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1720字
“程二伯父好哇?”那瘸男人见了程汉儒忙打招呼,然后就朝柜台走过来。
“肖天勇?”范沉香一眼认出了来人。
“对,是我。你真好眼力。”肖天勇又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女人说:“这个人你就更认识了吧?”
“马兰花?”范沉香的脸顿时阴了起来,“你还有脸来见我?!”
马兰花不理范沉香,只朝程汉儒笑了笑。
程汉儒此时已经走出柜台,拉着肖天勇和马兰花让座,三人就在坐堂先生给人看病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刚从药王庙来?”程汉儒问。
“是呀。二伯父,有人杀了城守尉和他的两个跟差,埋到井里就远走他乡了,这几年可叫乡亲们背黑锅了。今天找,明天问,乡亲们简直没法活了。”肖天勇故意眼睛不瞅范沉香,却把声音抬得很高,站柜的、收银的,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勇,我们到后屋说话吧。”程汉儒一看肖天勇的来头,知道事情不会太简单,就低声对他和马兰花说。
“你老人家让我到哪儿说我就到哪儿说。”肖天勇依然抬高着声音,“我肖天勇是在你老人家眼前长大的,我不能不听你老人家的话。”
三人进了后屋,范沉香也跟了进来,他随手把门关死,压着声音问肖天勇:“你想怎么样?”
“我们家的五子茶馆让你给夺去了,你必须还给我!”肖天勇恶狠狠地说,“我娘让你逼上吊了,你也得给赔偿!”
“怎么赔偿?”
“把那块药园地赔给我!”
“你今后好利用那口井经常敲我的竹杠?”
“你多心了,把地给我,我重新打井,再不用那眼井,我在上边栽棵树。”
“真的?”
“二伯父可以作证。”
“你还想要什么?”
“就这些,别的你给我也不要。”
“还有我的休书——你休我,让我另嫁肖天勇。”马兰花插话说。
四双眼睛对视着:肖天勇的目光充满着凶悍、马兰花的目光充满着冷酷、程汉儒的目光充满着惊讶、范沉香的目光充满着轻蔑……
“哈哈哈哈!……”范沉香终于放声大笑,“没问题,我都答应。”
“空口无凭,写文书。”肖天勇说。
“你呢?你不也是空口?”
“我起誓,今后再提你杀人的事儿,我……”
“算了,我相信你是个男子汉!”说完,范沉香铺开纸,提起笔,刷刷点点,一转眼就把五子茶馆退还文书、药园赔偿文书和休书统统写好,并请程汉儒划了证人之押,再同肖天勇——按了手印儿。
“肖天勇,我要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范沉香把文书统统往肖天勇手中一摔,说。
“可惜你无德!”肖天勇说。
“哈哈哈哈……”范沉香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说:“你问问你二伯父,我现在两房夫人,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不是无德,而是德大了!”说完又大笑起来。
八
接下去的日子,范沉香一直沉闷不响,天天去找程少仲请教西药制备原理与方法。一连半个月后,他和程少仲一头扎进药工堆里,不几天,西药就制出来了——阿司匹林白药片、氨基苯磺酰胺白药粉、白喉抗霉素水针、奎宁抗疟疾水针、碘酊紫药水和百浪多息眼药水等等。随后,他就同这些药一起消失了,连程家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程汉儒问柳含烟和顾紫苑,她们只说他临走就说一个月回来,没交代去哪儿。
一个月后,范沉香没有如期而归。家里人正放心不下之时,却从顾九芝老板家里捎了话过来,让家里和程家老亲家放心,他和顾九芝二人大约还要半个月回来。
