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3
|本章字节:7982字
新的一年开始后,送鬼人达赤用绳子绑着饮血王党项罗刹,把它带出了石头房子。那一天没有阳光,那一天大雪纷飞,寒冷异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达赤一脚踢进了一条壕沟,壕沟深深的,差一点把它摔死。它从壕沟里抬起了头,看到送鬼人达赤已经不见了。它顿时就变得狂躁不安,在壕沟里来回跑动着,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经习惯了的石头房子里去。但是一切试图跳出壕沟的努力都失败了。壕沟长五十米,宽两米,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浅的地方有十多米。
壕沟原来是一个雪水冲刷出来的深壑,送鬼人达赤用一年的时间加深了沟底,加陡了沟壁,加高了沟沿,把它改造成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新处所。饮血王党项罗刹在沟底不停地走动着,雪更大了,黑夜悄然来临,它一宿未睡。第二天早晨,天空露出了云翳,雪停了,风还在吹,空气冷到尖锐。它仰望壕沟之上的一线蓝天,突然意识到死亡已经出现在头顶了。代表死亡的是无数狼头。
一颗颗狼头围绕着沟沿,悬空窥伺着它。它紧张得又蹦又跳,意识到蹦跳是毫无意义的,就开始奔跑。五十米长的沟底它只用六七秒就可以跑一个来回,跑了一会儿,它意识到奔跑更是无意义的,便停下来狂吠。它第一次用这么大的音量狂吠,发现自己越是吠得起劲,窥伺它的狼头就越没有离开的迹象。狼也开始叫了,好像有点学它的意思。
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狼,但是它听到过狼的声音。在藏獒面前,天敌的声音本来是悲哀和可怜的,如今却显得放肆而得意,充满了对它的蔑视和挑逗。它暴跳如雷,十次百次地暴跳如雷,终于跳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趴在了地上。群狼嗥叫的声音更加得意了,它蜷起身子,闭上了眼睛,浑身开始发抖。它发现自己既是狂躁的也是胆小的,既是凶悍的也是恐惧的,那种在它的遗传中含量极少的怕死的感觉刹那间无比夸张地跑了出来,让它在死与不想死的分界线上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奈。它用两只大耳朵紧紧堵住了自己的听觉,抱着一种向困厄投降的心态,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末日自然是不会来临的,因为没有一匹狼敢于下到壕沟里面来。它们窥伺着欢叫了好长时间就奔驰而去了。当寂静突然降临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感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它抬头看了看上面,绝望地发现这里的墙壁上没有悬挂的食物,有的只是石头。它依靠本能,知道雪是可以吃的,便开始舔雪。整整三天过去了,它把沟底的积雪舔得一点不剩,然后就用前爪使劲掏挖沟壁。
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送鬼人达赤来了,从壕沟最浅的地方,扔下来一匹荒原狼。狼是活着的,是他从猎人手里用两只肥羊换来的一匹成年狼。
饮血王党项罗刹惊起,纹丝不动地盯着狼。狼在拼命挣扎,很快就把绑缚它的绳子挣脱了,抬腿就跑,一看跑不出去,又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饥饿中瞪着血红眼睛的饮血王党项罗刹。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纹丝不动,毕竟它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本性比它凶残十倍的活物。
狼把鼻子往上撮着,威胁似的露出了锋利的虎牙,朝前走了一步。这说明狼已经看出它是一个不谙时世的少年,有点不怕它。但是狼没有想到,面前的这只藏獒虽然年少,但浑身日积月累的愤怒和仇恨早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了。它愤怒的是整个世界,仇恨的是全部生命,更何况它现在面对的是一匹狼,一个狗类种族天经地义的敌手。
它带着正在极端饥饿中痛苦发抖的肚子跳了起来,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它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牙齿就已经嵌进了狼的后颈。狼的挣扎让它激动,它又换口咬住了喉咙,便咕嘟咕嘟地渴饮起了狼血。送鬼人达赤在上面狂叫起来:“一击屠夫,一击屠夫,伏命魔头,伏命魔头。”
就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在壕沟里待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它没吃过一口死肉,吃的都是活肉,是野兽的肉。野兽一来,照例先是战斗,后是吃肉。它跟雪豹斗过,跟金钱豹斗过,跟藏马熊斗过,次数最多的当然是跟狼斗,有荒原狼、豺狼,还有极端狡猾的雪狼。送鬼人达赤为了从猎人手里得到这些野兽,付出了头人们送给他的大部分财产一大片羊群和一大片牛群。
一年中几乎天天都有野兽在壕沟上面叫嚣,它阴森森地仰望它们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暴躁地蹦跳着吼叫着,仇恨和愤怒也就一天比一天猛烈地蓄积着。
一年中它没有见过帐房和羊群,没有见过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人鬼不分的送鬼人达赤。
一年中它天天用前爪掏挖沟壁,因为它觉得这是一堵墙,掏着掏着就能掏出洞来,就能出去了。它掏出了许多个大洞,虽然没有如愿,却把两只前爪磨砺成了两根钢钎,随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坑窝。
