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7
|本章字节:11054字
果然如丹顶佛所预测的那样,灾祸接踵而来。
在金腰带猴王的率领下,云雾猴群翻过九十九座大山,渡过九十九条大河,去往一个名叫羊角湾的地方采食红菱角。羊角湾是热带雨林里的水乡泽国,河汊纵横交错,水塘星罗棋布。正是红菱角成熟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云雾猴群都会到羊角湾来采食鲜嫩美味的红菱角。堪称一年一度的红菱角节。黑叶猴们跋山涉水,紧走慢赶,整整走了两天时间,第三天黄昏这才来到目的地。饱餐一顿后,它们在附近找了个小山包,权当宿营地。
长途跋涉,累得腰酸背痛,肚子里又塞饱了红菱角,丹顶佛眼皮就像涂了树胶,一躺下去就睡着了,血臀靠在它的怀里,也睡得呼噜呼噜像只小猪。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鸟语花香,安静得有点反常。丹顶佛环顾四周,顿时傻了眼,昨夜黑压压睡了一地的黑叶猴,猴去山空,一只都不见了。它心头陡地一紧,在小山包顶上直立远眺,水塘边小河旁,晨岚袅绕,有几只黄麂在悠闲地散步,根本看不见黑叶猴的身影。它引颈高吭,发出联络的长啸,只有空谷回声,听不到同伴的应答。
云雾猴群不可能是遭到食肉兽的偷袭或人类的屠杀,猴群有严格的哨猴制度,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响亮的报警声。退一万步说,就算哨猴失职,半夜睡着了,确实遭受食肉兽偷袭或人类屠杀,应当会有野兽的吼叫、猎狗的吠叫和猎枪的轰鸣,理应将它从睡梦中惊醒。哪怕退一万步说,就算它睡得特别死,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未能将它从睡梦中弄醒,四周应该有断肢残骸和斑斑血迹,但小山包上干干净净,看不到任何大屠杀的痕迹。
一夜之间,整个云雾猴群突然失踪了,从这个世界蒸发了,这可能吗?
只有一种解释,在它熟睡时,云雾猴群静悄悄离开了羊角湾。
黑叶猴是一种昼行夜伏的动物,没有特殊情况,夜晚是不会转移宿营地的。即使哨猴发现远处有绿灯笼似的兽眼在晃动,害怕遭到猛兽袭击,需要半夜转移,按照惯例,也会叫醒群体中的每一个成员,集体行动,以躲避风险。整个云雾猴群就它和血臀没被叫醒,几十只黑叶猴通通走光了,就剩它们母子俩,这绝不可能是一种无意的疏漏,而一定是有意的遗弃,而且是有预谋有计划的遗弃。
毫无疑问,只有金腰带猴王有权力也有能力做这件事。完全可以想象昨天半夜发生的情景,夜阑更深,启明星升起来后,早有准备的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蹑手蹑脚爬起来,分头弄醒沉睡中的黑叶猴。金腰带动用猴王权威,凶神恶煞般进行威胁,禁止黑叶猴们发出任何声响。或许有那么一两只黑叶猴,发出轻微的梦呓,立即遭到金腰带猴王的恫吓。没有谁胆敢违令,各个紧闭嘴唇,噤若寒蝉。就这样,在它和血臀熟睡之际,整个猴群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金腰带猴王之所以要这么做,意图很明显,就是要甩掉它们母子俩。
丹顶佛想寻找猴群留下的足迹,跟踪追撵,回到族群中去。遗憾的是,河流太多,水塘太多,零乱的足迹每每被河流阻断,被水塘淹没,它像走进迷魂阵,辛辛苦苦兜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丹顶佛投靠云雾猴群后,还是第一次到羊角湾来。就像多数雌猴一样,去某一个地方觅食,它只是盲目地追随金腰带猴王,猴王往东它就跟着往东,猴王往西它就跟着往西,从不费心去辨识路线和方向。它要回云雾猴群去,却完全摸不着方向。它在三岔路口徘徊。东南西北,糊里糊涂;山高水长,无法回家。
