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8644字
刷经寺镇比以往哪一次见到的都还要洁净美丽,连医院的病人都换上了干净的条纹服装。房檐上挂下一串串晶亮的水珠,满世界都是水珠溅落的声音。百货公司的楼层是唯一重建的水泥房子。融化的雪水在平顶上汇聚到一起,从漆成红色的落水管中跌落,那声音竟有一条小河奔泻般的效果。格拉和次多提着秤,在一家家屋檐下进出,称出去胡豆,称进来米。遇到干脆的人家就用盆啦碗啦大致量一下。单数门牌的给格拉,双数门牌的给次多。在落水的屋檐下穿进穿出,两人的头发和双肩都给打湿了。
格拉一头鬈发更加鬈曲,像是满脑袋顶着算盘珠子。
直头发更直的是次多,一绺头发垂在额头中央,像一只引水槽,头上汇聚的水从那里落在鼻尖上面。再落到胸前,衣襟也湿了好大一片。
在双数门牌,一个老太婆给他们一人一只和她一样皱皱巴巴的苹果。出了门,格拉说:“看看你的老太婆。”并晃动手中的苹果。次多一口就咬掉了一半。
在单数门牌,一个弹琴的女人叫他们在院子中央的井里打水。格拉不干,次多干了。次多打水时,弹琴的女人指指自己绣有花朵的鞋子说:“你看我这样的鞋子能出去打水吗?”“你肯定有其他的鞋子。”格拉说。“可我不想打。”她边说边在琴弦上捋出一串和滴落的檐雨一样明净的声音。“你又不是地主资本家,他们都被打倒了。”女人晃动脑袋笑了,这些连山里的藏族娃娃也晓得了,她哈哈大笑,惹得格拉也嘿嘿地笑了。
刚提着水进屋的次多也跟着傻笑。
女人擦掉泪水,说她喜欢次多那样纯朴的不狡猾的孩子。她问次多要什么东西。次多用眼睛问格拉。格拉用藏话说:“酒。”
次多就用汉话说:“酒。”
女人说:“孩子家怎么喝酒,你也并不老实。”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我带回去,爷爷病了。”
于是,他们得到一瓶红色的葡萄酒。他们在街上摇晃这瓶宝石般的东西。
“中午有喝的啦!”
“你要喝?”次多吃惊地问。
格拉笑了:“你不喝?”
“我……不会。”
“以前你还不会换胡豆呢。我这儿的钱只够买饭,买菜,现在有酒了,就喝!”
不知道是不是一下雪,人人心里都显得好受一些了。这天他俩还得到好几本连环画,一个男人还给他们一支和真枪一样大小的木头冲锋枪。“我以前在宣传队跳舞用的,”那人说,“《洗衣歌》听过吗?就是那种舞,我演班长。”要是他们不赶紧点头说知道,那人像是就要又唱又跳了。《洗衣歌》《过雪山草地》《逛新城》,女儿吔,哎!等等我,嗯!看看拉萨新面貌,等等,等等。等到换完粮食,又得到一只油灯,可以通过小把手调节灯芯长短的那种,还有一副脱了胶面的乒乓球拍。
街面上也开始化雪了。格拉的破鞋子里灌满了水。两只破鞋子在街上,在斑斑驳驳的雪中像两只鸽子咕咕叫唤。
车轱辘在身后吱吱作响。
两个孩子把架子车和车上的大米停在饭馆门口。周围是满镇子的水声。镇子上弥漫着稀薄的水的味道。阳光也似乎变得稀薄了。
饭馆里空空荡荡,胖厨师坐在灶火前打盹,他头也不抬,说:“吃饭还早。”
“我们,我们有五块钱。”
他抬起头,看见是两个娃娃:“不是从家里偷来的吧。”“怎么会,”格拉说,“我们来换大米。我们还带了酒呢?”
“粮票呢?”
“没有,我们那么多米,换你饭不行吗?”
厨师想想:“一斤给我一毛柴火钱。”
“好吧。”格拉大大咧咧地说。
“好吧,”厨师说,“看你(格拉)的牙齿,你(次多)的眼睛就知道你们都是诚实的孩子。过一个钟头来,车子我看着。”
离开的时候,厨师还在唠叨:“可要早点回家,夜里上了冻,什么东西都要邦邦硬了。你们阿妈肯定不要你们邦邦硬躺在路上。”
格拉捂住嘴笑:“嘻……嘻嘻。”
“这有什么好笑。”
“你从牙齿能看谁诚实还是不诚实。”
次多仰头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这有什么好笑:“你的牙齿比雪还白。”
格拉更是笑个不停。
进了百货公司,格拉仍然在笑。对宽大的镜子和所有能映出面孔的崭新晶亮的器皿做着鬼脸笑。弄得次多不断伸手牵扯他的衣角。
他们开始花钱了。
次多在文具柜台前站住了。隔着玻璃是一柜子乐器,中间一大盒紫色的竹笛。次多的腰就弯下去,鼻尖一直碰到玻璃上。高悬的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那光芒非常类似于雪的光芒。紫竹笛在这种灯光下闪烁的已非人间的光亮。次多喜欢吹笛子,他熟悉各种乡间民歌的曲调。但他那支笛子已经开裂了。村里会做笛子的那个老人也已经死了。格拉就给次多买下了一支。用了一块三毛钱。因为他看到伙计眼中那支笛子闪闪发光。
次多说:“笛膜。”声音很小。格拉听到了,又为他买了笛膜和一束红色的丝线穗子。
“我记住,一块六毛了,我要还。”
格拉用力拍拍次多的肩膀:“你的眼睛要漏水了,伙计。我阿妈说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阿妈真好,格拉。”
格拉又捶比自己长得高大结实的次多一拳头。格拉于是豪兴大发,在下一个柜台前买了一个熏鱼罐头,一听番茄酱和一些水果糖,走到街上,他们一分钱也没有了。
在饭馆里,他们对胖厨师说:“明年再来吃你的饭吧。”
厨师说:“今年要不要喝口热汤。”
次多赶在前头说:“不要。”
离开时,胖厨师用勺子敲得铁锅丁当丁当响。
路上的雪已经化尽,到处是明亮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有一角天空,或是一片云彩。原来天空可以分开,也可以拼合拢来。
“要是碰到镇上的娃娃,跟不跟他们打上一架。次多?”
