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5
|本章字节:10190字
于是他就像戴手表一样,很仔细地自己把手铐戴在手腕上,然后瞪着大眼看卫生间的大门——门里伸出两只穿着皮靴的脚,还能听到一种湍急细流的响声。这个男人按捺着心跳,等着他的管理员。在黑铁公寓里,管理员总是人们关注的中心,哪怕她正坐在马桶上撒尿……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一面系黑色皮裤上的腰带,一面喘着粗气,端详着面前的男人。后来,她从衣架上拿下一件黑色的长袍,像用包装袋套住一台高大的仪器,把他罩在袍里(这件长袍没有袖子,只有两个伸出手来的口子,但已经缝死了),用黑布的头罩把他的头套住,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就像伊斯兰国家的妇女,这样带他出去散步。上述两个故事发生在同一时间,但地点稍有不同——黑铁时代有不止一所黑铁公寓。有些人必须住在黑铁公寓里,因为他们太聪明。这个男人像一个会行走的黑布口袋一样跟在绿头发的管理员身后。他爱她,依恋她,因为她是自由的。
我们学校对面原来是一片工业区,现在破败了,长满了荒草。有很多厂房、仓库,现在都空着。原来人们也没发现这些房子有什么用场,后来他们发现这里可以办公寓。短短几个月,有好几家黑铁公寓搬了进来,眼看这里要成为一个公寓区。下午时分,我从窗口往外看,看到有两对人从不同的大门出来。一对是我表哥,带着401的房客,他们往西面走了。穿过一片平房区,走过一座久已废弃的铁路桥,运河对面有个小公园。还有一对往东面走,这条路的尽头有条竖着的街,那条街叫做市场街,街上有个农贸市场——往那个方向走比较热闹。那个绿头发管理员我认识,最早时她在我们学校食堂里卖饭,后来有阵子她在农贸市场上摆烟摊;连账都算不清楚,而且喜欢说个“操”字。我也认识那个秃头——他在市场街上修过手表。和别的修手表的不同,他不是浙江人,而是本地人。这个人说话文质彬彬,不像个手艺人。他还托我到学校书店里买过书,买的什么我已给忘了。401的女孩走在我表哥前面,姿势挺拔;秃头跟在绿头发的身后,弓着腰。我从窗内看着,不停地擦去窗上的呵气。下班上有一大片水,后来留下了一片白蒙蒙的污渍,和白内障病人的眼珠很相似。
绿头发的女管理员总用手指挖鼻孔,除了其状不雅,还会使手指甲开裂。她走起路来就像一个醉汉一样东歪西倒,说话声音粗哑,但是她很温柔。401的房客,那条秃顶大汉和她出去散步,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就说:咱们到啤酒馆去坐一会吧——我请你。那个女孩想了想说:好吧——下回我请你——其实不管谁要请谁,都没有下一次了。于是他们来到一家熟识的啤酒馆,在一个僻静的车厢座里并肩坐下,要了两升啤酒,把头发染绿的管理员抬头看了看,没有人在注意他们,就撩起他的风帽,把啤酒杯端到他嘴前喂给他喝。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她,她一粒粒地拣给他吃,还说:小心点,别咬了我的手。假如驯兽员养了一只海狮,她就会这样喂它东西吃,也会关照海狮别咬她的手——驯兽员对海狮就是这样温柔。此时啤酒馆里静悄悄,好像没有几个人,但这只是一种假相。啤酒馆里其实有很多人。
忽然之间,一伙大汉好像从地里冒了出来,拥到了桌前,用一要裹着脱皮的钢筋棍子把染绿了头发的管理员打晕,架起了穿黑袍的房客就走。后者是一条彪形大汉,但因为双手被铐住,无力抵抗。他能做的只是努力回头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但架住他的那些人说:快走吧,没你的事——她死不了的。他轻声答道:我知道。但又问了一句:你们不会把她打坏吧?她会不会得脑震荡?对后一个问题,劫人的人回答说:不知道。与此同时,他在别人的挟持之下飞奔着——这地方和黑铁公寓很近,被人撵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天晚上,他就被卖掉了——请不要从字面上理解这件事。办公寓的希望有房客,而假如没有什么政策上的变化,房客就不会增多。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事:有些人把某有公寓的房客劫走,介绍给另外一家——当然,这是要收钱的。这些人被叫做房客贩子。菜贩是蔬菜的来源,正如房客贩子是房客的来源。买卖房客只是改变他的住址,这和买卖人口是两回事。