果然,半个月后,范沉香和顾九芝双双归来。范沉香对程汉儒及程少伯一家解释说:肖天勇来讹诈的事儿,提醒他光躲在北平一个地方还不行,必须狡兔三窟。所以又去武汉和上海开了两家西药堂,取名双合成药局。均是以通仁堂分号的名义开办的。但事实上是顾九芝和他范家与程家三三见九的股份,余下一给经营人。临行前没说明是怕程二哥有异议,那他就不好走了。现在,他要把两房夫人分开,让顾紫苑搬到上海去住。那边的房子已经买下了,是楼房。往后,他本人北平、上海两边照应,还有个武汉也可以藏身,就再不怕有人来敲竹杠,同时也拓宽了产品的市场。说完,他要求在场的人严加保密,对谁都不提这件事,以免泄露他的天机。
程汉儒理解范沉香的想法,肖天勇的讹诈也使他增强了警觉。所以他没有对范沉香的做法表示异议,相反倒很赞赏,说他这步棋走得不错。
“有你这句话就什么都够了。”范沉香笑吟吟道,“不瞒二哥说,我对大哥当初从北平搬回去就有看法。乡下是老年人退隐的地方,不应把孩子们都弄回去。城里才是干事儿锻炼人的地方。为了孩子们,我们还是得在城里替他们打点江山。”后边这句话才是他心里最想说的。他不赞成程家人的小康即安思想,他的胃口要大得多,对他来说,赚多少钱都不嫌多,而且,不光要利,也要名。他此行南方的最大目的,就是想通过中西药两只拳头打出新局面,使自己成为超过北方药王顾九芝和江南药王胡雪岩的中国药王!当然,这话他不能对程家人讲,所以才那么搪塞程汉儒。
范沉香的心机没有枉费,武汉与上海两处双合成药局,开业后生意火爆异常,顾客不光是三教九流平头百姓,更有不少军队大客户。买西药讲究包了儿,就是把所有库存一口全吃掉!弄得这两处的经理人频频告急。范沉香于是拉着程少仲又去了一次南方,将具体制药技术要领面授给药工,要求他们严格掌握标准,就地生产,就地销售。并确立了专人负责的原料坐采制度,派人常驻原料产地,监督原料质量及交货日期,从而保证了产品的稳定质量。如此一来,产品越销名气越大,迅速覆盖了江南各大城市的药品市场。
除了中药、西药之外,范沉香与贺子乾的鸦片生意也很顺利,这样,准药王兼毒枭范沉香的钱一时间赚得翻江倒海、汹涌澎湃。再拿了赚来的钱,去抹地方上各种势力人物的油嘴,去帮他们美化姨太太们的脖颈和手指,就越发得到各方面的关照,也就能再赚来更多、更多的钱。
对于越赚越多的钱,程、范两家的人都喜笑颜开,惟独程少伯越来越皱眉头。毛润之送给他的那本《新青年》他看了许多遍,其中的许多文章对他都很有启迪,特别其中叫陈独秀和李大钊两人写的文章,更让他振聋发聩。与陈独秀和李大钊文章中的思想与觉悟相比,他觉得自己活得太庸俗,只关心“医”、“药”两个字,对国家大事、民族兴亡等从来没有关注过,更谈不上有什么社会责任感。再联系到与范沉香的合作,他更是越想越觉得睡不着觉。范沉香新药开发了不少,可质量都怎么样?有没有偷工减料?对得起吃药人的钱吗?还有,他与赵义卓、贺子乾合作种植鸦片的生意,虽然赚了许多钱,可这种钱赚得对吗?不作孽吗?陈独秀与李大钊的文章里,对同胞们吸食鸦片的愚昧无知痛心疾首,而他对范沉香种植和贩卖鸦片却一直熟视无睹,仅从对这一问题的社会责任感方面,他与他们就有天壤之别。还有那个毛润之,虽然身上的长衫很旧,虽然小吃摊上的食相很好笑,但他远路送书的敬业精神和他那篇倡导体育文章的许多见解却都是很独到的。应该承认,这些人虽然很清贫,但都很有学问、有思想、有抱负,是民族精英分子。自己也是青年,可比起毛润之显得太老气横秋了。所以,应该拿他们当一面镜子,完善自己、激励自己的敬业精神。这样反思过之后,程少伯首先找范沉香说:“鸦片生意别做了。”
“为什么?”范沉香觉得很诧异。
“为了别再作孽。”程少伯的语气很坚定,“想赚钱,我们有很多渠道,何必非干这种作孽事儿?牛雨春怎么死的?说不定他抽的鸦片就是从你手出去的。单为纪念小堇,也为了不让我们的后代再染上吸毒恶习,也不能再做这鸦片生意了。”
范沉香从来没有把牛雨春之死和自己贩卖鸦片联系起来。现在听程少伯这么一联系,不禁暗吃一惊:这真是没准儿的事呢!因为闾阳山方圆几百里,都是赵义卓控制的地区。就是说,这一带种鸦片者都是为赵义卓种的,也就是为他范沉香种的,那么,牛雨春抽的鸦片能和自己无关吗?再说,没有种鸦片这件事儿,他与国燕雄就不会有瓜葛,小堇也就可能免遭惨死,何老亲家或许也不会挨那一黑枪送了命,自己当然也就不会成为杀人凶手,落得不敢报真名实姓,也更不会容忍肖天勇来敲自己的竹杠……想到这一切,他不禁心里发沉,感到了事情的糟糕。
“可这事不光我一个人,贺子乾、赵义卓两边怎么交待?”
