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里，明姨每天抽空过来和聊一阵。明姨让我别再想那事，但她要求我以后绝不能再出现这种事情。明姨说这话时表情严肃而温和。我仿佛感觉到母亲的再生。明姨说，我就像她的儿子，儿子犯了再大的错误，母亲总是会原谅的。但母亲绝不允许儿子再犯同样的错误。明姨对我比以前更热情更关心更严格。明姨让我不要有心理负担，要重振旗鼓，一定要考上大学。

秋天开学后，我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明姨自杀事件。这一天正是明姨的丈夫刘克兴死在监狱十五周年祭日。

我太轻易地考上了大学，使我在心里莫名地生出许多骄傲。我疯狂地认为我是这一代人的骄子精英。我变得像个大学者似的每天在图书馆博览群书而经常不去上课。我坚决相信三个月以后六十分和一百分一个样，二者在对知识的遗忘和掌握上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与其这样，我完全没有必要为考个一百分而把大量珍贵时间浪费在三个月后很快就会遗忘的课本上。我很快在全校发起了六十分万岁运动。我身体力行以身作则，从来不上自习课和做作业，把大量的黄金时间扔在了图书室，抑或去听别的系的课，不到临考前一个星期绝不拿课本和笔记本。

就是期终考试影响到升级还是留级，也坚决按这规定办而决不改变。我想，我要留级，大学就没有毕业生了。当时，我很孤独。老师和同学都热心地开导我关心我，团支书记和辅导员以高度的无产阶级责任心不厌其烦地对我进行重点帮助，并一定要和我组成一帮一，一对红携后进小组。这时，操场上好多人都盯着我们。这些目光让我难堪。他们却依旧喋喋不休。老气横秋瘦骨嶙峋不到三十就像五十岁的老妪一样的团支书脑袋像被大粪塞住似的迂腐，辅导员更是一脸猥琐。我忍无可忍。我高声大叫，我他妈的是什么人要你们来管？！你们要有精力完全可以做一次爱也比现在好一百倍。我说完使劲地把足球踢向远处，全然不顾目瞪口呆的二个大傻瓜。

我感到欣慰的是，后来，我发起的六十分万岁的运动已在我的大学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并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样在全国的大学里漫延开来，直到现在。

于泳潭坠楼身亡的消息使正在读高二的倩儿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她没法承受这一事实。她觉得于泳潭的死是她倩儿一手造成的。当天夜里，倩儿在被窝里哭了一场，哭声悲切惊动了隔壁床上的明姨。明姨长时间地安慰也没能使倩儿安静下来。明姨不得不和倩儿睡一个被窝。母女俩哭哭啼啼，唠唠叨叨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上学时，本来就郁郁寡欢的倩儿更沉默了，眼神呆滞凄恻。以后的日子里，倩儿常常孤坐在椅上，虚望着窗子发呆，脑中不断地映过于泳潭空中飞人的画面和头颅砸地血脑飞溅的惨状，然后啊地一声尖叫。同学们和老师都确认倩儿得了精神病，一次次建议明姨带她去精神病院治疗。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时间。倩儿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明姨焦急万端，无计可施，痛苦至极。她真担心倩儿真的变成精神病。海清已经毁了，倩儿可不能再废了。明姨在绝望中想起了我，她郑重地把开导倩儿的重任托付给我。看到明姨哀伤绝望的表情。我像古代武士出征沙场一样在心底里起誓，就是肝脑涂地也一定要把倩儿开导好。

我开始放弃博览群书，每天的自习课就陪着倩儿出去玩。从下午一直玩到傍晚。我们的足迹印遍了省城的大街小巷，省城所有的公园电影院都让我们寻觅到。那几天敢说是我今生玩得最多和最痛快的了。我们放肆地消耗时间，大胆地蹉跎和享受青春。我无所顾忌地对倩儿大谈我的奇谈怪论，把我蔑视真理怀疑一切的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坚决认为真理和荒谬只一步之遥，高尚的背后就是卑鄙，真诚和虚伪本质上是一回事，大智若愚大善如恶大忠似奸大道无边。倩儿让我的胡言乱语给怔往了。她睁大纯净的眸子崇拜而又怀疑地盯住我。我依旧喋喋不休像鸟儿一样叫着。我说英国人发动鸦片战争是一次野蛮行为，可效果恰恰是非常文明的。它让中国从此迈向现代。

