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11258字
大概有三个月时间,丹顶佛的日子确实过得很舒心。它可以大大方方带着血臀出入大溶洞,坦然地与别的黑叶猴争抢食物,放心地让血臀与族群中其他幼猴扎堆玩耍。危险离得十分遥远,恐惧不再像影子似的追随它。由于它是孔雀蓝王妃的贴身女仆,又与云雾猴群中的二王白胡子公猴有着一层特殊关系,因此它在族群中的地位比普通母猴要高一些,没有谁会无缘无故来找它麻烦,生活可以说无忧无虑。它以为自己的生活从此步入了正常轨道,永远可以享受这份平静与安宁。
它大错特错了,应了句好景不长的俗话,这段平静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三个月。冬天还没有过完,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段时间,按黑叶猴的生命成长史,血臀由童年阶段跨入少年阶段。对于这个阶段的黑叶猴来说,生理上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皮毛换色。刚出生的黑叶猴通常都是浅灰色,俗称胎毛,族群差异并不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毛色渐渐变深,到了少年期,胎毛褪尽,换上一身黑色皮毛。虽然都是黑叶猴,都是一身黑毛,但不同族群毛色会有显著差异。云雾猴群的毛色,属于焦黑型,就像遭雷击烧焦的树桩。而丹顶佛原先所在的布朗猴群,毛尖黑里透紫,闪烁紫金光芒。还在童年期时,血臀一身深灰色胎毛,与云雾猴群的幼猴站在一起,还看不出有多大区别。进入少年期,血臀身上的皮毛逐渐变得紫黑,又粗又亮,就像涂了一层釉,泛动金属光泽。与云雾猴群烧焦的枯草般颜色的幼猴站在一起,反差十分明显,用与众不同光彩夺目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只要不是近视眼,谁都能一眼就看出,血臀属于云雾猴群中的“杂种”。而黑叶猴里是没有近视眼的。血臀身上与众不同的皮毛,等于在时时提醒所有的黑叶猴,这是一只与云雾猴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外族小公猴!
有好几次,金腰带猴王瞪大一双迷惑的眼睛,望着与其他幼猴在一起玩耍的血臀,显得很不高兴。有一次,丹顶佛亲眼看见,血臀从金腰带猴王面前经过时,金腰带猴王突然抓住血臀的胳膊,先是用爪掌在血臀背部使劲搓揉,像是要把血臀皮毛上与众不同的色彩揩拭掉,这当然是徒劳的,于是它就粗鲁地拔血臀身上的毛,血臀哇哇乱叫,金腰带猴王这才松手放了血臀。
对于动物来说,兽毛的粗细疏密,色泽的暗亮浓淡,其实是身体素质强与弱的外在表现。一般来说,身体素质强的个体,皮毛光鲜明亮,身体素质弱的个体,皮毛暗淡无光。兽类是这样,鸟类也是如此。人类进化成无毛的裸猿,虽然不再直接适用皮毛明暗定律,但还是将皮毛明暗定律套用到服饰上:强者所穿的衣裳更鲜亮华丽,弱者所穿的衣裳更陈旧简朴。
毫无疑问,血臀这身鹤立鸡群般的亮闪闪的皮毛,老是在金腰带猴王面前晃来晃去,刺痛了金腰带猴王的眼睛,也刺伤了金腰带猴王的自尊心,引起了难以抑制的嫉恨。