一年中它不避严寒酷暑,白天沐着阳光,晚上浴着星光,完全成了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它又长大了许多,已经不折不扣是一只大藏獒了。它身上充满了豹子的味道、藏马熊的味道、狼的味道,它在气息、心态和行为举止上已经不属于西结古草原,也忘了它曾经是一对优秀的牧羊狗的儿子。它正在理解自己作为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义,正在按照送鬼人达赤的愿望,恶毒地仇恨着,时刻准备咬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一年结束的这天,它吃掉了一只用一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这是送鬼人达赤投下来的一种最敏捷的野兽,按照荒山猫的本领,如果是面对别的藏獒,它完全可以攀缘着沟壁,逃离险境。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给荒山猫逃生的机会,它跳得太高了,爪子伸得太长了,它用野兽所知道的最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对方。
吃掉了荒山猫,它就昏睡不醒了。荒山猫的肉有强烈的麻醉作用,所有的动物吃了它都会昏睡过去。它睡了一天一夜,等它醒来的时候,它吃惊地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送鬼人达赤用十几根皮绳和五头牦牛把它吊出了壕沟,又用一头最健壮的牦牛驮着它来到了这里。这里是党项大雪山的冰天雪地,是天造地设地生成着许多地下冰窖的地方。送鬼人达赤看它醒了,就用手撕着它的皮毛,使劲把它朝前推去。它顺着冰坡滑了下去,轰然落地的时候,地下冰窖里的一群雪鸡噗啦啦地飞了出去。
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就待在方圆不到二十米的冰窖里。它出不去,冰窖的窖口高得超出了它的蹦跳能力。它只能沿着窖壁愤怒地奔跑,时不时地伸出前爪在冰墙上抓一把,抓出一道一道的深沟来。食物依然是活的,至少有半年是这样。半年中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一次殊死的战斗。它撕咬着投下来的野兽狼、豹子或者藏马熊,从来没有放弃在第一时间扑过去一击致命的机会,有时候用牙,有时候用爪子。它的爪子不仅有力,而且越来越尖利了因为它必须抠住光滑的冰石,无论它是平面的,还是斜面的。
半年以后,当饮血王党项罗刹业已证明自己是一只所向无敌的藏獒的时候,活物突然没有了,饥饿成了它必须天天面对的事情。送鬼人达赤一个星期才喂它一次,每一次他都会放下一根粗皮绳来,食物一些烂羊肉或者烂牛肉就绑在皮绳的中间它扑咬不到的地方,它必须用牙咬住皮绳用坚硬锐利的爪子抠住冰墙,一点一点地爬向食物。一吃到食物,皮绳就断了,它会从冰墙上摔下来,摔得浑身骨头疼。摔了两三次之后它就学乖了,在吃到食物之前,它会把两只前爪深深地打进冰墙,然后一步一个坑窝地挪下来。这时候它已经不是藏獒,而是一只奇大无比的猫科动物了。依然是饥饿,按照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正常食量,它每天至少应该吃掉十公斤鲜肉,但是它现在平均每天一两肉都吃不到。饿极了它就吃自己的屎,就大口吞食用利牙切割下来的冰块。它瘦了,打不起精神来了。但是它的阴冷和残暴却越来越有质量地裂变成了浑身的细胞,愤怒和仇恨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发,蕴藏胸中的亿万支毒箭正待射出,射向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有一天,当送鬼人达赤又来给它喂食时,吃惊地发现,冰窖的窖口残留着半截雪豹粗大的尾巴,朝下一看,看到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在大口吃肉。他愣住了,这就是说,冰窖已经圈不住它了,它爬出冰窖,杀死一只雪豹后又回去了。幸亏它没有跑掉,它万一跑掉了呢?
第二天,送鬼人达赤把一只用两头牦牛换来的荒山猫扔进了冰窖。饮血王党项罗刹这时候一点也不饿,但它还是一跃而起,在对方还没有明白应该往哪里逃的时候,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荒山猫的肉没有雪豹的肉好吃,它吃完了雪豹,才去对付有麻醉作用的荒山猫。送鬼人达赤在窖口等了一个星期,才等来它昏睡不醒的时刻。
这一年是藏历铁兔年,铁兔年结束的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出现在了石头房子的门前。它被两根粗铁链子牢牢地拴着,就像一只真正的看家狗那样。它仍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见不到帐房和羊群,见不到任何一只同类、任何一个人,除了送鬼人达赤。它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一是忍受饥饿,二是忍受仇恨。饥饿可以通过吃肉来消除,可是仇恨呢?送鬼人达赤每天都在对它吼叫:“上阿妈仇家,上阿妈仇家。”这样的吼叫让饮血王党项罗刹很快就明白:它的生活不在这里,在上阿妈仇家那里。当生活和仇恨已经画了等号的时候,上阿妈仇家就成了仇恨的代名词。
夏天到了,送鬼人达赤要带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去上阿妈草原了,突然听说了冈日森格的事情,听说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事情。他大喜过望,立刻决定:暂时不去了,如果能就地复仇,就用不着去了。
带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两天后送鬼人达赤来到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向自己的石头房子,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脖子上解开了两根粗铁链子。饮血王党项罗刹几年来第一次看到除了送鬼人达赤以外的人,它瞪起血红的眼睛,带着装满草原的仇恨,迅雷霹雳般地奔跑过来。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愣住了,六神无主地互相撕拽着,转身就跑,边跑边扯开嗓子喊起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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