历史上很多事情往往是以野蛮的目的出发而结果却恰恰是非常文明的，我从心底感激英格兰人的野蛮侵略。倩儿脸胀得通红，激烈地反驳我，骂我是叛徒。我不得不暂停，用一些其他的话题把倩儿的愤怒引开。我开始谈文学和艺术，夸张地炫耀从书本上得来的剽窃品，肆无忌惮地大谈意识流和存在主义，抽象主义和达达派，装模作样地说自己如何欣赏康定斯基的“构图第二号”，如何喜欢普鲁斯特的“小玛德兰点心”和“斯万的爱情”的写法。实际上我也是似懂非懂，书云我云，搞不清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我时不时地插上一些萨特和西蒙波娃肖邦和乔治桑的爱情故事让倩儿感动一番。我还说上些幽默小事，让倩儿笑一阵。倩儿笑时很动人。她笑时我便会愣住，着迷地看着倩儿的笑态，心里特别的舒服。倩儿也时不时地说上些班上同学的事情。很明显，倩儿的心情恢复了。

市区已再没什么可以玩的了。我们便商定到浦东郊区去玩。那天早上我们都没去上课，我和倩儿一人骑上辆自行车背上干粮袋上路了。

浦东真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我们沿着窄小的建平路扬高路往南骑，立刻一股全新的感觉涌入心底，我心里生出股强烈的激动和兴奋。对置身于一汪无际的绿色田野中间在心中会产生如此清新爽朗的感觉我是未曾料到的。我的血脉在突突地跳着，心里产生了想使劲吼一吼的欲望。立刻我就吼了起来，随着吼声我浑身毛骨悚然。倩儿在车上咯咯地笑。我又扯着嗓子唱起上《祝酒歌》。倩儿说，当心把人吓晕过去。

我们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河岸坡上长满了小小的青草。倩儿一屁股坐了下来，脆声叫道：

“真累死我了。”

我也在倩儿边上坐下。河水绿油油的，微风吹起涟漪，河两岸一汪无际的水稻被秋风吹得哗哗地响，透溢出黄灿灿的香味。绿色的水面泛起温馨和清甜。周围空无一人。蓦地，我心里涌荡起激动，眼睛竟有些潮。我看着浩瀚的稻海，喃喃地说：

“多好……大自然……多好……生活……”

倩儿一动不动地凝视远方，低低地说：

“青春多美丽。”

两颗晶莹的泪珠流过倩儿的脸颊。

“后来，你是不是爱上倩儿了？”

你含着眼泪看着我低低地问，你的脸上写满了忧伤和痛苦，甚至我还看到了嫉妒。

我看着你，心里很难过。我不想对你说实话，但想了想我还是告诉了你我的真实情感：

“慧慧，是这样的，当时我很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妹妹一样。”

“后来，你一定爱上她了。”

我没回答，搂着你走向校园树林那茫茫黑夜深处。

你有些忘情地拥住我，你的哭泣声在寂静的黑夜显得格外响亮。

“我爱你，林森，你要爱我！”

你说着，把头更深地埋在我的胸膛里。

5月10日。早上一上班，我就给慧慧发短信：没有太阳，因有你而阳光，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幸福，爱你，又可以爱你了，宝贝别害怕，我爱你永生。

慧慧立刻回信：我也爱你。不发了好吗？让我上午好好工作好吗？

我回信：好吧，你现在已像她一样吝啬了。但我爱你，心里发烫。

这里的她慧慧明白，指我妻子。妻子非常爱我，但从来不说，唯一说的时候是在***的时候，还是我问她爱我吗她才点头。这一点我非常不满意。

一会儿，慧慧来电话，对我发牢骚，对我抱怨，说她在打写文章，全打错了。我便安慰她。慧慧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好听。我们又在电话里互诉衷肠。好不容易放下电话，我抓紧时间干活。男人可能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因为有了爱情，干什么都有干劲，而且会比平时干得还出色。我现在的工作效率非常高。我很快把手头的事情办好，厅长对我很满意。我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又开始想念慧慧，心里涌满幸福。我给慧慧发了短信：想念我爱我放心我好吗？你的担心紧张犹豫都让我心疼，我希望你放松地享受爱情。我对你的爱情不会降温。

因为刚才在电话时，慧慧还说出了她的担忧，说我不可能对她一直保持这样的热烈的恋情。

慧慧可能在忙于她的文书，没有回我的短信。但我还是心里涌满着幸福。中午我们都早早地去吃饭。我还是到会议室给慧慧打电话。我们缠缠绵绵地说了一中午的话。说到爱情深处，我的身体立刻反应非常强烈。我自己都吃惊于自己的身体。我觉得，这全是因为对慧慧的巨大的爱情啊。下午一上班，或者说我刚挂断慧慧的电话，我就给慧慧发了短信：让爱的光辉永远照耀你我。慧慧没回信，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我也开始干自己的事。我的工作比较繁琐，但在我合理的程序下，效率也很高。繁琐的工作也变得简单了。我很快干完了自己的事情。我把过去的一些东西整理了一下，放入各种文件夹里。这时慧慧来了短信：我爱你，在忙吗？在想我吗？我立刻回信：在想。时间一长点没联系就有些难过。爱你很爱你。慧慧回信：这次是我先说的哦。

