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件工资就是好。

原来车间安排生产，都是给每个职工规定了明确的计划，要求职工在一定时间内必须完成。实际执行的结果往往是十有八九完不成。计件工资实施后，再也不用管理者催了，上班串岗说闲话的人没有了，迟到溜号的人少了，职工们经常提前完成任务，跟在领导后面要活儿干。赵老歪把这种变化形象地称之为：“要我干”和“我要干”。相同的三个字，挪动一下位置，意思就全变了，就从被动变为主动了。这就是机制带来的活力。赵老歪站在车间看了一会儿，发现职工都忙着，竟然没有人找他说话，知道职工的积极性是真的发挥出来了。赵老歪的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这样干下去，这一个月的任务又能提前完成了。

赵老歪转过身，刚想回办公室，就听见车间值班室的工作人员在喊，赵主任，有人找。

赵老歪来到值班室，发现除了值班员，没有别人，就问，人呢？

值班员说，在你办公室，刚才毛主任来了电话，让你赶快回去。

赵老歪感觉到头痛了一下，他越来越不愿意在办公室待了，他更愿意在车间和职工们在一起，看着他们干活，自己也好像有了力量。但他是副主任，主任办公室才是他的工作岗位。

知道谁找我吗？赵老歪看着值班员问。

好像是个女的，值班员说，进去的时候我无意地看了一眼，距离太远，没有看清。

女的？李英娜的身影浮上了脑海，赵老歪心头一动，随即自己否定了。李英娜不理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接电话，看见自己就躲得远远的，好像自己身上有瘟疫似的。赵老歪一直不知道李英娜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转变了态度。有一种原因是最恼人的，那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赵老歪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想，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呢？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

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赵老歪刚推开门，一个女人朝他自己扑了过来。女人的头发很长，散披在脸上，赵老歪还没有看清是谁，女人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女人疯了，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喊道，赵老歪，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还我儿子。

赵老歪用胳膊护着脸，满屋子躲着。他看见毛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脸上却挂着冷笑。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大了，赵老歪护住了脸，却护不住身体，胸膛就成了女人练拳击的沙袋。赵老歪当然不是沙袋，他也不愿意被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追着殴打。慢慢地，他的火气上来了。他不再躲了，他把自己站成了一个树桩，任凭雨点般的拳头砸落在身上。不对女人动手，是赵老歪多年的信条。但他的拳头，却在毛飞的笑脸中慢慢地握紧了，手关节握得“叭叭叭”直响。

赵老歪正面和女人相对了，透过散乱的头发，他突然在女人脸上看到了李毛毛的影子。面前这个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的女人是李毛毛，赵老歪的身体突然抽缩了一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傻了。李毛毛还在挥动着拳头，但手上的力量却明显地小了，落在身上轻飘飘的。赵老歪真正地成了一个沙袋，手在身上击打一下，他就动一动，动完了又站成了原样。

直到李毛毛全身的力气使完了，拳头再也抬不起来了，才身体一溜，坐在了地上。她的嘴里，也不再骂了，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眼泪把长长的头发黏在了脸上，看起来更加丑陋不堪。赵老歪把李毛毛扶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又从水瓶里倒了开水，把毛巾浸湿了，再拧干，然后递给了李毛毛。

李毛毛抓过去，把脸埋在了冒着热气的毛巾中。一直坐着不动的毛飞见了，推开门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赵老歪和李毛毛，赵老歪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又是几年没有见面了，赵老歪没有想到，李毛毛竟然变成了今天这种模样。这还是那个清纯、高傲、率性的牡丹花吗？

赵老歪站在屋子中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毛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的心思又跑到了男人河边。男人河边的李毛毛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中，眼前这个李毛毛，除了陌生，还是让他感到陌生。他从李毛毛的外表上看出，李毛毛过得并不是阔太太的生活，换句话说，李毛毛过得并不幸福。赵老歪一直没有搞明白，他是对不起李毛毛，但他已经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忏悔，李毛毛为什么还要教唆沈红红把一顶天大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为了这顶帽子，多少年，他在厂里连头也抬不起来。因了这顶帽子，直到现在，他在许多人眼里，还是一个“流氓”，是一个敢做不敢当、没有责任感的男人的化身。

没有见到李毛毛的时候，赵老歪对她恨之入骨。但当李毛毛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尤其是以一个疯妇的样子突兀出现，赵老歪却觉得自己恨不起来，真的恨不起来。他脑子中的意识好像一下子复苏了，满脑子全是李毛毛年轻时的模样：那个敞着衬衣、乳峰微露的李毛毛，那个洁白的躯体浸泡在河水中的李毛毛，那个咬牙切齿地拔掉输液针管的李毛毛，那个站在四层楼房下面看着自己的李毛毛……一个个镜头是那么的鲜活、生动，这些影像，曾经在很长时间，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赵老歪“没有”亲人，但在心中，他一直把李毛毛看成了自己的亲人。亲人沦落如此，赵老歪突然感觉到一阵心酸。这种心酸带着苦涩，由里到外，蔓延到全身。赵老歪再也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去，抑制不住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的儿子，李毛毛突然站了起来，抓住了赵老歪的肩膀，你还我儿子？

毛毛，赵老歪擦掉眼泪，回过身，小毛没事，他好着呢。

你这个骗子，你说谎，李毛毛满脸狰狞，你把我儿子藏起来了。李毛毛说着又哭了起来，你可怜可怜我，把儿子还给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儿子了。

赵老歪把李毛毛重新按在了椅子上，毛毛，你放心，小毛好着呢。我现在就给小毛打电话。

赵老歪拿起电话，还没有拨，李毛毛抓过座机，扔在了地上，你别动它，小毛就在里面藏着呢，我听见小毛的声音就在里面。

赵老歪听了李毛毛的话，这才冷静了许多，他仔细地看着李毛毛，李毛毛的眼睛红红的，眼珠飘忽不定。难道李毛毛真的……赵老歪不敢再想了，他急切地抓住李毛毛的手，带着哭腔问道，毛毛，你怎么了，你看着我！

李毛毛的眼光在他的身上一飘而过，突然笑了。李毛毛的笑声很大，在赵老歪听来，却很恐怖，毛毛，我是赵老歪啊，你不认识我了？赵老歪说。

李毛毛的眼睛突然变直，她瞪着血红的眼睛，眼球一动不动，骗人，你是毛飞，连你也骗我，你刚才还说赵老歪把小毛藏起来了。

李毛毛站了起来，骗子，都是骗子，一群骗子。还我儿子，我要儿子，我只有儿子了。李毛毛又哭了。

赵老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把把李毛毛抱在了怀里，毛毛，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李毛毛在赵老歪的怀里忽然笑了，笑得很迷人。

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了，一阵冷风猛地刮了进来，李毛毛更紧地缩在了赵老歪的怀里。赵老歪抬头看去，门口，毛飞和李明亮冷峻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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