丹顶佛当然不愿看到这种局面。它希望血臀能完全融入云雾猴群,希望所有的黑叶猴都忘记血臀的出身。它试图能改变或减弱血臀与其他幼猴毛色上的差异。它让血臀在泥地里打滚,让污浊的泥灰遮盖皮毛上耀眼的光泽;它故意让血臀沾上树浆草汁,把皮毛弄得邋里邋遢;它不再一日三遍替血臀整饰皮毛,任由扁虱和跳蚤蔓延滋生;它甚至用牙咬折血臀身上的毛尖,掐灭毛尖上那层太过嚣张的紫金色……它用尽一只母猴所能想到的办法,结果却收效甚微。血臀在泥地里打了滚,转身蹦蹦跳跳,便把污浊的泥灰抖落干净;皮毛上仿佛涂了油,那沾上去的树浆草汁,很快就会掉得一干二净;健康的肌肤好像对寄生虫有天然免疫力,尽管很少整饰皮毛,扁虱和跳蚤也不敢在血臀身上肆虐;少年猴新陈代谢十分旺盛,那掐断的毛尖,没几天就又蓬蓬勃勃长出来了……
人类可以随心所欲将头发染红染黄染黑染白,黑叶猴社会没有美容美发,不可能去超市买一包染发膏来把血臀的皮毛染成焦黑色。
更让丹顶佛忧心如焚的事还在后头呢。
就像人类有强国和弱国之分,黑叶猴也有强势族群和弱势族群之分。布朗猴群种气强盛,相对来说,云雾猴群的种气偏弱些。云雾猴群里有好几只与血臀同龄的幼猴,在童年期,血臀与它们站起来一般高,躺下去一般长,看不出有多少差别。进入少年期后,种气强弱开始发挥作用,血臀的身体明显比它们强壮,个头比它们高半寸,肩膀也比它们宽半寸,爬树攀岩的本领也要比它们高强些。
一只身体出类拔萃的雄性猴,即使是同一族群的成员,都会被猴王视为潜在的竞争对手,借故驱逐出猴群。更何况血臀是只与云雾猴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外族雄猴,金腰带猴王当然就更不会容忍了。
丹顶佛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血臀与其他幼猴站在一起因身体强壮而显得格外出众时,金腰带猴王就会眯起阴毒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血臀。有一次,血臀和几只年龄相仿的幼猴在一起玩耍,一条约半尺长墨绿色的四脚蛇突然从一条石缝里蹿出来,其他幼猴都吓得哇哇乱叫,四散奔逃,血臀却没有跟着大家一起逃。只见它全身紫黑色的猴毛刷地恣张开来,毛尖闪烁一片紫金光芒,发出一声稚嫩的啸叫,勇敢地蹿上前去,一把将四脚蛇捉住,将蛇头塞进嘴里咔嚓一咬,就开始活吃蛇肉了。其他逃散的幼猴慢慢聚拢来,血臀就吐出一些碎蛇肉分给它们吃。这件事发生时,金腰带猴王就在旁边,用一种诧异而又憎恶的眼光久久盯着血臀,嘴腔里两颗獠牙神经质地叩动,好像恨不得一口活吞了血臀。丹顶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为了防患于未然,丹顶佛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血臀:你身体比别的幼猴强壮,这一点本来就已经惹得大家不开心了,你还这么张狂,这么爱出风头,拼命表现自己,不是吓唬你,你这是在自讨苦吃,不不,比自讨苦吃要严重得多,是在自寻死路,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深渊啊!你要夹着尾巴做猴,生活中保持低调,是最好的护身符!
然而,血臀把丹顶佛的告诫当耳边风,仍我行我素。
唔,你走路的时候头不要昂得太高,别神气活现好像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对对,把头再低一点,脖子再往里缩一点,丹顶佛使劲将血臀的脑袋往下按。你那根尾巴也有问题,尾巴是黑叶猴情绪的晴雨表,你尾巴翘到天上去干什么呀?在其他猴子面前,你一定要做出谦恭的姿态,要露出卑贱者的嘴脸,生活是个舞台,你要学会演戏嘛!它将血臀竖得笔直的尾巴使劲压下去,塞到两胯之间,强迫小家伙做出夹紧尾巴做猴的姿态。
