去以前这里是出不去的牢笼,立刻想到食物问题,就把他当食物拉上了岸。也许,它当时救他时确实是出于一种报恩,但时过境迁,情况发生了变化,只有吃掉他,它和它的两个小宝贝才有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生存大于感情,它就下决心要来吃他了。假如换个位置,他也会这么干的。要不是畏惧母狼獾会报复,他会用石头砸碎两只小崽子的脑袋,用它们的肉填饱肚皮。他尚且这么想,以凶残狠毒闻名于世的狼獾还能不这样想?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竞争。
用不着等到天亮,他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的,他想,母狼獾会残忍地把他撕成碎片,用他的肉喂它的孩子。两三天后,他就会变成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而那时候洪水大概已经退下去了,母狼獾就能带着用他的肉喂饱的两只崽子从从容容地踩着沙滩走出这座天然牢笼。
母狼獾绿莹莹的眼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磨动的牙齿间呜地吐出一声轻微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沉重的叹息,一转身,从他面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右侧的荒草丛里传来两只小崽子失望的呜咽和母狼獾痛苦的嗥叫。
他不知道母狼獾为什么在最后一秒钟放弃了屠杀,也许,是看见他睁着眼还没睡着觉得咬起来不够方便,想等他睡着后再动手;也许,是还没饿到极点,兽性还没完全压倒良心,不好意思把曾经救过它的黄毛崽子的恩人撕碎吃掉。
他不敢再睡,害怕母狼獾会再次摸过来咬他,但等到天亮,也没发生任何动静。
母狼獾后肢弯曲,前肢直立,蹲在南面那道绝壁前,抬着头,长时间地凝视着。开始,水秧儿还以为母狼獾是在绝壁上发现了猎物,如野兔松鼠什么的,在聚精会神地观察能否逮得到呢。他顺着母狼獾的视线望过去,南面绝壁同样有二三十丈高,唯一不同的是,南面绝壁的岩缝里,疏疏朗朗长着几丛荆棘,绿色的枝叶在微风中摇曳,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正在奇怪,母狼獾突然跳起来,一阵快速起跑,奔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岩壁上爬上三丈来高,可惜,绝壁实在太陡了,中间没有可以停留喘息的立足之地,母狼獾大概是没站稳,又稀里哗啦退回地面。
唉,除非有特异功能,怎么从这陡峭的绝壁攀登上去呢?
母狼獾落回地面后,呦呦哀嚎了两声,神情沮丧。
这时,两只小狼獾可怜兮兮地将嘴拱进潮湿的沙地,胡啃了一通,沙地里没任何可吃的东西,只咬了一嘴沙子,它们又拼命甩脑袋把沙子甩掉。看得出来,这两个小家伙实在是饿极了,恨不得把石头咬碎了当鸟卵吃掉。它们一个劲朝母狼獾哀叫,它们已饿得连站也站不起来,瘫在地上。
瞧这情景,假如今天再弄不到食物的话,这两只小崽子就免不了变成两具饿殍了。
母狼獾低头看看两只小狼獾,又抬头看看南面绝壁,突然——地长嚎一声,整个嘴吻皱成球形,显得无比坚毅。它翘起尾巴,从尾根的一个小孔里分泌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分别涂抹在两只小狼獾的头顶、脊背和尾巴上,立刻,两只小狼獾身上恶臭熏人。水秧儿曾听阿爸说过,狼獾与獐鹿相似,身上也有一个香腺,能分泌出类似麝香的液体,用水高度稀释后比茉莉更香,但就这样闻的话却比猫屎还臭十倍。狼獾经常用这种气味熏天的分泌液涂在洞穴四周的树桩和草叶上,以此来表明这儿属于它的领地,狼獾还习惯把这种分泌液蹭在食物上,以证明它对食物的所有权,人们或其他动物闻到这种气味便不再去碰这种食物了。
让水秧儿感到迷惑的是,母狼獾此时此刻往两只小崽子身上涂抹分泌液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答案很快就摆在他面前。
