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打”是从这一年的冬天开始的。先是北京，后来就覆盖了全国。打击的目标主要是黄、赌、毒。按理说，“九重天”不属于“严打”范围。但是，“九重天”却关门停业了。李小毛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只知道，赵志萍再也没有带他去过“九重天”。不但不去，李小毛和赵志萍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连“九重天”这几个字提也不敢提。

上个月，赵志萍又给了李小毛一批订单。有了这批订单，就可以保证李小毛的业绩在全国各分公司处于领先地位。李小毛自然很高兴。看着李小毛脸上的笑容，赵志萍也高兴了，说吧，怎么谢我？李小毛当即拍了胸脯，去“九重天”，我请客。笑容只在赵志萍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就无影无踪了，不但没有了笑容，而且脸色非常难看，算了，哪儿也不去了，回家睡觉。赵志萍说完就一个人走了。

从那以后，李小毛再也没有在赵志萍面前提起过“九重天”，尽管他很想知道原因。

可是，还没有等他知道原因，“九重天”就起火了。火着得莫名其妙，据说起火的时候正是深夜时分，火势龙卷风般向上盘旋，把大半个天都映红了。按说，这样的一场大火，应该在当地的媒体上有所报道，但所有的媒体好像集体失声了，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此事。火势的原因在市民口中一厢情愿地传播了一阵，也就偃旗息鼓、无声无息了。

一座“皇宫”般的休闲山庄就像一阵风，在这个城市上空盘旋了一段时间，就又到别的地方去了。留下来的只有废墟和瓦砾。

好像有预兆似的，起火的前一天，赵志萍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住进了医院。火势在“九重天”上空盘旋的时候，住在医院的赵志萍突然呼吸紧张，被推进了抢救室。所以，那天晚上，李小毛也是在医院度过的。

这件事过去了好长时间，李小毛一直不敢在赵志萍跟前提起“九重天”起火的事。每天，李小毛都待在医院，陪着赵志萍。病床就像一副绳索，紧紧地捆住了赵志萍的手脚。相对地，李小毛就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在赵志萍睡着了的时候，李小毛的脚步很有力地踩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他一直期望着奇迹出现，期望有一天，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突然看见205号的身影。这个身影折磨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每天晚上，这个身影或哭，或笑，或嗔，或怒，在自己的梦中喜怒哀乐着。一会儿把自己带向天堂，一会儿又把自己拽回地狱。在李小毛的眼里，已经无所谓天堂、地狱了。他觉得，有205号的地方就是天堂。梦醒时分，就是美梦破灭之时，醒来之后的李小毛，常常泪流满面。

这样哭的时间长了，脸上就有了擦不掉的印记。赵志萍没忘从病床上抬起头来，关注这个因为照顾自己而明显消瘦的小男人。

昨晚又哭了？赵志萍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炯炯有神，不像一个病人。

李小毛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可怜、同情，还是为我伤心？赵志萍当然不知道李小毛真正的心事。

李小毛觉的赵志萍的话语充满了嘲讽，他不明白赵志萍这句话的意思。像他这样一个靠着别人来施舍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来嘲讽别人，何况这个人是赵志萍。李小毛认真地看了赵志萍一眼，从赵志萍的脸上，他又丝毫看不出嘲讽的意味。再说，赵志萍也没有什么令他嘲讽的，总不会因为她住了医院吧。李小毛轻轻地摇了摇头，像赵志萍这样一个叱咤市场的人物，怎么会因为一个小病而被推到同情的位置上呢？

李小毛的表情，当然没有逃过赵志萍的眼睛。但是，躺在床上的赵志萍，显然已经不是以前的赵志萍了。她张了张嘴，又无声地闭上了。李小毛吃惊地看到，赵志萍紧紧合上的眼角，竟有豆大的泪珠不停地涌出。和赵志萍在一起很多年了，李小毛第一次看见赵志萍的眼泪。李小毛原来以为，像赵志萍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眼泪的。即使有，也不是流出来让人看的，而是吞进自己的肚内储蓄能量、鼓舞斗志的。所以，李小毛眼中的赵志萍，一直是斗志昂扬的。

赵志萍心里肯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李小毛盯着赵志萍的眼泪想。李小毛还没有想明白，闭着眼睛的赵志萍说话了，小毛，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医院的楼道里很安静，安静得就像医院一样。坐在楼道的椅子上，李小毛竟有一种感慨，只有这样的高干病房，才有点儿医院的样子。普通病房早就跟菜市场没有什么区别了。因为安静，护士值班室的声音才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知道“九重天”吗？

听说了。

建得跟个皇宫一样，一把火，全没了。

是啊，太可惜了。

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去的地方。

听说是个有钱人聚会的场所，里面吃喝嫖赌抽，应有尽有。

是吗？

听说被举报了，公安局刚要查，就起火了。

还听说什么了？

还听说贵一住着的那个女人，就是“九重天”真正的后台老板……

后面的听说李小毛再也听不见了，他呆了、傻了、惊了。贵一就是高干一号病房，里面住着的正是赵志萍。“九重天”是赵志萍的？李小毛不寒而栗，“四通八达”是赵志萍的，“夜深沉”是赵志萍的，就连“九重天”也是赵志萍的？这个城市还有哪些地方不是赵志萍的？和赵志萍在一起有些日子了，李小毛觉得赵志萍在他的眼中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可怕。可怕来自未知，未知深不见底。一丝冷汗蚯蚓一般歪歪斜斜地从头顶流出，慢慢地趴在了脸上。

偏偏，护士值班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听说，“九重天”的那把大火，是这个女人自己放的。

这话可不敢随便说，要负法律责任的。

听说，公安局正在查呢……

冷汗不只在脸上了，李小毛衣服里面的衬衣贴在了背上。如果这么多的“听说”都是真的，那么，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和一只老虎玩生存游戏。恐惧就像无处不在的冷汗一样，布满了全身。李小毛一直奇怪，赵志萍这次住院，竟然没有几个人来看望。尤其是那些一直和赵志萍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政府官员，也都好像蒸发了一样，踪影全无。哪像去年，赵志萍一个小小的感冒，就把病房变成了花儿的海洋，比花儿更多的是人，形形色色、高官富贾，排着队来探望，大多都是经常在电视上有脸、报纸上有影、电台里有声的人物。

看来，赵志萍真的出事了！李小毛突然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想离开医院。手机就响了，李小毛看了半天，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毛，我想喝水。病床上是赵志萍一张苍白的脸，床头是住院第一天李小毛送来的已经有些枯萎的和赵志萍的脸一样苍白的花儿，李小毛看着，莫名其妙地竟然有了一些心酸的感觉。

小毛，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好吗？赵志萍的声音瞬间和她的身体一样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