可恼的是,血臀在它面前低头缩颈夹紧尾巴,一转身,刚刚离开它的视线,那倔犟的脑袋便昂立起来,那根桀骜不驯的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
血臀还是一只刚满周岁的少年猴,不谙世事,不晓得猴心险恶,不懂得在生活舞台上应当戴着假面具演戏。它率真而又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最可怕的还是血臀与黑橄榄之间你争我斗的紧张关系。
黑橄榄是金腰带猴王与孔雀蓝王妃的爱子,与血臀同龄,也是一只少年猴。在大自然,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发育时间表。就黑叶猴来说,雄猴跨入少年阶段,便意味着吵闹和争纷。当然,这是以游戏形式表现出来的吵闹和争纷。少年猴们整天聚在一起,吵吵闹闹,打打杀杀。一会儿你扑过来咬我一口,一会儿它又蹿上来撕我一爪,一会儿这只幼猴喊爹哭娘,一会儿那只幼猴尖叫狂号,闹得乌烟瘴气。雄性少年猴们更是如此,除了进食睡觉,就是扎堆打闹玩耍。一方面,少年猴身体开始发育,荷尔蒙增加,打打闹闹可以发泄剩余的精力。另一方面,打闹虽为游戏,但游戏是生活的预演,在这种无休止的打闹中,比较强弱,决出输赢,角逐地位,排列秩序,增强竞争意识,适应丛林法则,为将来跨入成年猴社会做好准备。
黑橄榄是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所生的爱子,从小食物充盈营养丰富,长得比一般幼猴要高大一些,皮毛也较一般幼猴要光滑油亮些。黑叶猴社会虽然没有“王子”的概念,但由于它出身显赫,血统高贵,特别受金腰带猴王的宠爱,从小养成了一种唯我独尊的王者风范,事实上就是云雾猴群的“王子”。
与同龄幼猴在一起玩耍时,黑橄榄毫无例外地扮演领袖角色,它到树林采撷鸡素果,其他幼猴就不敢到河边去捉螃蟹;玩起追逐打闹的游戏来,如果把追逐者比喻为官兵,把逃亡者比喻为强盗,黑橄榄永远是战无不胜的官兵,每一次都会威风凛凛地将对手打得屁滚尿流。
事实上,黑橄榄体质比绝大多数同龄幼猴要棒,打闹起来自然不是它的对手,即使有个别幼猴体力上能与黑橄榄媲美,但精神上也无法与黑橄榄匹敌,黑橄榄身后有孔雀蓝王妃和金腰带猴王两座强有力的靠山,谁惹得起呀?
有一次,一只名叫草木灰的幼猴,在一条小河边捉到一只翡翠般透明的小青蛙,刚巧被黑橄榄撞见。黑橄榄伸手向草木灰索要那只小青蛙,也不知草木灰是肚子太饿了还是看不惯黑橄榄的恶霸作风,突然就把小青蛙塞进自己嘴里,然后撒腿就往母猴浮漂漂身边逃。母猴浮漂漂是幼猴草木灰的生母,很明显,草木灰往浮漂漂身边逃,是想寻求妈妈的庇护。黑橄榄追了上来,压在草木灰身上,一只猴爪掐住草木灰的脖子,另一只猴爪掴打草木灰的嘴,强迫草木灰把已经吃进嘴的小青蛙吐出来。
草木灰哼哼唧唧呻吟,扭头向母猴浮漂漂投去求救的目光。母猴浮漂漂看见儿子被殴,自然很心疼,脸部猴毛和头顶冠毛恣张开来,两只猴爪在地上拼命拍打,嘴里发出哇啦哇啦的怪叫,企图吓唬住黑橄榄。但它的企图落空了,黑橄榄对母猴浮飘飘的恫吓置若罔闻,仍穷凶极恶地殴打草木灰。母猴浮漂漂气得浑身发抖,冲到扭成一团的两只幼猴跟前,龇牙咧嘴啸叫,似乎在威胁黑橄榄:你若再不放开我儿子,我就要咬掉你的爪子了!
