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小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5
|本章字节:12394字
吴老太太嫁到吴家,一直是家庭妇女,前几年落难时,做做临时工,现在老了,没有劳保退休金,靠小辈吃饭。,像吴家这样的状元后代,照理根底必定厚实,不说金子打墙,铜钿银子箩来装,起码吴老太太养老送终,吃穿不成问题的。不晓得吴家遭难败得厉害,树大招风,那辰光眼热吴家的人多,报告红卫兵、造反派,金子银子挖地三尺也要挖出来充公,房间里台子凳子箱子柜子大床大橱所有红木雕花家具全部实行“三光政策”,拆光烧光偷光,连匾额上的金粉也刮光。吴老太太回来的时候,看看两间空荡光的房屋,哭不出笑不出。开头几年手里还捏了作价旧房子的万把块钱,可是吴圆独个儿人回来,身无分文,吴克柔进来,又添了一房新家当。房子旧了要修理,私房修理要自己出钞票,现在请个木匠泥水匠不容易,看见你是老法人家,不敲一记竹杠猪头三【2】,一日三顿吃鱼吃肉,稍许怠慢,就弄你头颈恶死做【3】,讨工钱开出口来,吞得进大老虎。吴老太太万把块钱,哪里经得起这样作,老早精当光。铜钿出松,老太太日脚就不如以前好过了。不过,一日三顿饭还是吃得饱不会饿着的。吴老太太原本也是有福之人,经过一场磨难,大难不死,现在要享享老来福,不光要吃饱肚皮,还相信用零用钱,相信白相,相信吃零食,每日听一回书,泡一杯茶,买点苏州蜜饯,甜甜嘴,不听书的辰光,到园林里坐坐,三几个老人闲聊聊,一个月的零花开销倒也不少。吴克柔不肯关账了,老太太想想孙子也有孙子的难处,拖一个乡下女人,拖两个小人,日脚也不轻松。老太太宁可自己想办法,要让孙子过几天太平日脚。
张师母很想租吴家的那间隔厢,她家两间房,大儿子结婚占去一问,小儿子也到了结婚年纪,半问屋子是讨不到女人的。张师母自己的铺搭在吃饭间,本来阿惠是和姆妈轧铺的,吃饭间等于个过堂,大家进进出出,人来人往,阿惠大了,不肯和姆妈一起困在吃饭间了,宁可睡到天井里油毛毡搭起来的小披里。哥哥嫂嫂不在乎,看见只当不看见,做娘的心疼,倘若吴家肯便宜一点,张师母是愿意租下来的。
“吴好婆,你要多少租金?”
“六十块。”吴老太太看大家发呆,又说顶少不能少过五十块。
“一年还是一个月?”阿惠问得天真。
“问得出的!”张师母斥责女儿。
天井里一时没有人讲话了。吴老太太狮子大开口,肯定是孙子出的主意,不过想想现在外面的行情,房子这般紧张,恐怕照样有人来租。可惜隔壁邻居是没有哪家租得起了。
乔杨说:“吴好婆,你为啥不叫你家吴克柔写?”
“哎,克柔同女人相骂了,没有心思写,嗯,这个女人,嗯嗯……”
乔杨点点头。吴老太太跟着乔杨进屋写出租告示。
“养儿子吃乐果,养女儿吃苹果。”张师母的大媳妇桂珍在旁边莫名其妙地讲了一句,很神气地看张师母一眼,借机为自己养不出儿子吐一口气。
张师母没有心思同桂珍怄气,自己长叹一声,回过身对阿惠说:“你只晓得野白相,那批外发生活要到期了,还不快点去做。”
阿惠瞟了乔乔一眼,低声说:“里边热煞了,让我拿到外头来做吧。”
张师母又是一声长叹不做声了。
阿惠进去夹了一团棒针毛线出来,揩揩手汗,开始做生活。阿惠高中毕业以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只好寻点这种生活回来做,有辰光绣花,有辰光打绒线,有辰光做小人鞋子,阿惠读书时,全讲她是笨肚肠,读不出,做这种生活,倒是心灵手巧,配胃口。张师母年纪轻的时候,针线生活也是一块牌子,现在有空教教女儿,辰光不长,阿惠的针线生活也做出名了。
一只白脚花狸猫在屋顶上叫,一对绿森森的眼睛盯牢乔乔那一缸金鱼,乔乔恨之人骨,一直想捉来掼煞,可是遭到大家的反对。一猫惊三庄,吴老太太养的这只猫,大公无私热心肠,吃一家饭,捉四家老鼠。老式房子里的老鼠成灾成精,比狐狸狡猾比狼凶,老鼠药拌得再香再甜,不吃,老鼠夹子做得再灵再巧,不碰,一到晚上就和人打游击,幸亏吴老太太养的这只猫。这只猫精力充沛,赶走了各家的老鼠,就看上了乔乔的金鱼,乔乔只好把金鱼缸用铁丝网网起来。
“乔乔,”阿惠一边打毛线一边轻声轻气地问,“今朝又看见你买几条金鱼回来的,是哪几条?”
