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恨水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4
|本章字节:6294字
唐大嫂有唐大嫂的处世哲学,等于徐亦进有徐亦进的处世哲学。徐亦进说她无耻,她是不介意的,可是一点正义感,却是与人不同。亦进尽管发着脾气,她倒认为是一番好意,即刻随了他后面追出来,口里还笑着叫道:“你这孩子,在我们老长辈面前抖什么威风。”口里说着,人已是追到前进天井里来。亦进在前面走着,低了头放开大步,只是不理。唐大嫂两步抢上前,将他衣服抓住,笑道:“这是我门家的事,要你气成这个样子作什么?”亦进道:“我又何必生气,我不管你们这些事就是了。你现在还拉住我什么意思?”唐大嫂道:“你真不管我们家的事了吗?”亦进道:“你的家事,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你哪里还用得着人帮忙!再说,事情办到了这种程度,教人家愿帮忙的,也无从帮起。”唐大嫂拉了他的衣襟道:“不管怎样,你再到后面去坐坐,也不玷辱了你。”亦进被她这句话刺激着,只好跟了她复走回去,到了她内室里,她向外看看,低声道:“二哥,你得和我想想,我要是不答应,又有什么法子可以把人抢了出来?倒不如这样做了,还可以用他几个钱。不然,就要落个人财两空。”亦进坐在椅子上,两手撑了膝盖,脸皮都气黄了,低了头把眼光射在地板上,很久没作声。最后,他冷笑道:“你拿了人家的钱,以后由人家糟塌,你是没得话说的了。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就算你作的是这项买卖,你也只有一个女儿作买卖,现在……现在……唉!我这话怎么说?”他把脚在地面上重重顿了一两下,唐大嫂道:“你这意思,我也明白,以为二春吃了亏,其实,我倒不那样想,不是她嗓子差,不也是在夫子庙卖唱吗?那些挽救不过来的事情,我们也不必去说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两个人弄出来,只凭他这几个钱,我决不能把两个小姐都卖给了他。”亦进道:“好罢,我和你去打听打听罢。有了机会的话,叫那姓杨的,补送你几千块钱。总之,不让你太吃亏蚀本就是了。”说着,哈哈大笑一声,又抢了出来。唐大嫂这回是来不及挽留他,只好由他走去。亦进一路走着,一路哈哈大笑,走出了大门口,还在笑着,约莫走了二三十步,衣服的后幅,却让人扯住了,站住了脚,先就听到王大狗道:“二哥,你怎么和唐家妈抬起杠来了?我走到了里面天井里,听到你那满腔怒气的声音,吓得我又跑出来了。”亦进摇摇头道:“不要提,气死人,算了,我们不管她唐家的事了。”大狗道:“为什么?唐大妈说话得罪了你吗?”亦进道:“她得罪了我,我倒是不计较的。”口里说时,脚步还是向前移动得很快。大狗握住他的手,将他拖住,因道:“你到底说明了什么事呀?”亦进道:“你看他们一个要打,一个愿挨,我们在一边的人,看着不服,哪有什么用!”说话时,两个人在一条小河的石桥头上站住。大狗道:“分明是那姓杨的,带骗带抢把人弄了去的。你怎么说是她唐家人愿挨?”亦进道:“唐家卖的是人肉,人家把她的人抢去了,拿得回来拿不回来,有什么关系,只要人家肯给她的钱就是了。”
他将背靠了石桥栏干,昂头叹了一口气,似乎胸里头有无限的烦恼,要在这口气吐了出来。大狗默然了很久,点点头道:“那我明白了,一定是唐家妈拿了人家的钱,把这件事私下了结了,不过你心里很难受。”说着,微微一笑。亦进伏在桥栏干上,对了桥下的河水凝神望着,很不在意的答道:“我有什么难受?”大狗在耳朵上夹缝里取下大半截烟卷,放在嘴角里衔住,又在帽子沿边的带子里,摸索出一根火柴来,抬起脚来,在鞋底板上擦着了,背了风将烟卷点着,喷了一口烟,回过头来笑道:“你不难受吗?二小姐让那姓杨的带出城去了。”亦进突然掉转过身来,向大狗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大狗道:“我怎么会知道的吗?我亲眼看到的!