“他们在学校里呢。”
“我是说怎么碰不到这些兔崽子。”
“我饿了。”
离开镇子不久,他们就找到一个干爽的地方。他们停下车,用石头支住轮子。坐下来开始午餐了。
他们先把罐头上的包装纸细心地剥下来。上面,将要入口的东西画得那么鲜艳漂亮,那么清新诱人。装鱼的玻璃瓶用石头砸开。次多则用刀子戳装番茄酱的铁盒子。
格拉说:“酒。”
次多就用牙撕去玻璃纸封,拔出软木塞子。
“先吃鱼。”
次多立即就伸手抓鱼。
“嗨,不忙。洗手。吃好东西的时候我阿妈都要叫我洗手。吃完,她就可以叫我,格拉,我的小狗,舔舔沾在爪子上的油水。”
两个人就在石缝中,树阴下找残雪搓手。吃完鱼,酒也干掉了一半。他们像大人一样对着瓶口喝,故意把瓶子举得很高,看阳光使酒产生新的色彩,听酒在瓶子里丁咣丁咣。酒的味道和鱼的味道都非常之好。好得来不及仔细品尝。
而番茄酱就不怎么样了。
那么漂亮的东西:蜂蜜一样黏稠,一样晶亮的东西,颜色那么可爱的东西,味道却那么怪诞。第一口他们就差点呕吐了。但终于舍不得吐掉,于是用酒冲服,像吞什么药物一样。酒和番茄酱一齐消灭干净。现在,红色的东西变成了发烫的东西,熨帖的东西,轻盈的东西,来到了手上,脸上,胸前。酒变成了泡沫,轻盈透明的、欢乐吟唱的成百上千只蜜蜂一样上升到头顶。要使脑袋膨大,使双脚离开地面,到空中飞翔。
这样的感觉驱使他们倒退着走到大路中央,路面很奇怪地倾斜,他俩很奇怪站在这样倾斜的地上还这样稳稳当当。化雪后出来寻食的鸟在他们周围起落,飞翔,鸣叫。他俩掰碎手中的馍馍抛撒给鸟们,因而招来更多的鸟在他们四周起落飞翔。平生,他们第一次如此不珍惜粮食。鸟群因此歌唱。麻雀,百灵,画眉,还有羽毛黑白相间的点水雀,鸟翅扑噜噜响。
他俩掏出弹弓,瞄准罐头盒,酒瓶,射出一颗又一颗石子。玻璃碎屑飞溅,马口铁丁丁当当响。
“吹一下新笛子。”
次多就给新笛子挂上红色的丝线穗子,给笛子上膜,并告诉格拉,笛膜是从芦苇中掏出来的。格拉问那么什么是芦苇,你见过吗?次多说我和你一样,但书上说它长在大水边,是像竹子的草。
于是,格拉说:“聪明的伙计上车吹吧。”自己拉起车子往前走了。次多绝对相当地聪明,不识谱也没有谱。抬手就吹出当时流行四方的歌曲。先是电影《农奴》插曲。后是《北京的金山上》。笛声一路在化雪后变得滋润的山野间飘荡。将要入冬的山野竟有了初春时的那种气息。那样地明朗清爽。融雪水甚至把有些封冻的河面上的冻重新破开,露出一汪汪平静的绿水。白桦,红柳沙棘带着一簇簇黄色果子倒映其中,美丽,静谧,那么地接近天空。
次多又吹起一支新的曲子,收音机和有线广播里常播的《牧民新歌》。这是在下坡路上,一段两三里长的下坡路。曲子的前奏却那么舒缓。格拉想放慢脚步,以适应笛子的节奏。但是不行。脑子在膨大,要提着双脚飘离地面。
车子在后面飞驰。
笛声也开始模仿群马飞奔的急促声音了。优美的笛声是多么流畅啊!
车子越来越快。
人飞起来,车子也飞起来,离开路面冲向了河边。
两个孩子腾身而起,尖叫着,比车子飞得更高更慢。他俩得以看到米口袋落在冰上,车子继续前冲,带着七零八碎的东西沉入了河水中央。然后,他们才摔在了沙滩上面。
两人都晕过去了一小会儿。但又很快醒过来,居然一点没有受伤。他们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吐掉啃了满嘴的沙子,呆呆地望着对方。米从摔破的口袋里漏到冰上,又从倾斜的冰面流到河里,刷刷作响。
“我死了吗?”
“没死,你飞起来了。我死了吗?”
“没死,你也飞起来了。”
两个人大笑起来。米继续流进河里,那些连环画,木头枪,漂在深潭中央,被一个小小的漩涡慢慢依次吸附到冰层下面去了。那下面,还有他们的车子。
所有这些,他俩——格拉和次多——都忘记了。
“笛子,”次多问,“笛子呢?”
“笛子呢?”格拉又问。
两人就在沙滩上狗一样爬着到处寻找笛子。到后来却发现,笛子依然紧握在次多自己的手上。
这次,两个孩子笑得更厉害了,一直把眼泪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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