劫走了秃头的房客贩子们把他拖到农贸市场附近,塞进一辆小四轮拖拉机的拖车里,在他身上盖了一床肮脏的棉门帘——这样这辆拖拉机就像一辆运菜的车,而他就像一堆容易冻坏、必须盖上的蔬菜。在拖拉机开走之前,人家又把棉被撩开,很客气地问道:先生先生(大家都知道,住公寓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嘴里要不要塞东西?秃头想了一下,皱起眉头来说:不用塞——我不叫唤。就把头缩回棉被之下了。棉被下面虽然暖和,但有一大堆白菜。房客贩子们尊重被劫者的意见,就没有塞的嘴。贩子们只对管理员坏,对房客是很好的。与此同时,绿头发的管理员在地上醒了过来,感到头很晕,她看到自己的房客不见了,就赶紧回去叫人,去追那些房客贩子。此时她的样子不大好看,满头满脸都是血。后来才知道,她的后脑勺上打了一个大包,很久都不能平躺着睡觉。
我说过,我请这个秃头修过表,他还托我买过书。后来才发现,他还是我的老校友。他读的也是数学系,只比我高六级。但他没有念到毕业,念到大三,说是得了神经衰弱跟不上功课,就何尝了,躲在市场街上修手表。和他同年的学生一个个都进了黑铁公寓,他还在修手表。看到我到市场街上来,戴着大学的校徽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心里免不了要暗自得意,还觉得我是望乡台上唱山歌,一个不知死的鬼。直到后来他被办事处的人堵在修表亭子里,人家拿出一纸公文,告诉他说:根据新规定,你读过三年大学,也算个知识分子,应该住进公寓里。当时他还很不虚心,对来人大叫大嚷说:不该有新规定。此人身体健壮,躲在亭子里负隅顽抗,别人拿他也同什么办法。直到那个绿头发的女孩拿出一样东西给他看,并且说道:你想跟我们走呢,还是想被它在头上敲一下,然后再被我们拖走?那东西是根铁管子,有一头套着浇花的胶皮管子,很有分量,足可以把人打晕过去。秃头被她说服,跟他们走了,来到了办事处办的公寓里。他很感激她,因为她也可以不说服,径直就来打他一下。后来就是她管着他,所以他对她百依百顺,很有感情——这些事情都是后来这秃头亲口告诉我的。
天黑以后,401室的小姐和管理员乘电梯回到自己的楼层,他把她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为她解去斗篷,忽然把她推倒在办公桌上。如前所述,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无法支撑身体,这下几乎把脸磕破。管理员一手握住她脑后的马尾辫,另一只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大剪子,嚓嚓几剪,就把她的长发剪短,剪得乱蓬蓬地像一个鸟窝。这意外的暴力早把女孩吓呆了。假如管理员的剪子停不住,就会把耳朵剪掉。她赶紧呜咽着说道:知道,我在衣服里藏了烟。管理员更加心平气和地问道:烟应该放在哪里?女孩说,应该放在办公室,要抽时出来抽。
管理员说:看来你知道自己犯的错误,这就省得我费嘴了。——还有一条,你最好别抽烟。这样身体会好。说完了这些话,他把女孩带了出去,带到楼层中央的十字路口,这里有个矮矮的圆笼子,看上去像个字纸篓。管理员打开了笼子上面的锁,把女孩塞了进去。她在里面蜷着身子,就像母体里面的婴儿。管理员把笼门锁上——这是一把定时锁,和银行金库用的相仿——管理员说,等到锁开了,你自己出来,到办公室里找我,看看该拿你怎么办——说完就走了。剩下那个犯错误的女孩,在笼子里尽量坐直,等着面颊上的泪自己干掉,等着笼门上的锁自己打开。在黑铁时代,人们总是在等待着什么。
在黑铁公寓,女孩缩在笼子里,已经睡着了,又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一伙穿黑色皮衣的人拖来一个裹在黑布长袍里的男人。那个女孩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闻到了他的气味,并且嗅出了他是一个男人。住在黑铁公寓的人嗅觉都很灵敏。他们把这个人拉进了402室——那间房子原来是空着的,把他推倒在床上,然后出来锁上了门。此人从床上挣扎起来,追到门口来,从袍袖里伸出双手来说:你们先把我的手铐打开了啊。那伙人里为首的转了回来,看看他戴着手铐的手,态度很好地说道:你先忍忍,明天早上我们找锁匠——你还有张合同要签。然后他们都走开了。
新来的人撩开长袍上的风帽,甩掉头发上的白菜叶子,环顾四周。这地方和他以前住的地方相仿:高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盏水银灯,照着黑铁的笼子,惟一不同的是眼前有个圆形的笼子,其状像鸟笼,里面有个女孩,双手反剪着缩成一团。他朝她笑了笑说:hi——这是什么地方?女孩答道:这里是黑铁公寓——你住的是402室。那男人苦笑着说:还是黑铁公寓,只是从401搬到了402——这倒不足为怪。生在黑铁时代,不住在黑铁公寓,还想住在哪里?又过了一会,那女孩忽然想表示一下礼貌,就说:hi——我就住在401。我们是邻居。现在她有了个男人做邻居,但是并不开心。
