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志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4
|本章字节:10044字
送鬼人达赤之所以居住在党项大雪山,是因为高旷而蛮荒的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曾经是党项人的老家。
党项人是古代藏族人最为剽悍尚武、骁勇善战的一支,也是最早组建猛犬军团南征北战的藏人部族。蒙古人席卷世界时,汗王曾颁令征调党项人和党项人的猛犬军团作为北路先锋直逼欧洲。猛犬军团拥有五万多名战士,都是青一色的藏獒,它们以敌方的尸体作为食物,铺天盖地,一路横扫,建立了让蒙古人惊叹不已也羡慕不已的“武功首”。
猛犬军团打到欧洲之后,一部分随着党项人回到了党项大雪山,一部分随着留守欧洲的蒙古人留在了欧洲,一直没有返回老家。那些耀武扬威的纯种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党项藏獒,在故土之外杂交繁育出了着名的马士提夫犬、罗特威尔犬、德国大丹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等,它们后来都成了世界顶级的大型工作犬,也就是说,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生长原始藏獒的地方。党项人虽然流散了,但具有原始野性的党项藏獒却依然存在。
送鬼人达赤是知道这一段祖先的历史的,所以他住在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豢养了一只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饮血王党项罗刹。
走了三天才不走了,不走的时候父亲看到了党项大雪山。夕阳熔化成了流淌的云翳,大雪山正在疯狂地燃烧,残雪斑斑的夏季草甸上,赫然出现了一座石头房子和几顶帐房,帐房前簇拥着许多人。父亲愣了一下,走过去惊喜地叫起来:“麦政委,你们也来了?什么时候到的?”麦政委说:“我们昨天就到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父亲说:“我哪里是来找你们的?我是跟着冈日森格来找它的主人的,你们见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吗?”麦政委说:“还没有呢,送鬼人达赤把他们藏起来了。”
父亲过去,见过了白主任、李尼玛和梅朵拉姆,然后双手合十,拜见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丹增活佛说:“吉祥的汉人,我们又见面了。”父亲用藏话说:“佛爷亲自到了这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肯定有救了。送鬼人达赤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也得听从佛爷你的。”丹增活佛说:“魔鬼居住在他心里,他昕不听我的话还不一定呢。”
藏医尕宇陀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下来看了看它的伤口,埋怨地说:“你走路太多,旧伤上挣出新血来啦。我再给你上一次药,今天晚上你可千万不要胡走乱动了。”冈日森格赶紧坐了下来。尕宇陀很快给它上了药。它来到父亲身边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它已经忘了它一路颠簸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好像面前的一切包括吠叫而来的领地狗群都不在它的关注范围之内,它关注的只是把自己依托在冰凉的大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
领地狗们也是昨天和麦政委以及丹增活佛一起到达这里的。它们一来就被一股弥漫在四周的陌生藏獒的腥膻气息搞得躁动不宁。它们判断不出藏獒为什么会有这种气息,只知道它跟它们闻惯了的西结古藏獒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既然不一样,那就很可能是外来的藏獒,而这个地方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西结古草原的绝对领地,自然也是绝对不允许异类侵入的。它们想找到这只散发着腥膻气息的异地藏獒,但就是找不到,刺鼻的气息附着在每一片草叶每一块石头上,哪儿都是浓浓烈烈的气息,让它们在腥膻的弥漫里晕头转向,失去了找到源头的能力。因此它们不得不在广阔的山麓原野上到处游荡,游荡着游荡着,就惊奇地发现了冈日森格。
领地狗们吠叫着跑来,就像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时那样,气势汹汹地似乎要把它撕个粉碎。但是这一点它们已经做不到了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没有心力。心力就是仇恨的力量,这种力量正在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消失。因为它们突然意识到,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死了,而面前这个趴伏在地的金黄色的狮头公獒,就是咬死獒王的那只藏獒。连獒王都咬死了,为什么领地狗群还要对它嚣张呢?威武盖世啊,名冠三军啊,万夫不当之勇啊,好生英雄了得啊,藏獒的语言里并不缺乏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词汇从祖先的血脉中流淌而来,在它们的骨子里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崇拜的力量。
