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4
|本章字节:9200字
我在微湖闸的另一段情感,应该是叔叔。我已经说过,我叔叔长得很美,他是那种叫女人发狂的男人。他温绵,贪玩,没有志向。他也多情,热爱运动。他那时年轻极了,1982年夏天,他27岁。1987年夏天,他32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华。
我还说过,我对我们家的男人是有感情的,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它在我出生以前就存在了,你没法做出分析和解释。
至今,我也不能介定那种情感,它是爱情,还是亲情?我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地存在过,也许是我臆造了它?你知道,我是个写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夸大了自身的情感经历,这是可能的。
不管怎么说,我对家族情缘是很敏感的,我的性别意识也很浓厚。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我爱他们,我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女性,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孙女、女儿、侄女和姐姐。或者说,这两种爱是混杂的,它们紧密地绞在一起了。我只是分不清它们。
有一种时候,我提醒自己忘却,不去追究太多。只不过一种源远流长的情感,它深藏在我们的体内,很安全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想的时候,恰恰是最紧张的时候,我为此深受压迫。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只要触碰到这种情感,就会受它的压迫。
在我年少的时候,这种情感来得迫切了些,我简直手足无措。毕竟是第一次,也没有经验。像我和弟弟,我怀疑正是这种情感,造成了我和他打斗、互相折磨的原因。当然也只是猜测而已。面对亲情,我是个混乱之极的人。(关于我和弟弟,我在另一篇里已有涉及,现暂略过。)
现在,我来说一下在1982年夏天和1987年夏天,发生在我和叔叔之间的一些事情。真的,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有的只是一些情绪,那些淌在心里的暗流,静静的,微妙的,像天使的眼睛,一眨一眨地闪在人类的上空。它观照大地,它看见人世很美好,亲人们很友爱。它又飞走了。
不管怎么说,来看一下吧,我和亲爱的美叔叔是怎样相处的。
让我们先把时间转回到1982年夏天,那一年我12岁了,还是个小姑娘。可是有了女性特征。细竹竿一样的身材,单只是瘦,瘦得皮包骨头;梳着两条小辫子,性情古怪而沉闷。怎么说呢,真是有了女性特征的……你能想像一个12岁的女孩子吗,她的身体正在成长,她的胸脯很微妙。其实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她穿着花洋布连衣裙,从头到脚一条直线似的。
洗澡的时候,她拿手擦她的胸脯。胸脯很平坦,只是稍稍有些异样,肿,微微地疼。她不太喜欢她身体的变化,也许因为害羞,也许是一些难以启齿的理由。她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成长,这将意味着她是一个女人,告别天真烂漫的童年,迎来复杂、晦涩的青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身体的变化更让她吃惊。她淌血了。那是一个下午,她坐在家门口的老榕树底下乘凉,杨婶和奶奶也在。她觉得她的身体有些异样,就去了趟厕所,她看见她的内裤里有血,也不疼,也不痒。
后来奶奶知道了。晚上,她把她拉在一边,悄悄地告诉她这叫“月经”。她教她一些最基本的常识,注意饮食卫生,内裤要常洗常换,诸如此类。她难堪局促之极。
一开始,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她的裙子常常脏了。就有一天,她在厨房里帮奶奶理菜,她站起身来,纸就掉下来了。她叔叔站在一旁看见了,和奶奶搭讪了两句话,借故走开了。这件事,她一直记得。
奶奶笑道:“你这样怎么行,你叔叔是男人,他看见了会难为情的。”
可是叔叔也有不难为情的时候。那是1989年,她高考,正逢叔叔回家看兄嫂。热暑天,她母亲帮她选了几条内裤,弹力的,带条纹,让人想起海滩和比基尼。她回家了,她母亲便拿出内裤来,在她裙子上比试着。家里的男人也在,叔叔,父亲,弟弟。
她生气了,拨开母亲的手,母亲朝父亲笑道:“成大姑娘了,不好意思了。”
父亲笑了笑。
她弟弟正埋头吃西瓜,也不去理会。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听见,虽然十七岁了,还是未成年人,光想着吃,也不敏感。
叔叔站在一旁,背着手,拿眼睛看着内裤的纹理,以一种科学的,客观的态度地说道:“这种质地的内裤,女孩子穿很舒服的,也很方便。”
也不知道叔叔怎么想。也许他什么都不用想,他的侄女是个姑娘了,仅此而已。——她们家的男人,本性都是极淳朴的,在心思的微妙方面,可能从来比不上她。
她这样想着,自己倒难为情了。
再回到微湖闸的那段岁月,时间已走到了1987年夏天。她是个姑娘了,仍瘦,身体也没有起伏。可是她的身体有了本质的变化。她对这变化开始承认了,她对一切都谙熟能详了。
那一年,她弟弟也跟过来一起过暑假。她弟弟是个少年了,长了小小的喉结,说话声音嗡嗡的。一家人一块吃饭,叔叔总是拿弟弟开玩笑。
叔叔开玩笑的方式有了改变。弟弟很小的时候,叔叔喜欢把手伸进他的裤裆里去。他把一件小东西拿出来,就像玩意儿一样握在手里,轻轻地捏着,一边笑着。弟弟懵懵懂懂的,叔叔逗他说:“这是什么?”
弟弟便说了,叔叔笑得简直要跌倒。
弟弟长大了,我叔叔对他仍趣味盎然。他逗他,换了另一种方式。
他说:“毛头,我看小凤那姑娘不错嘛。比你大不了几岁,人倒风骚。”
我奶奶说:“可是吕家的小凤?”