乔乔大拇指一跷:“不是买的,朋友送的,白相这种东西,我从来不出钞票的,喏,这条狮子头,你看头上的肉瘤,喏,这条喏,水泡眼,你看你看,还有这里,身上五颜六色的,叫五花,这几条,你不要小看,买起来大价钱呢。”
“真的!大价钱?吓煞人的。”阿惠说。其实光线暗,根本没有看清爽什么老虎屁股狮子头。
“当然真的,现在外头顶兴这种白相物事,养鸟养鱼,种花种草,稀奇得不得了,价钱也野豁豁的,前两年听说一盆君子兰卖到几千,一盆五针松上万元,真正发神经病了。”
“这有什么发神经病,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乔乔,养金鱼不值大钞票的,还是养鸟合算,要不然弄两盆花卖卖,你阿爷不是弄过花的,叫他帮你弄么。”桂珍咽一口馋唾,好像已经看见几千几万的钞票。
乔老先生在一边气哼哼,别人一提起养花,他几十年前的陈年老气,也会翻出来。乔老先生被人家叫做小乔的辰光,曾经迷过盆景,迷得被人叫做花痴,他制作的苏南派树桩盆景,还参加过盆景展览。那时他还没有工作,靠老娘生活,屋里已穷酸到当衣裳买米的程度,老娘一心要儿子考大学,出人头地,看到儿子迷了养花,气伤了心,有一天,串通了几个人,把盆景全部“偷”光,小乔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弄盆景了,有人提到盆景,他就会触心境,发脾气。
“我不高兴,这种东西弄弄白相蛮好,蛮有兴致,想弄起来赚钞票,就鸭屎臭了,不上路了。”
“就是么,”张卫民闷声闷气地讲,“现在样样物事有价钱的,撒泡尿还要出两分钱。”
阿惠突然叫起来:“哎呀,乔乔,你看,这条鱼翻白肚皮了……”
乔乔笑:“不要紧的,它自己寻开心,翻跟头甩虎跳。咦,阿惠,你也喜欢养金金鱼的,你要不要,我帮你讨几条小的来养养。”
阿惠抿嘴笑,眼睛眯拢:“我不要,养金金鱼没有劲,做什么都没有劲,你假使有什么生活介绍我去做做,我有劲的。”乔乔朝阿惠看看,不响了。卫民瞪妹妹一眼:“烦死了,一天到晚做生活做生活,好像你不做生活,屋里没有饭给你吃了,老娘养不起你,大阿哥养不起你,还有我二阿哥呢,不会叫你饿肚皮的。”桂珍在一边翻白眼。阿惠心想,等二阿哥讨了女人,不晓得会不会这样讲。平常二阿哥对她讲话虽然吃相难看,恶声恶气,但阿惠心里明白,二阿哥是顶关心她的。可是,大阿哥讨女人以前也是顶喜欢她的呀。想到二阿哥讨女人,阿惠心里总归不适意。二阿哥人长得又高又大,卖相不比别人差,就因为少半问屋,介绍了两个女朋友都没有成功,人家上门来看,看见半间阴森森的房间,掉转屁股就走,“再会”也不讲一声。阿惠恨这种女人,看看二阿哥一日老颜一日,作孽兮兮,阿惠恨不得从哪里变出一间房间,或者变出点钞票,租吴家那间隔厢。
吴家屋里传出胡美英杀猪一样的叫唤:“又要死出去了,我知道的,你又要死出去了,屋里待不牢了……”
不听见吴克柔的声响。
“你个黑良心,你个黄眼乌珠畜生,叫你屋里帮帮忙,你推三托四,又是没有空,又是吃力,出去白相,出去和人家女人嬉皮笑脸你就有空了……”
胡美英从小苏北乡下长大,一口江北话,进了苏州城,也要学几句苏州话,学来半二不三,夹生饭兮兮,难听煞了。苏州话中尖音多,碰到尖音,总归咬不准,大舌头吊嘴巴,自己还以为自己学得蛮像,信心十足,旁人听了发笑。
在胡美英的骂声中,吴克柔泰然处之,自管搬了椅子出来乘风凉。