正在它焦急万分一筹莫展时,突然,前面一棵小树赤褐色的树干上,有几丝白色在随风飘荡。霞光照射在那几丝白色上,闪闪发亮。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它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亢奋起来。趋步上前一看,哇哈,是一绺约两寸长的白色猴毛!虽然每一只成年黑叶猴脸上都有两条白色绒毛,俗称“白鬓”,但普通“白鬓”都很短,最多有半寸长。整个云雾猴群,只有白胡子公猴身上有这么长的白色猴毛;白胡子公猴除了脸颊上两道“白鬓”外,嘴唇和下巴长有一圈两寸多长的与众不同的白胡子,故而叫白胡子公猴。它将脸凑上去,耸动鼻翼仔细嗅闻,果然闻到白胡子身上那股特殊的体味。再研究那绺白毛,卡在树皮的缝隙里,插得很牢哩。这不像是无意间蹭掉的猴毛,倘若是无意间蹭掉的猴毛,绝不可能牢牢种植在树皮缝隙里的。再说了,两寸长的白毛长在白胡子公猴嘴唇和下巴上,再怎么弄,也不可能会蹭掉在树干上的。只有一种可能,白胡子公猴是有意将脸上的白毛挂贴在树干上的。
它顺着猴毛挂贴的方向,又朝前走了百把米,啧啧,在一棵被霹雳击倒的大树上,烧焦的树皮间,又发现了几根银光闪烁的白色猴毛。再往前蹚过一条小河,水塘边一块醒目的大卵石上,又发现了一小撮白得耀眼的猴毛……
一股暖流在丹顶佛胸中激荡,它明白了,白胡子公猴是在用粘贴白毛这样一种方法,给它指引方向,这是特殊的路标,聪明绝顶的路标。
丹顶佛想象着当时发生的情景:半夜三更,白胡子公猴正睡得香,突然被粗鲁地推醒。借着皎洁的月光,白胡子公猴看见,几乎所有的黑叶猴都被从睡梦中拉了起来,正摸索着走下小山包,踏上归途。它懵懵懂懂跟在金腰带猴王身后,才走了几步,它就发现丹顶佛正搂着血臀在角落里酣睡。既然是集体转移宿营地,那就该把这对母子叫醒啊。它刚想跳过去,金腰带猴王面目狰狞地拦住了它,龇牙咧嘴发出无声的警告。在猴群,一切都要听猴王的。没办法,它只好放弃叫醒丹顶佛母子的念头。
走着走着,它的步履越来越沉重,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拉它的心。它晓得,遭到遗弃的丹顶佛母子,假如长时间归不了群的话,将意味着什么。它晓得金腰带猴王是故意要遗弃丹顶佛母子。它没有胆量反抗金腰带猴王的淫威,可又不忍心看着丹顶佛陷入绝境。它忧心如焚,却又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远离丹顶佛母子。它想找到既不得罪金腰带猴王,又能解救丹顶佛母子的两全之策。它绞尽脑汁地想啊想。
走下小山包后,突然它灵机一动,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假如一路上留下醒目的标记,明早丹顶佛醒来后,不就可以顺着标记找到回家的路了吗?拿定主意后,它就拔下嘴唇和下巴上的白毛,挂贴到小树赤褐色的树皮上去。为了不让轻柔的猴毛被风吹走,它用指甲将猴毛掐进树皮缝隙。每走一段路,它都要用同样的方式,在合适的地方留下别致的标记。
有了路标,就有了正确的方向。丹顶佛领着血臀,一路寻找白胡子公猴留下的标记,走了两天半,第三天下午,才回到云雾猴群的大本营——那个紫气氤氲的大溶洞。
当丹顶佛跨进溶洞,发出“我回来了”的啸叫时,它注意观察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反应。金腰带猴王惊诧的眼睛瞪得像大泡眼金鱼,全身猴毛迅速恣张又迅速闭谢,显示其内心的愤懑与气馁。孔雀蓝王妃则像看见一棵树突然会走路了一样,吃惊得几乎要晕倒。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把它和血臀遗弃在羊角湾,绝非无意的疏忽,而是蓄意的谋害。
