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0932字
铁匠说:“小子,还是看热闹去吧。”
我就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在悬崖下沉静的潭水边,人们十分激动。原来是雷落在黑龙头上了。舅舅带着几个喇嘛从山上下来,宣称是他们叫雷落在了龙头上,不然,这恶龙飞起来,世上就有一场劫难了。刘晋藏比喇嘛们更是言之凿凿,他告诉我,当我在核桃树下进入梦乡时,那黑龙便蠢蠢欲动了,这时,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湿润带电的云团,抛下三个炸雷,把孽龙的头炸掉了。
舅舅补充说,被雷炸掉的龙头掉下悬崖,沉到深潭里去了。
眼前,蓝幽幽的潭水深不可测,我对舅舅说,反正没人敢下潭去。舅舅气得浑身哆嗦。这时,刘晋藏脱光了衣服,站在潭边了。这个勇敢的人面对深不可测的潭水,像树叶一样迎风颤抖。借铁匠给的一大口酒壮胆,他牵着一段绳子,通一声跳下了深潭。在姑娘深受刺激的尖叫声里,溅起的水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水下。先还看见他双腿在水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蟆;后来,除了一圈圈涟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突然在对岸的悬崖下露了头,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里已经没有绳子了。他再一次扎向了潭底,直到人们以为他已做了水下龙宫永久的客人时,才从我们脚边浮了上来。姑娘们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舅舅用一壶烧酒擦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拉吧。绳子。”
绳子拴着的东西快露出水面时,大家都停下了,一种非常肃穆的气氛笼罩了水面。下面的东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边很久,下定了决心:“请它现身吧!”
男人们发一声喊,那东西就拉上来了。
这东西确实是被雷从黑龙头上打下来的。这块重新凝结的石头失去了原来的坚实,变成了一大块多孔的蜂窝状的东西,很松脆的样子。
铁匠走上前来,用铁锤轻轻一敲,松脆的蜂巢样的石头并没有解体,却发出钟磬般的声响,铮铮然,在潭水和悬崖之间回荡。
我说:“原来是一块铁。”
舅舅不大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铁匠带点讨好的神情对我说:“孽障被法力变成了一坨生铁。”
舅舅高兴了,说:“它的魂魄已经消散了,成了一块铁,它是你铁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我跟刘晋藏拿锤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敲着,听清脆声音在悬崖下回荡。丁哐!丁哐!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块蜂窝状的顽铁很快被我们用大锤敲成了碎块,堆在铁匠铺中央的黄泥地上了。我们坐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就着生葱吃麦面饼子,望着太阳从山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铁匠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们又喝了一点解酒的酒。就在这会儿,黑夜降临了,周围山上的森林在风中像大群的野兽低声咆哮,气温也开始下降。直到生起炉子,我们才重新暖和过来。这次,铁匠生的是另一口炉子。这口红炉其实是一只与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坩埚。铁匠不要我们插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龙头残骸与火力最强的木炭一层层相间着放进坩埚里,然后,往手心啐一口唾沫,拉动了风箱。幽蓝的火苗一下下蹿起来,啪哒,啪哒,好像整个世界都由这只风箱鼓动着,有节律地呼吸。铁匠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毡子说:“我要是你们,就会眯上一会儿。”
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睡觉,刘晋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哒,啪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蹿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谐和,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迷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水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水映红了。铁水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信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水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水的红光下,显现出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
刘晋藏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水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
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色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
刘晋藏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
走出铁匠铺,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大吃一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铁匠铺外,看他们困倦而又兴奋的神情,看他们头顶上的露水,这些人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匠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
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召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肉,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胃口。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供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情景弄得头晕目眩了,他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地说,这只是一把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插在一个妖魔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
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贡献什么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不上心,一点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痛似的从齿缝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刘晋藏好半天才坐起来,一点点用青草揩去了脸上的血,缓缓地说:“朋友,是为了韩月还是你舅舅?要不要再来一下,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他把脸凑过来,他不说,你心里不好受就再来一下,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再来一下。可他偏偏说,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来一下,这样,我连半下也不能来了。
我说:“算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结果是,两个人傻坐一阵,又回到铁匠铺里了。
铁匠并不在做梦,他正在炉子上进一步把铁炼熟。这一下午,炉子里换了三种木炭,最后,生铁终于变成了熟铁。冷却后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铁匠笑了,说:“好铁。”
铁匠抽了两袋烟,望着天空,开始说话了:“我们这一行,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遇到三个走长路的,必定有两个是手艺人。那真是匠人的时代啊!”
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
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
我和刘晋藏也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
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
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
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入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情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暴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
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
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床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
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
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一种冒险般的心情,说了:“刀。”
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嘟嘟凉飕飕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
铁匠一脸敬畏的神情,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
我也想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
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
刘晋藏把小酒瓶递到铁匠手上,指着正在冷却的铁说:“这可是上天送来的,难道能用来打挖粪的锄头吗?”
“本来,就是上天不送这铁来,我也准备打一把刀给儿子作见面礼。”
刘晋藏很粗暴地说:“你要再不打出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
铁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说:“你是个说真话的朋友。我不会就这样去啃黄土的。不过,现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动手吧。”
晚上,睡在脚那头的刘晋藏问我:“明天,老头会打出一把好刀来吗?”
我说:“谁知道。”
他说:“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转送给你。”
我没有说话。
他又说:“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给你了。”这句话并不需要回答,我听着呼呼刮过屋顶的山风,想明天出世的刀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他又开口了,问:“你说老实话,韩月有没有偶尔想我一下。”
我咬着牙说:“要是那把刀子已经在了的话,我就马上杀了你。”
刘晋藏说:“想杀人,这屋里有柴刀。城里砍人是西瓜刀,乡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杀人是浪漫的古代。现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笔好价钱。”
“那你也给了别人一笔好价钱?”
“我是穷人,穷得丁当响。”
“那你靠什么得到那些刀。”
“靠人家把我当成朋友。”
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气直钻到背心里了。这家伙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俩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这一来,弄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睡吧,明天还要打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