我在马路上守候着一天,你是知道的,直候到今天晚上,我还不知道这个秘密机关在哪号门牌里面,自然我是很有点着急。后来就在我站着的地方,身后有人拉了铁门响,回头看时,有一部崭新的汽车,从那院子里出来,我闪到一边,那汽车缓缓开着,恰好挨了我身边擦出门来。看时,二小姐满脸的愁容,坐在车子里。本来我也不会知道这车子是到哪里去的,那汽车夫想不到路边有个留心他们行动的人,伸出头来,和那关铁门的听差说,我今天住在孝陵卫新村不回来了,明天一早赶进城,我们夫子庙奇芳阁见罢。说着,那车子就跑了,这不用说,车子一定是开出了中山门,到陵园一带去了。我们马上出城,也许还可以寻得着他们。”亦进两手反扶了桥石栏,仿佛周身全都有些抖颤,望了他道:“你……你……你不是造谣?”大狗道:“我造谣干什么?我们赶快追了去。”亦进靠了桥石栏站着,很久没有作声,大狗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也恨着二小姐吗?”亦进道:“你怎么这样不明白,现在快十点钟了,有汽车坐着跑了出去,那没什么关系,若是我们这样两个空手的人,摇摇摆摆走了出城,你就是把心掏出来,说你是个好人,军警遇到,依然说你有心犯法。无论如何,今天是追不出去了。”大狗道:“我原来这样想着,记好了那汽车的号码,然后出了城,顺着孝陵卫前前后后找汽车去;找到那部汽车,就知道二小姐藏在哪里了。今天不去,明天一早,他们就把汽车开进了城,我们还到哪里去找?”亦进笑道:“找着了又怎么样?你能在老虎口里拖出肉来吗?”他这笑声是很惨淡,尾音拖得很长,却又戛然的止住。大狗把那截烟卷已经是快抽完了,两个指尖依然钳住一点火星,放在嘴唇边吸了两下,才扔到地面上去,因道:“那未,你的意思,是把唐家的事丢到一边,以后就永远不问了?”亦进说道:“要知道,树木扶得直,竹子勉强扶得直,人若遇到了菖蒲这一类不成器的东西,它天性是遇到了风雨就倒下去的,你怎扶直得了它?人家自己就愿意屈服,我们旁边人,气破了肚也是枉然!”
大狗道:“怎么枉然?天下的事,天下人管。那姓杨的仗了他有几个钱,无恶不作,要什么就拿什么,让人真有点不服气,我一定……”亦进道:“你又有什么了不得,偷他一笔,你又可以快活十天半个月。”大狗先默然了一会子,随后笑道:“虽然我不过偷他一下子,到底还能偷他一下子,譬如村庄上来了一条疯狗,见人就咬,大家吓得乱跑,没有人敢惹它。这样,疯狗更得意,咬了一个,再来咬一个。只有躲牛毛里过活的狗蝇子,向来是人家要踏死它的东西,到了这时,它倒有了本领,钻到疯狗毛里去,三个一群,五个一队,自由自在的吸疯狗的血。我就是一只狗蝇子,你们不奈他何,我还可以偷他一一偷,偷来的钱,多少散几个穷人用用。”亦进将两手掩了耳朵,喝道:“快闭了你那臭嘴,你生来下流,倒还以为是一等本领,我不听你这臭话。”说着,扭转身来就要走,却看到桥下路头上,两个短衣人,各各横伸了两手,将路拦住,喝道:“好,你这两个贼骨头,好大胆,在大街上商量作案。”亦进待要辩论,那两个人已是抢步上前,一个人拿了手枪,对着亦进的胸口,另一个人居然带有镣铐,两手取出,嘎咤一声,把亦进两手铐住。大狗站在桥头,老远就发觉出来这两人来意不善,想到桥这边,也未必无人,就手扶了栏杆,耸身向下一跳,倒也不管水腥水臭,顺了河岸人家的墙脚,径直的就跑,河转一个弯,直等着远离那石桥了,这才找了一个小码头上岸。好在天气还不很冷,拖泥带水的,挑选着黑暗的街道走回家去,又洗又刷,忙了大半夜,却把一个赶晚市回来睡熟了的毛猴子惊醒,悄悄的走到他屋子里来,先伸了一仲舌头,然后伸着脖子,望了他的脸道:“大狗,你干净了几天,又在外面弄什么玩意了。这是在哪里走了水,落下毛厕去了?”大狗先不答复他什么话,却把两手叉了腰向他望着道:“徐二哥是不是我们的把子。”毛猴子倒瞪了眼望着他道:“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你疯了,自己把兄弟,有个不知道的吗?”大狗道:“你不疯就好,二哥让人捉去了,我们应当救救他才好。”因把刚才在桥头谈话时候的情形,叙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