再看白胡子公猴,本来鬓角和下巴长满一圈浓密的白毛,此刻“白鬓”还在,但嘴唇四周大半圈白毛不见了,露出难看的粉红皮肉,似乎还有残留的殷殷血丝;一张白毛飘逸的银白色脸,变得半边白半边黑,色彩极不和谐,白胡子公猴应当改名叫阴阳脸公猴了,实在有碍观瞻。但丹顶佛却打心眼里喜欢这张怪诞的猴脸。为了能让它顺利回到云雾猴群,白胡子公猴拔掉了嘴唇四周大半圈白毛,给它沿途做标记,每每想到这一点,它心里就像灌了蜜似的甜。
灾祸只是刚刚拉开了序幕。
仅仅隔了半个月,又一场阴谋降临血臀头上。那天清晨,云雾猴群到罗梭江边捞青苔。罗梭江清澈见底,早春时节,江底卵石间,丝丝缕缕碧绿透明的青苔,随着波浪在水底飘荡。青苔糯滑鲜美,营养丰富,是地道的绿色食品,也是黑叶猴的传统美食。捞青苔,对于黑叶猴来说,称得上是个节庆。猴群来到江边的悬崖绝壁上,寻找合适的大树,爬到伸向江心的树干上,成年猴我搂着你的腰、你搂着它的腰,头向下脚朝上,一只接一只倒悬在树枝上,吊梯似的形成一条长长的猴串,从树枝一直垂挂到水面,随着猴串轻轻摆动,最下面那只猴子,突然半个身体扑进江去,伸手捞出一块青苔,升回到水面后,将青苔像传递接力棒那样沿着猴串传到树上去,晾晒到树枝上,等捞到足够多的青苔后,全体黑叶猴便聚在树冠上美餐一顿。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好玩极了。
云雾猴群找到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樱桃树。如华盖般的树冠上,黑叶猴上蹿下跳,啸叫喧闹,欢度青苔节。
柳丝绿,青苔肥,正是捞青苔的最佳时机。清晨开始采捞,太阳升上树梢后,偌大的一棵樱桃树上,已经挂满翠绿的青苔,就像挂满了绿色旗帜。足够云雾猴群全体黑叶猴饱餐一顿了。于是,少年猴采捞训练开始了。
在成年猴捞青苔的过程中,未成年的少年猴们淘气地将猴串当猴梯,爬上爬下玩耍,观摩成年猴捞青苔的精湛技艺,当成年猴们丰收在望时,便会让少年猴们依次爬到猴串末端,就像实习生们在实习期间被允许上岗操作一样,让它们模仿成年猴的动作,上半身扑到水里去采捞青苔。实践出真知,也算是一种零距离学习方式。
少年猴们兴趣盎然,争先恐后爬到猴串上去参加别开生面的社会实践。按照地位排序,第一个当然是黑橄榄。而垂挂在猴串最末端,紧贴在水面上的,就是金腰带猴王。只见金腰带猴王让黑橄榄两条腿绞缠在自己脖颈上,它的胳膊搂住黑橄榄的腰,随着身体摆动,猴串荡荡悠悠,哗啦一声,黑橄榄扑进江去,水花四溅,当升回到水面时,黑橄榄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到,鼻子里却呛进水去,啊啾啊啾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再试了一次,右爪总算捞起半块青苔,勉强过关了。
接着又有几只少年猴在金腰带猴王的指导下,下到江里采捞青苔。它们有的不敢在水里睁眼,结果捞上来一把泥沙;有的不懂得在水里应当屏住呼吸,结果青苔没吃到,却灌了一肚子江水。少年猴的狼狈相,逗得成年猴们哈哈直乐,营造出浓厚的生活情趣……