母狼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涂完分泌液后,又以两只小狼獾为轴心,在四周的石头和沙子上蹭了一圈液体,然后,跑到他面前,龇牙咧嘴,凶狠地嗥叫了一通。这无疑是一种警告、威胁或者说是最后通牒,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不让他跨过它画的警戒线,不让他碰那两只小崽子。随后,它一转身,又飞快地朝南面绝壁蹿去,又像刚才那样,跑到绝壁前纵身一跃,嗖嗖嗖,在陡峭的绝壁上爬上三丈来高。这正是它刚才无可奈何滑落下来的高度,水秧儿心想,这一次同样不会成功的,这一段岩壁光滑如镜,恐怕只有壁虎才能在上面爬行,对母狼獾来说,无疑是个无法超越的极限。果然,母狼獾到了这个高度,又停顿下来,水秧儿断定它又会像刚才那样滑落下来的。可突然间,奇迹出现了,只见母狼獾在光滑如镜的岩壁那儿停留了大约一两秒钟,猛地往上蹿跃,身体旋转着升起来,像股褐色旋风,笔直跃起约两米多高,一口叼住石缝里垂挂下来的一根紫荆条,绝对是一流的杂技表演,随着紫荆条的弹性,母狼獾又往上攀登了好几丈。就这样,它一会儿用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岩壁向上攀爬,一会儿用嘴咬住荆棘像荡秋千似的荡上去,一截一截向山顶冲刺。水秧儿在底下看着,暗暗捏了一把汗,这实在太危险了,只要有一条石缝没抓牢,或者有一根紫荆条承受不住母狼獾身体的重量,它摔下来,不死也会跌断筋骨变成残废的。在快接近山顶时,母狼獾不知是太性急了还是刚巧踩在风化的石片上,两只后爪突然打滑,身体骨碌往下滚,水秧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母狼獾咬住那根紫荆条不松口,身体悬挂在半空中,待了有半分钟光景,猛地踢蹬四爪,甩动脖子,将柔软的紫荆条在脖子上缠了两圈,稳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再用爪子重新抠住一条石槽,往上爬。
终于,母狼獾登上了山顶。它一定是累坏了,趴在悬崖边上,头朝着怒江,半天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它朝绝壁下的两只小崽子叫了几声:——呦————呦——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舌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突然,水秧儿觉得有水珠落到头上,他以为又下雨了,看看天,太阳亮艳艳的,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他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一看,手掌上红殷殷的,是血!是母狼獾嗥叫时从口腔里喷出来的血!他回想起刚才的镜头,母狼獾为了爬上陡壁,不断地用嘴咬住紫荆条,他知道紫荆条的厉害,长着一根根倒刺,他有时上山割猪草,不小心摸着了紫荆条,手指就会被锋利的倒刺割开。母狼獾接连咬了好多根紫荆条,口腔一定被割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母狼獾断断续续叫了几声,艰难地站起来,一转身,从悬崖边缘消失了。
天空投下一块恐怖的阴影,阴影越放越大,笼罩在两只小狼獾身上。
这只恶鹰在天空盘旋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目标自然是已饿得奄奄一息的两只小狼獾。这是一只深灰色的苍鹰,双翼展开有两米长,头部漆黑,腿部有两片醒目的白羽。这种鹰在当地被山民称为山鹰子,性情凶猛,敢从母狐狸身边抢夺小狐狸。恶鹰越飞越低,已下到绝壁的半山腰了。水秧儿本来是躺在沙砾上的,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挥舞着,叫了两声,想把那只居心不良的恶鹰吓走。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恶鹰叼走小狼獾。母狼獾临走时曾在两只小狼獾身上和周围涂抹分泌液,然后冲着他嗥叫了一通,其用意就是警告他别趁它离开之际伤害它的孩子,假如听任山鹰子把小狼獾叼走,母狼獾回来发现小宝贝不在了,一定会以为是他把它的小宝贝吞吃了。动物不会用理智去调查研究,动物只会感情用事。母狼獾必定勃然大怒,把他活活撕成碎片,以示报复。他不能让恶鹰白捡便宜而自己去背黑锅。他要赶走山鹰子。
开始几次,他双手一挥舞,正在往下盘旋的山鹰子便会发出一声惊啸,拍扇翅膀飞升起来,但几次以后,大约发现水秧儿只是叫喊威胁,并没实质性的攻击,贼胆逐渐变大。也有可能是只几天没找到食物了的不走运的饿鹰,饥饿迫使它铤而走险,它不再理睬他的双手挥舞和大声吆喝,而是一个劲往下盘旋。不一会儿,山鹰子离地面只有十几米高了,突然,它身体偏折,翅膀半敛半开,黑色的脑袋猛往下扎,本来收缩在腹部的两只铁钩似的爪子像飞机准备着陆前把轮子放下来似的直直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