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只有五层高。在桃栗沟，不算是最高、最醒目的楼房，却是最神秘、最有权威的一栋楼。尤其是这栋楼的三层，所有的指令或者指示，都是从三楼发出的。可以说，整个桃栗沟的命运，都是在这栋楼的三楼决定的。

毛飞的办公室就在三楼。

办公室当然是个套间，外面是接待用的，除了偌大的一个会议桌、围了一圈的沙发外，还放了一张办公桌，是秘书办公的地方。毛飞的办公室在里间，面积当然很大，办公桌更大。尤其是办公桌后面，是一道屏风，一堵墙一样，把房间隔成了两半。屏风后面，就是床和卫生间了。

毛飞的办公室和外间，还有一道门，虽然从不上锁，却比上了锁还要保险。坐在外间的秘书就是最好的一把锁。人来挡人、事来推事，凡是毛飞不想见的人、不愿管的事，即使进了毛飞办公室的门，最多到了外间就销声匿迹、化为无形了。里间的门，即使是秘书，没有毛飞的允许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套间里面真正是毛飞个人的空间。处在这样的空间里，身体就很放松，而空间的主人，想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了。

现在，毛飞的两只脚习惯性地搁在了办公桌上。毛飞很喜欢这种把身体陷在座椅里、把脚放在办公桌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让思绪飘起来，给毛飞一种高高在上的享受。每当这个时候，毛飞就气壮如牛地想，一个可以把自己的脑袋置于脚下的人，何况别人的头乎？

赵老歪的头就在这时候非常顽强地伸了进来。

说是顽强，是因为赵老歪只伸进来了一颗脑袋，而身体，却被毛飞的秘书紧紧地抱住，定格在门外。赵老歪虽然身强力壮，无奈秘书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是有力没处使的年龄，任凭赵老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伸进了一颗脑袋。

毛飞，让我进来。这是毛飞成为副厂长之后，赵老歪第一次直呼其名。

毛飞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他先不慌不忙地把两条腿放在地上，然后才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秘书猛拉住赵老歪往后一拽，先赵老歪一步进了门，毛厂长，赵主任太不像话了。怪我，没有尽到责任。

毛飞不看秘书，目光落在后面进来的赵老歪身上，赵主任，有事吗？

赵老歪看了秘书一眼，说道，苟秘书，对不起了。你能不能先出去，我找毛厂长有急事。

秘书站着不动，两只胳膊却努着劲，看那架势，只要毛飞一声令下，再重新把赵老歪拖出门去。

毛飞的脸色突然变了，声音猛然提高了好几倍，出去！

秘书的眼光飞速地在赵老歪的脸上停留了一下，见赵老歪站着不动，才意识到毛飞说的是他。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又转身小心翼翼地拉上了门。在门和门框重合的瞬间，他快速地在毛飞的脸上扫了一眼，就在外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转圈。

里面，毛飞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老赵，什么事？

赵老歪的气已经喘匀了，他掏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才说，沈红红的事。

毛飞的脸色有些难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了面前的文件上。

毛飞，赵老歪直直地站在毛飞面前，一座铁塔似的，见棱见角，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你和沈红红的关系，我以前就知道。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两个的事了，已经危及到了两个家庭……

你来就是说这个，毛飞冷笑道，我听说车间最近的产品质量很不稳定，我劝你还是在那上面多操操心。毛飞用手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强调道，那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赵老歪有点沉不住气了，刚刚平复的脸上又变了颜色，毛飞，你别当了副厂长，就好赖话都听不进了，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出什么事？毛飞好像非常反感赵老歪用沈红红这件事来威胁他，神情自然很激动，是我骗她了，还是绑她了？你不是不知道，为了躲她，我想尽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我总不能绑住她的手脚，束缚住她的思维，不让她来缠我，不许她想我吧？

你这样欲擒故纵、和她藕断丝连的，比绑她、强迫她更恶劣。赵老歪直视着毛飞，你想过老夏的感受吗？你体谅过牛慧慧的心情吗？

够了，毛飞大喊了一声，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给我上道德课的，我已经领教了，你可以走了。

门就在这时候恰到好处地被推开了，秘书大踏步走进来，将功补过似的冲赵老歪说，赵主任，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请吧！

赵老歪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毛飞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他一扬手，手中的手机砸在了办公桌上。毛飞的手指着秘书，谁让你进来的？滚……

秘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和毛飞一样了，同样是一种颜色，由于出现在不同人的脸上，一个人可以借此出气，另一个人就只能受气了。秘书闻声立即又把自己消失在了门外。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两个都喘着粗气的男人，一个看着一个，大眼瞪小眼。还是赵老歪先打破了僵局，毛飞，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老夏今天来找我了，他让我劝劝你，你别以为老夏不是男人，逼急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忘了他的嘴是怎么烫伤的？还有，你的老婆牛慧慧已经找了我好几次了，你一定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走到今天容易吗？

毛飞是个聪明人，这个世界就是为聪明的人准备的。聪明人的好处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毛飞从赵老歪的话中听出他不但没有要挟的意思，甚至还在很大程度上为自己考虑。毛飞走过去，沏了一杯茶，放在了赵老歪的面前，然后满脸真诚地说，老赵，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一直为这件事苦恼，沈红红觅死觅活地缠我，你帮我出出主意，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毛飞就这样把球踢给了赵老歪，由于对毛飞和沈红红的事知根知底，赵老歪也知道这件事责任不全在毛飞，即使毛飞可以做到斩断情丝，沈红红能吗？以沈红红对毛飞那种鬼迷心窍的样子，即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赵老歪一时语塞，只好又拿出一支烟点燃。

毛飞从来不抽烟，他的办公室也没有烟，但这时候他却从赵老歪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了嘴上，一边点火一边说，老赵，这件事不在于我怎么做，关键在于沈红红。毛飞从嘴里吐出一口烟，胳膊亲热地在赵老歪的肩膀上搭了一下，你是老兄，你帮我劝劝沈红红，我知道，她听你的。

赵老歪不知道怎么从毛飞办公室出来的，一直到了办公楼外的马路上，他还在低头耷脑地纳闷儿，本来是要让毛飞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不要再犯了，怎么到了最后，好像这些错误都和毛飞没有了关系。

三楼办公室内，毛飞站在窗前看着马路上的赵老歪，不易觉察地笑了。他转身，又把自己已经有点发福的身体抛进了躺椅内，两条腿一抬，直直地搁在了桌面上。毛飞很认真地看着自己高高举起的两只脚，看得久了，眼睛就有些恍惚，他分明看到膀大腰圆而头脑简单的赵老歪其实就在自己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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