崇拜的力量让领地狗们在快要接近冈日森格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它们依然吠叫着,但那已不是愤怒的诅咒,而是为叫而叫,为凶而凶。冈日森格听出来了,所以它平静得就像一块岩石,连趴伏的姿势也没有改变一下。只有一只领地狗是真心愤懑,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出于对獒王虎头雪獒的感情,大黑獒果日暂时还无法从獒王之死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悲痛连带着仇恨,它迈着仇恨的步伐情不自禁地走向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没有理睬它,理睬它的是它的同胞妹妹大黑獒那日。两只姐妹藏獒以头相撞,翘起前肢抱在一起扭打着,各自咬下了一嘴对方的獒毛,就气呼呼地分开了。
这一夜,父亲一直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待在露天的地上。麦政委让他到石头房子里睡觉,他没有去。丹增活佛让他到帐房里自己的身边睡觉,他也没有去。于是,麦政委给父亲拿来了自己的皮大衣让他盖上,丹增活佛给父亲拿来了自己的羊皮褥子让他铺上。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冷凉的夏夜里,父亲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怀着对世界的警惕,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地睡过了前半夜。
后半夜,领地狗群突然有了一阵骚动。吠声爆起,就像天上扔下来了无数惊雷。接着就是奔跑,忽地过去,又忽地过来,黑色的潮水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喧腾回环。奔跑和叫嚣、扑打和撕咬以最激烈的程度持续着。
石头房子和帐房里的人都出来了,瞪起眼睛看着前面,依稀能看到黑色的背景上一个更黑的黑影在闪来闪去,闪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阵疯狂的奔扑撕咬。人们猜测着:一只极其凶暴强悍的野兽闯进了领地狗群,它的力量与勇气和藏獒旗鼓相当,所以争衡就格外激烈、凶险和持久。
李尼玛突然大喊一声:“危险!梅朵拉姆危险!”就见那更黑的黑影炮弹一样射向了一顶离石头房子五十步远的白布帐房,那是梅朵拉姆的帐房。她是来这里的唯一一个女人,大家就给她单独支了一顶简易帐房。帐房噗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更黑的黑影在帐房上跳起落下,吱啦吱啦地撕扯着夏季帐房那并不结实的白布。领地狗群潮水一样朝那里淹没而去。
麦政委喊了一声:“不好!”忘了自己是怕狗的,抬脚就过去了。丹增活佛带来的几个铁棒喇嘛以及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也朝着帐房跑去。而在他们跑过去之前,早就有人第一个跑到了那里,他就是父亲。父亲跑到的时候,更黑的黑影已经不见了,被利牙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帐房上,挤满了寻找目标的领地狗。梅朵拉姆从撕裂的豁口中站了出来,奇怪地问:“这是什么野兽,怎么光咬帐房不咬人?”父亲问道:“它没有咬你吗?”梅朵拉姆说:“它在我身边跳来跳去,一口也没咬。”父亲说:“咬一口你就完蛋了。”
领地狗们奔扑而去,更黑的黑影又在别处闪来闪去了。父亲赶紧回到了冈日森格身边。让他奇怪的是,惊天动地的喧嚣并没有影响冈日森格的睡眠,它一眼未睁,好像已经不行了,马上就要死去了,狗世间的任何闹腾都无法引起它的兴趣了。翻江倒海似的一群对一个的剿杀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平静了。领地狗群匍匐在黑暗里,静得像消失了一样鸦雀无声。父亲再次躺到冈日森格身边,谛听着寂静中夜色从深沉走向浅薄的脚步声,渐渐睡着了。
天慢慢亮起来。当第一只秃鹫嘎嘎叫着降落到山麓原野上时,父亲警觉地掀掉大衣坐了起来。冈日森格依然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疑虑地摸了摸它的鼻子,好像没摸到呼吸,吃惊地叫了一声,赶紧再摸,又发现呼吸是有的,而且是顺畅的,才放心地站了起来。
他走向了那只落在地上掀动翅膀的秃鹫,秃鹫的四周,是叫嚣撕咬了半夜累得打不起精神的领地狗。父亲在狗群里穿行着,看到草地被奔腾的狗爪刨出了无数个坑窝,一片片纤细的牛毛草翻了起来,草根裸露在地面上,乱草中洒满了血色的斑点,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雷阵雨。父亲疑惑着:这是谁的血呢?闯入领地狗群的野兽伤得肯定不轻,或者已经死了,被藏獒们的血盆大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了。他想找到闯入者的尸体,一抬头看到尸体就在跟前,一只,还有一只。他继续找下去,一共找到了五具鲜血淋淋的尸体,但那不是什么野兽的,而是领地狗的。除了死去的,还有受伤的,好几只藏獒身上都带着伤,包括大黑獒果日。大黑獒果日的耳朵被咬掉了一只,右边的肩膀也被撕掉了一大块皮肉。