黑橄榄根本不买母猴浮漂漂的账,反而掐脖子掐得更紧了,掴嘴巴也掴得更狠了。母猴浮漂漂忍无可忍,朝正在逞凶的黑橄榄举起了爪子……呕,呕呕,传来一串威严的猴啸,呜,呜呜,传来一串愤怒的猴叫,哦,是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赶过来了,母猴浮漂漂立刻就像漏气的皮球,冠毛闭谢尾巴耷拉萎瘪下去,哀号了一声,躲闪开去。黑橄榄更加有恃无恐,打冤家似的拼命殴打草木灰,草木灰的嘴肿得像只血蘑菇。终于,草木灰忍受不了疼痛,张开了嘴,黑橄榄从草木灰血肉模糊的嘴腔里掏出那只小青蛙,塞进自己的嘴……
在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娇惯纵容下,黑橄榄气指颐使,目空一切,普通的成年猴都不放在眼里,俨然一副恶少的嘴脸。
现在的恶少,将来的猴王。恶者为王,大自然就是如此。
偏偏血臀会与黑橄榄闹起摩擦来。
认真说起来,从一开始丹顶佛就担心血臀会与黑橄榄闹矛盾。血臀还在童年期时,丹顶佛就注意让血臀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去招惹黑橄榄。当两只幼猴碰面时,丹顶佛总要伸出爪子,压低血臀的身体,让血臀感觉自己比黑橄榄低一等,让黑橄榄感觉自己比血臀高一等,这样彼此就能相安无事了。
有一次,血臀和黑橄榄骑在一根树枝的两头,同时伸手去采撷中间那枚金黄的蛋黄果,两只小手几乎同时抓住了蛋黄果。呵呦,黑橄榄蛮横地叫唤,松开你的爪子,这枚好吃的蛋黄果归我了;呦呕,血臀急切地呼喊,是我先发现这枚蛋黄果的,松开爪子的应当是你。两只幼猴像两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大眼瞪小眼,眼瞅着就要厮打起来。这时,丹顶佛刚巧路过那根树枝,它急忙蹿上去,啪地在血臀手背上打了一掌:小祖宗哟,叫你在它面前要谦让些,你怎么当耳边风呀?争什么争,把蛋黄果让给它,听到没有!血臀还梗着脖子不愿松手,丹顶佛狠狠赏了血臀一耳光,血臀这才被迫松开爪子,让黑橄榄将那枚蛋黄果摘走。黑橄榄扬扬得意地吞吃掉那枚可口的蛋黄果,而血臀则抚摸着被丹顶佛打疼的脸颊,哭丧着脸蜷缩在树旮旯里。
等黑橄榄走远后,丹顶佛跳到血臀身边,紧紧将血臀搂进怀里。唉,别怪妈妈心狠,妈妈不想这么做,妈妈舍不得让你受委屈,妈妈是没办法才出手揍你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猴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谦让是一种生存策略。忍一忍吧,忍字头上一把刀。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丹顶佛的教诲初始还起点作用,与黑橄榄在一起玩耍时,血臀便尽量躲着黑橄榄,当黑橄榄走到它身边时,它便匍匐身体,让自己显得矮小些,尾巴也会知趣地耷拉下来。碰到黑橄榄来抢夺它手中食物,它也不再与之争吵,而是扔下食物掉头逃跑。惹不起躲得起,双方的矛盾自然就平息了。
然而,随着身体逐渐发育,由童年期跨入少年期,血臀的老毛病又渐渐犯了,在黑橄榄走近它身边时,不肯再把身体匍匐下来,而是神气活现地挺胸昂首,那根尾巴也骄傲地竖在空中。在黑叶猴社会,身体姿势很重要,姿势就是态度,一个犟头倔脑的姿势,表明一种不肯服输的态度。
嗨嗨,你怎么忘记了我的叮嘱了,把身体给我匍匐下来,把尾巴给我耷拉下来,小祖宗唉,你别再给我惹事生非了,我想过几天太平日子!丹顶佛不断向血臀灌输顺民意识,然而,它的教诲越来越不管用了,血臀爱理不理,把它的教诲当耳边风。唉,儿大不由娘啊!
终于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起因是血臀那只红屁股。
血臀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就是屁股血红,或者说屁股红得像在滴血。对于人类而言,这肯定是一种含有贬损的绰号,人类都是白屁股,冷不丁冒出个红屁股来,说不准就是生理缺陷。但对黑叶猴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多数猴类的屁股都是红的,刚好与人类相反,猴子红屁股是正常态,白屁股就是生理缺陷了。在黑叶猴社会,屁股红是成熟的标志,也是健康的标志。刚出生的幼猴,屁股是粉红色的,随着年龄增长,屁股的颜色会渐渐加深。身体越强壮,生命力越旺盛,屁股就越红。倘若屁股突然由红转白,那肯定是健康出了问题。年老体衰时,屁股就变成淡紫色了。红屁股颜色浓淡,通常是与地位成正比的。地位越高,屁股越红,猴王的屁股红彤彤的像只硕大的红萝卜,一旦被从王位上赶下台,红萝卜便会变成白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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