“赵义卓是深明大义之人,他种鸦片只是为解决军需,我们可以扶持他贩运药材——从四川运四十多种川药到北平,或者从东北运虎骨、参茸到武汉、上海,收入不比种鸦片少。”
“这倒也是个办法。”
“贺子乾那边,只说奉军禁种鸦片,不敢再种了。实在不行,药铺给他点干股就是了。”
“这件事我再想想。”
…………
范沉香这人并非不明事理,只是身旁没有人给他照镜子。经程少伯一番劝阻,鸦片生意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并和赵义卓合伙搞起药材贩运来。他们从吉林弄来虎骨、麝香、熊胆、牛黄和人参、鹿茸、鹿胎以及黄芪,东北锦鳞、贯众,运到营口装船转运到上海。从上海回来再运些南洋进口药材,如马来丁香、豆蔻,台湾樟脑、冰片,印度檀香木、乳香、没药、血竭、犀牛角,菲律宾槟榔、沉香、木香,南洋的益智、珍珠、番木鳖等。一来一回就顶得上二百亩鸦片田的进项,一年跑上三四个来回,比种六百亩鸦片还实惠。由于赵义卓自幼本是药工出身,干这种生意也挺在行,渐渐地真就全身心扑在里面,在东北各地派了常驻收购人员,文武兼备,自己也根据范沉香的安排,在上海和营口分别买了住宅,娶了压宅夫人。手下人逐渐分化成行商、坐商两类,日子渐渐滋润起来,一个个终成了正果。
九
范沉香扶持赵义卓长途贩运药材期间,程少伯放下案头笔耕,替他坐镇修合(即制药)。如此一来,他发现了许多问题,如所用原料因产地不同而质量良莠不齐,这就难以保证制出的药疗效能够稳定。同时,还发现制药过程药工常有偷工之处,如栀子不去壳,莲子不去芯,肉桂不刮皮等。最严重的是用料时的以假乱真,如用药效很差的东北大菟丝子代替菟丝子,用不含泻下成分的波叶大黄代替大黄,用土荆皮代替土槿皮,以豹骨代替虎骨等,这都会造成制出的药无效或产生相反的副作用。鉴于这种情况,程少伯当即撤了老修合师傅的职,换了个年轻的修合师傅,并做出一系列的新的规定:首先,采购原料药一律实行限定地域的方式,比如入药驴皮必须来自山东濮县东阿镇,党参、淮山药、生地、牛膝、金银花等必须是淮河流域的,当归、黄连、贝母、郁金、茯苓、石斛必须是四川产的,银耳、女贞子、皂荚必须是福建的,三七、天麻必须是云南的,龟板必须亲到汉阳去采购,人参、虎骨、鹿茸必须是东北三省的,而乳香、西洋参、豆蔻、犀角、木香、冰片等必须是进口的……如果再出现异地药材代替现象,所制之药全部作废,损失由修合师傅一人承担。同时规定:今后凡用大黄、肉桂,必须去皮;凡用莲子,必须去芯;凡用栀子,必须去壳;凡用麻黄,必须去节;凡用萸肉,必须去核;凡用五倍子,必须去毛等等。此外,规定人参必?(在生石灰中埋藏,令生石灰吸去其水分)去百分之五重量方用,麝香必去净血肉、杂毛方可入药……若有偷工,制成之药全部作废,损失由责任人一人承担。有敢以假乱真者,则立即辞退。克扣药量者,以一罚十……
除了这些新规定,他还特别提笔挥毫写了一方“戒欺”横匾,挂于门内,面向柜台处,以让自家人时刻看得到,引为戒律。并从《孟子·梁惠王上》中“医者,是乃仁术也”一句中摘“是乃仁术”四字题成一大横匾,高悬于柜台之上。告诫所有药工与伙计,务必牢记这两块匾的宗旨,当成鹤年堂所有人的座右铭。
经过这番整顿,鹤年堂修合药物质量明显提高。程少伯派鹤年堂经理将所有分号也如法整顿一番,自此之后,鹤年堂各号再未发生质量欺世的问题,信誉越发有口皆碑,所属队伍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
范沉香南方贩药归来,对程少伯之整顿颇加赞赏。那以后,也仿效其所倡,对手下人严加要求,并又加了一条规矩:鹤年堂药工修合之前,必须理发、洗澡、换穿新衣。这一招儿,顾九芝也认为很好,便让通仁堂也如法行事。
一天,唐人杰兴冲冲来到鹤年堂通知范沉香:奉系与皖系联合执政,张作霖大帅有意指定鹤年堂为奉军用药专供单位,如果陈老板愿意,就去签了合同。然后可预拨白银五千两,由他制备军用之药。并告诉他:这是他对上次范沉香慷慨赠药的回报,今后大帅江山坐稳了,当上大总统时,他这鹤年堂好处更会大大的。
范沉香明白他的意思,当即给他兜里揣了一把大洋,并表示:大家利益均沾。
唐人杰哈哈大笑而去。
范沉香这才知道给题写匾额的冯国璋又下台了。但他觉得暂时还没必要换下他写的匾额,只是与贺子乾不再来往就是了。
晚上,闲谈中范沉香问起程少伯怎么想起整顿修合规矩的。程少伯拿出《新青年》给他看,并说读了这本小册子觉着明白了不少做人的道理。还说自己不知怎的,对那个毛润之就产生了好感。范沉香忽然想起什么,问:“他还来吗?”
“谁?”
“那个毛润之。”
“干什么?”
“我也愿交几个有学问的朋友。”
“我明天正打算去还书,不远,就在北大红楼。我领你去见他,请他吃饭,顺便聊聊。”
…………
第二天,程少伯与范沉香一起来到北大红楼图书馆还书,但那个毛润之不在。
“请问,那位毛润之先生去哪儿了?”程少伯向其他工作人员询问。
“回湖南了,他母亲病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告诉他。
“什么时候回来?”
“恐怕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了?为什么?”
“他是只大鸟,咱这里树小,落不下他。”那人狡黠地眨着眼说。
“我……还……不……”程少伯忽然决定不还书了,与范沉香转身走出图书馆。
一阵北风吹来,两个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谁也不说话,步履中隐现着显而易见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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