父亲在惊讶中继续寻找,想找到闯入者的生命代价尸体或者被领地狗吃掉血肉的骨架。但是没有,走遍了领地狗群,走遍了留下爪窝、翻出草根的地方,连一根闯入者的毫毛也没有找到。
父亲呆愣着,他无法用声音表达自己的吃惊就只好呆愣着:这是什么样的闯入者啊?在闯入战无不胜的领地狗群后,左冲右突,居然咬死咬伤了这么多领地狗,而它自己却带着依然鲜活的生命杳然逸去,神奇得就像一个鬼魅。父亲想着,突然听到一阵哭声,扭头一看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他穿行在领地狗群里,每看到一只死去的领地狗,就会趴在它身上痛哭几声。
父亲一阵哆嗦,赶紧朝冈日森格走去。别让冈日森格撞上他,千万千万别让冈日森格撞上他。父亲想着,拿起大衣盖在了冈日森格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来这里的人都看到了领地狗群死伤惨重的情形,惊讶地议论着。丹增活佛长叹一声说:“黑风魔已经找到了危害人间的替身,送鬼人达赤是不会听我的话的。昨天晚上来到这里的一定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是达赤制造出来的复仇的化身,它把一切仇恨积攒在自己身上,所以它是见谁咬谁的。但达赤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让上阿妈草原的人付出夺取别人生命的代价。”李尼玛翻译着。麦政委说:“佛爷是不是说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听任送鬼人达赤胡作非为?可是佛爷啊,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丹增活佛又说:“在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目前最危险的,还不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因为送鬼人达赤没有从药王喇嘛尕宇陀这里得到十八老虎虚空丸,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还能暂时保佑孩子们平安无事。可是同样来自上阿妈草原的冈日森格就不好说了,它恐怕很难避开送鬼人达赤仇恨的利箭,因为它面对着一只疯狂到极点的野兽饮血王党项罗刹。饮血王党项罗刹是送鬼人达赤实现复仇目标的一个寄托,是他天长日久用浸满毒汁的心愿培养出来的一个空前野蛮的毒物。他辛苦培养它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麦政委禁不住同情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无动于衷。太阳出来了。
大黑獒那日朝前走去,走出去不到一百米突然又跑回来,一只眼睛盯着远方开始闷雷似的狂叫,叫着叫着用鼻子拱了一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父亲告诉麦政委:“自从我认识它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它叫得这么疯狂,它肯定发现了什么。”
大黑獒那日的狂叫持续着,把不远处的所有领地狗都叫了起来。领地狗们也开始狂叫,震得半个天空都有些四分五裂了。丹增活佛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盘腿坐下来,念起了《平安经》。
就在这时,冈日森格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抖了一下浑身金灿灿的獒毛,像是抖落了所有的疲倦和伤痛,顿时显得精神倍增,气势森然,仿佛它就是不动金刚,现在要愤怒了,要喷射猛烈之火了。它朝着大黑獒那日狂叫的方向望了望,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去。
就在这时,仿佛是岩石变出来的,一只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像火一样红的藏獒突然出现了,它就像一块正在燃烧的巨大黑铁,在人们的视野里滚地而来。领地狗们哗地一下从它的右侧围了过去。它好像都懒得看它们一眼,头不歪,眼不斜,路线笔直地奔向冈日森格。人们惊呼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
就在这时,送鬼人达赤幽灵一样地来到了这里。他匍匐在地,藏到旱獭洞口的土包后面,带着狞笑,窥伺着面前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队骑影朝这边跑来。他们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以及管家齐美带领的骑手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带领的骑手。他们为追踪强盗嘉玛措和被绑架的藏扎西无意中会合到了一起,然后又来到了这里,正好碰上这场藏獒与藏獒之间为了人类仇恨、草原争锋的打斗。他们齐刷刷地叫了一声:“哎呀!”威武盖世啊,名冠三军啊,万夫不当之勇啊,好生英雄了得啊,藏獒的语言里并不缺乏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词汇从祖先的血脉中流淌而来,在它们的骨子里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崇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