我回信：爱你，我要更好地爱你珍惜你。慧慧回信：我不好好爱你，这一生都会后悔。我看了这条回信非常感动，我立刻回信：亲你每一寸肌肤，爱你，让爱的光辉永远照耀你我。慧慧回信：你是我的最爱，很爱你很爱你，话永远讲不完。每次和你打电话怎么也讲不够你是我最爱的人，很爱很爱你，非常想和你拥抱，被你拥抱的感觉非常幸福陶醉。你的拥抱多么有力啊！尽管那时我几乎都喘不过来。我回信：我想你，也想你的拥抱和亲吻。宝贝，你是我的宝贝，我每时每刻都想拥抱你，心疼你。很长时间没收到慧慧的回信。我心里真有些不满。但想想慧慧工作很忙，也就不怪她了。忽然慧慧回信了：你也是我的宝贝。我爱你，这句话是我说的最多的一次，可还是说不够。我是说爱你最多的女人吗？或者我是排在第几？刚看到信息怎么回事，我看你发了一会儿了，我怎么才收到，都过去半小时了。

这种现象已经出现很多次了，发出的信息，对方会过上半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才收到。我想，肯定是电信公司负责发短信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了我们的爱情短信，有意在里面捣乱。以前我在部队时，那些总机上的女兵就会关心那些爱情电话，然后在电话交换机上给你一些麻烦，让你听到的全是噪音。我就给慧慧发了短信。说暂时别再发了。

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看有没有慧慧的邮件。每当我看到有未读邮件时，心里便会涌进巨大的幸福。打开邮件的过程就像打开一个幸福快乐的盒子一样。

慧慧的邮件：我的爱人，我不敢过多地打扰你，不敢因为我，让你远离你喜欢的写作和。今天，我要默默地爱你，我在这儿送出我的爱，只通过空气传递到你的身边。如果你打开邮件，这儿有一份意外，一份惊喜，如果你专注于你喜欢干的事，我亦欣然。

我看完慧慧的短信后，立刻给小孩烧菜，饭是电饭煲自动烧好的。我在烧菜的过程中，心里回想着慧慧的信，心里像多年前和妻子恋爱时的感觉一样。菜一烧完，我就让女儿先吃，自己马上给慧慧回信。

慧慧：我爱你，宝贝，我的心灵里永远有你，以后你走到任何地方，只要你呼吸到空气你就能呼吸到我对你的爱。这是大爱，大境界的爱，这也是你希望的。我爱你，永生永世。

这么简单地回了慧慧的短信后，我就开始了《艳舞》的写作，一直写到半夜。我又开始想念慧慧，心里充满了对慧慧的爱情，每天到夜深人静，对慧慧的爱情便会强烈地涌出。我开始给慧慧写信。

慧慧：我的爱人，我的宝贝，空气中每一个细胞都有我对你的爱情。我太爱你了！慧慧我爱你，爱你啊！你在梦中听到了没有？慧慧，今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西部代课老师困境的新闻，心里非常难过。这条新闻勾起了我过去的许多思考和想法，我得和你谈谈。“图自强，舍教育别无他途。”一百年前，满清重臣张之洞就做过这样的断言。教育的重要性已经正愈来愈得到举国上下的认同。但是中国西部的义务教育的现状着实让人忧虑。多年前，我曾对西部某县作过一个调查，调查的情况让我震惊：那个县共有600余名乡村代课教师，每月仅拿着40元到80元不等的工资。

每月拿40元工资的又占了代课教师的70％，部分代课教师已拿了20年这样的工资！40元！怎么让他们生活？可他们却整整干了20年，有的干了更长时间。调查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代课教师的贫困所震惊、被他们的执著所感动。西部义务教育的普遍困境甚至可以说是绝境我们的主管部门怎么视而无睹？调查过程中，我曾多次忍不住泪水盈上我的眼眶。我曾把这份调查报告寄到该省省委该省的教育部门和教育部。可是几年了，没有得到回音。后来，我思考的问题多了，把这些代课教师的困境慢慢地放到了脑后。现在我又看到了这条新闻，又勾起了我的往日的忧虑。西部的义务教育，全靠这些代课老师支撑着。他们是西部贫困地区义务教育的脊梁。若没有他们，西部贫困地区的义务教育立刻就会瘫痪。师资之困只是西部义务教育之困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