因为她觉得此人身上的气味不好,是一股铁腥气。她皱了一下鼻子,那男人马上就察觉了。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我身上味不好。不能怪我——我们那里几个月洗不了一次澡。女孩说:这里好多了。卫生间里可以洗淋浴。那个男人走进卫生间,发现果然如此,而且喷头里流出的还是热水。虽然如此,这里还是黑铁公寓,说不上哪儿比哪儿更好。而且他还戴着手铐,根本不能洗澡。他又走回门边,看看对面笼子里的女孩,清清嗓子说道:想不想聊聊?女孩把头扭开,轻声说道:还怕以后没的聊——别聊了吧。谁也不想被装在一个笼子里,反剪着双手和别人聊天。但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把头转回来说:好啊,聊吧。但是,在黑铁公寓里又能聊些什么呢。
对于以上事件,我还可以补上几句:下雪那天傍晚,有人在街东头的啤酒馆里打翻了一个管理员,劫走了一个房客,装在拖拉机上,转了一圈转到街西口,把他卖给了我表哥——此时我在场,因为房客贩子在门口用对讲机和他谈生意时,我表哥打电话叫我过去,还让我带着点家伙:和房客贩子打交道,谨慎一点可不是多余。于是我到了公寓外面,后腰上别着一把黑市上买来的钢珠手枪,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我表哥见我来到,就把门打开,让那帮人进来,上了楼,把劫来的人送进房间,然后给了他们钱,让他们出去。在此期间我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这种一前一后的加热给他们一定程度的威慑。等到把这帮人打发出了门,我表哥对我说:干得不坏。我们表兄弟俩就到办公室里去喝咖啡。
又过了不一会儿,原主,也就是那个绿头发的女孩,给我表哥打电话,说她那时丢了一个人。我表哥说,这个人在我这里,但是我花了钱。对方也就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帮劫人的家伙是什么样子?我表哥说:四个人,穿蓝色的旧工作服,开一辆“冀”字头的小四轮拖拉机,往京石路上走了。对方说:谢谢,欠你一个情。就把电话挂上了。我表哥也把电话挂上。我想这四个人要糟了。绿头发的那伙人肯定要开着卡车去追。拖拉机跑不过汽车,追上他们肯定要倒大霉——后来京石路边上就翻了一辆拖拉机,烧得转漆漆的。
车厢里散放着四具黄碜碜的骨头架子,上面一点肉都没剩,像啃过了一样——也不知怎么烧得那么干净。我表哥知道了以后,对我说:该!就该这么整。让他们知道知道,在河北撒野成,北京容不得他们撒野。后来才知道,北京城里常能见到外地来的房客贩子,开着小四轮拖拉机、农用汽车,还有各种可怕的交通工具来推销他们的货色。公寓管理员、警方等有关人士完全知道他们是些贼,到京城来销赃,但只要他们不在本地犯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因为北京是文化城,需要他们贩来的货物。把外地的知识分子贩到北京,对此地的繁荣有益。但假若他们敢在此地作案,就对他们毫不客气——一定要让他们知道,在京城作案是死路一条。那些骨头架子知道了这些没有,却没法问了。
过了漫长的一刻,也许已经到了早晨吧,管理员来到402室,带来了一纸合同。秃顶的男人双手接住那张纸,眯起眼来凑近了瞧了一会,说道:看不见——我没戴眼镜。别人告诉他说:看不见没关系,你先签了吧,有什么问题以后还可以修改——这种话总是在骗人时说的。被骗的人知道这一点,但没说什么,乖乖地签了字。等到管理员走开时,他对笼子里的女孩说:这里好像不错——起码还肯骗骗我。那个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那男人关切地说:你哪里不好?女孩转过头来,想了一会儿,终于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憋了尿!那个秃顶男人就去按了铃。管理员来了以后,问明了情况,把笼子打开,把女孩放了出来,解开她的双手,让她进了卫生间。她方便以后,重新化了妆,换了一件衣服,跪在地下,被反绑好双手,然后又钻进了那个鸟笼子——等到管理员吹着口哨走远之后,她抱怨了一句道:都是你多事——这回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