我叔叔说:“还有谁?吕建国的妹妹呗。”
我奶奶说:“那姑娘要不得,疯着呢,十四岁就跟人谈恋爱。”
我叔叔说:“谁要她了?”——他又转向弟弟说,“你不是跟她去过赵集么?她还请你吃了西瓜。”
我弟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吃了小凤的西瓜。
我叔叔又问:“那你们也没去西瓜地里躺一会儿?”
我奶奶便笑了,她嗔怪儿子:“你总是教他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叔叔笑道:“他应该学会的。他将来总要过这一关。”
我微笑着走开了。逢着这种场合,我只有走开。这是我奶奶教我的,她说:“一个姑娘,听见了村言村语,也不要恼,她应该走开。这是规矩。有很多话,男人是可以说的,可是姑娘不能听。”
很多年后,我想着,我那些宽厚的道德律,也就是这样慢慢地养起了吧?
不管怎么说,我在1987年的微湖闸,确实度过了一段美丽时光。我和亲人们愉快相处,我爱他们。我和弟弟的关系已趋于平和。我们一起吃饭,看连续剧。我叔叔婶婶带我们去闸上乘凉,回来一起睡觉。我的心情愉快极了。我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健康,我不再暴躁了。是这样子的,我仍深陷在固执的血缘情感里,可我觉得它是健康的,它不再折磨我了。它是如此让我愉悦。
说起看电视,我又想起了一个细节。
我记得那年夏天,曾有过一部连续剧叫《乌龙山剿匪记》,申军谊演的男主角,女主角的名字忘了,只记得是一个漂亮、厉害的角色。有一天晚上,两个人上床了。我在电视机旁坐立不安。我希望他们能早点结束。
我们家的男人们也在。他们大约也有点难堪,我爷爷不停地咳嗽着,我弟弟侧头和我婶婶说着什么。我叔叔呢,倒是坦然的,他抽着烟,一直微笑着。这是当然了,他是过来人了。只不过在中途,他起身出去溜达了一圈。不幸的是,等他回来的时候,电视上的那对男女仍在床上。
他们的时间真长呵,许多细节也不省略。女人的神情显得过于快乐了,我当时就怀疑,这恐怕出于剧情的夸张吧?
我一直在犹豫着,是不是悄悄地走开,就假装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他们总该结束了吧?可是走开了,就等于向家里人承认了,我是害羞的,我看了男女欢娱的场景,有了微妙的心思。
最终还是叔叔架不住了,他第二次走开了,他对我婶婶说:“要不要拿盘蚊香来?好像有蚊子哎。”
我抿了抿嘴巴,心里很有点感激,他救了我们的场,让我们把视线和话题暂时离开电视,顺理成章地转到蚊香上来。我想,要是他和婶婶两个人看电视,他才不会去点蚊香呢!他那么懒。
在我和叔叔的日常相处里,还有一些事也存留在我的脑海里,至今想来仍意味横生。有一天吃完中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也是我奶奶的房间),奶奶不在,屋子里躺着叔叔。他躺在窗边的一张睡椅上,正在看一本小册子。
我想,他不去睡午觉,来这儿干什么呢?
我已经站在了门口,又不便退回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害怕和叔叔单独相处。
我紧张极了。我们之间没有话语,我们总是在寻找话语,以及表达话语的恰当的方式。你知道,这困难极了。在1987年的微湖闸,我多么希望在我和叔叔之间,能够重建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是有这个可能的,我们是叔侄俩,也相爱,我们对彼此怀有静静的情谊。我叔叔希望我的成长一帆风顺,我呢,希望我的美叔叔能青春长驻,有许多女人热爱他。
我在他的躺椅旁站下来,因为近视,我弄不清他在看什么。
我问:“你在看什么呀?该不会看我的日记吧?”那时候,我确实记日记来着,我总是把我的日记本藏起来,每天换一个地方。
那是少女的日记。里面日常生活的流程,有我的爱情,比如对孙闯;有我对家族的情感;那里面也有叔叔。我确实紧张极了。
我叔叔抬起头来看我,他笑道:“你记日记了吗?”
我点点头。
他把封面翻过来给我看。他说:“我没在看你的日记。”
接下来的情景便有些难堪了,我们都沉默了。正午的阳光,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昏天黑地的感觉。庞大的蝉声无孔不入,到处都是。有一瞬间,蝉声全熄了,世界恢复了寂静,在那寂静的、听得见时钟走动的夏天,我和叔叔的沉默变得难以忍受了。
我说:“怎么一下子都停了?”
我叔叔说:“什么?”
我说:“知了啊。知了一个也不叫了。”
我叔叔说:“很奇怪吧?它们跟约好似的。”
他突然翻身坐起,打了个哈欠说:“你要睡午觉了吧?我也要走了。”
这就是我和叔叔之间的一切。类似的事情总还有很多,然而限于篇幅的关系,我也不一一描述了。总之,我说过,情感就像一座冰山,我们把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露在水面,情感里那复杂的、隐晦的——那最难以述说的部分永远在水下,外人是看不见的。
这就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微湖闸所经历的情感事件。我说过,我的爱情时代来临了,那遍地生花的爱情呵,它随时随地都能结出果实来。我小心地避免了。
那些纷纷扰扰的爱情呵,我几乎理不清它们的脉络,我也没有足够的准备,它就像雪花一样地降落了。它降落在八十年代的微湖闸,我的家乡小城,我的中学时代,它降落在那些可爱的男同学和男老师身上……他们看不见那雪花,他们只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从他们身边静静地走过了。她背着书包,手里卷着一本书。她扎着小辫子。看见他们的时候,她低下了头,抿了抿嘴巴。他们没有看见她在微笑,那是善意的微笑。
那些雪花无声无息地融化了。她有些伤感。更丰盛的情感和困扰还在后面,盛夏迫不急待地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