终于轮到血臀了,小家伙与众不同,显得特别自信,在空中张开双臂,做好攫抓准备,身体落水时,就像鱼鹰似的直直钻进江里,动作轻盈,姿势优美,噗的一声,水花压得很低,一点不比经验丰富的成年猴差。一眨眼,血臀从江中升上水面,让成年猴们惊讶的事发生了,只见血臀左手捞起一块碧绿的青苔,右手握着一尾两三寸长的小鱼,鱼儿还在拼命挣扎,银白色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只乳臭未干的少年猴,第一次下水捞青苔,就捞起一整块青苔来,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竟然同时还捞起一条鲜活的小鱼来,实在不可思议。这事要是发生在成年猴身上,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也许,这是一条笨鱼,智商极低,属于痴呆一类,正巧让血臀碰上,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个便宜。也许,血臀下水的一瞬间,那鱼儿受了惊吓,没了方向感,胡钻乱游,刚好就撞到血臀的右爪间来,不捡白不捡,来了个顺手牵“羊”,抓住了倒霉的鱼儿。不管怎么说,那鱼儿被血臀逮出水面了。
血臀得意之极,挥舞着左爪上的青苔和右爪上的小鱼,哇哇骄傲地啸叫。
应了句乐极生悲的俗话。
金腰带猴王松开搂住血臀腰的两条胳膊,似乎是要去接血臀手中的青苔和鱼,突然,可怕的事发生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血臀从金腰带猴王脖颈上脱落出来,扑通掉进江里去了。
黑叶猴虽然会游泳,但水性很一般,风平浪静时勉强能泅渡二三十米宽的小河,根本无法在大江大河劈波斩浪。正因为如此,黑叶猴才采用在树枝上倒悬猴串的办法来采捞青苔,以避免直接到江里捞青苔时被汹涌的江水卷走。
罗梭江水流湍急,江风猎猎,涛声阵阵。
血臀还是只少年猴,不谙水性,不会泅水,在波浪间胡乱挣扎,脑袋浮出水面后,嗷嗷呼救,才叫了两声,一排涌浪压过来,又把它打入江底,过一会儿又冒出头来,被江水迅速冲向下游。
最幸运的是那条银白色的小鱼,死里逃生,重回罗梭江。
风大浪猛,这一带又是激流险滩,没有谁胆敢跳下江去救血臀。明摆着的,即使有谁跳下江去,非但救不了血臀,反而会白赔一条性命。
金腰带猴王顺着猴梯蹿上树冠,紧张而又激烈地啸叫,上蹿下跳,似乎为自己的意外失手深感痛心,还夸张地一手攀住树枝,一手伸向罗梭江做打捞状,这当然是徒劳的,别说是胳膊长度有限的黑叶猴了,就是长臂猿,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把在激流中挣扎的血臀打捞上来。
当时丹顶佛正骑在樱桃树枝丫上,目睹了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它绝不相信金腰带猴王是因为疏忽大意而使血臀掉落江去的,毫无疑问,那是故意使坏,目的是要血臀掉进湍急的江里淹死。
丹顶佛肝肠寸断,已处于半昏厥状态。黑叶猴们,攀爬在樱桃树冠上,齐声啸叫,大约是在提醒血臀往岸边游。
血臀被一股激流裹挟着,根本无法靠岸,反而更往江心漂去。看得出来,血臀已筋疲力尽,并且惊慌失措,已支撑不了多久了,要不了几秒钟,就会被无情的江水吞噬。
就在这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突然,江心氽来一根碗口粗的树枝,随着波涛起伏颠动,氽到血臀身边。完全出于捞救命稻草的本能,血臀抓住了树枝。对于溺水的动物来说,抓住了氽在江面上的树枝,就等于抓住了救生圈。血臀总算可以自由呼吸了,它抓住那根救命的树枝,向下游漂去。
丹顶佛从绝望中回过神来,立刻跳下樱桃树,沿着崎岖的江岸,去追撵血臀。全体黑叶猴,也都跟在丹顶佛后面,在江畔陡峭的岩壁上,追逐顺江而下的血臀。
追出两千多米,在一个u字形江湾,血臀抱着那根树枝,终于冲出激流,冲到岸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