胡美英立时追出来:“两个小人还没有洗浴,你给我西(死)回去。”
胡美英把死讲成“西”,天井里的人都笑,阿惠自然也抿了抿嘴。
胡美英本来看见阿惠就一肚皮脾气。她是看见任何一个年轻姑娘都会来气的,不管好看难看。好像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要来抢她的男人。阿惠姿色平平,倘是没有两个酒窝,就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了,有两个酒窝一衬,稍微好看一点,但也说不上漂亮。阿惠自己不会打扮,也没有条件打扮,相貌就更加平淡无光彩。可是,在胡美英的眼睛里,阿惠要比其他姑娘更加可恶,更加危险,人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吴克柔连兔子也不如,进进出出,专门盯了阿惠看,想起来阿惠肯定也甩过眼风给吴克柔,要不然吴克柔不会这样起劲。胡美英一门心思越想越像真的,说不定两个人早就串好档了,逼她离婚,让他们做一家人家。
胡美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跺跺脚奔进里厢,在里厅骂人:“我是不走的,我是不走的,不给你们称心的,我死也死在你们吴家了,小骚货小***等不及,上门做二房呀,只要公家准许,不捉你们去吃官司,上门来做小呀,用不着暗地里勾勾搭搭的……”
外面天井里的人,开始都呆了一呆,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听到后来全明白了,阿惠面孔上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噙在眼眶里。
里面胡美英还在叽叽哇哇:“不要以为别人全是瞎子,一个小姑娘,同人家一个大男人,做了两个小人的爷了,还要丢眼风,甩令子【4】,眉来眼去,什么腔调,怪不得屋里的瘟畜生每天回来没好面孔,打人骂人全套花样经,原来有只骚狐狸在后头戳……”
这真是冤枉孽障了。吴克柔看见人从来不笑的,冷冰冰,对阿惠也一视同仁。阿惠对吴克柔更是没有半分心思的,两个人桥归桥路归路,根本不搭界的事体。可是胡美英就是有本事把根本不搭界的事体牵到一起,讲起来像真的一样。
胡美英越骂越难听,阿惠嘤嘤地哭,肩胛一呃一呃,天井里的人看不过去,都火冒起来,可是看见吴克柔已经奔进去了,心想让这对夫妻去打吧,外人犯不着轧进去。
张卫民看见妹子哭,心想一股气,恨不得冲进收作那个乡下女人,正好给张师母死去活来拖牢了。
张师母本来已经进屋了,听见外头吵,又回来,没有弄清爽事体,急急忙忙问:“啥事体?啥事体?”
桂珍把胡美英的话照搬一遍,冷眼旁观的样子。
卫民气吼吼地对阿惠说:“你给我滚进去,不:要死在外面,给人家这样作践,这样糟蹋,你还做什么人。我告诉你,那个女人自然不是物事,不是人,姓吴的男人也不是好物事,你以后少同他讲闲话,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张家和他们吴家不搭界的。”
乔老先生在边上哼哼哼哼说:“卫民这句话有道理,阿惠你要听你二阿哥的话,要当心……”
乔老先生话音未落,里厢吴家传出一声小人的哭声,听上去惨得不得了,是吴克柔的女儿娟娟和儿子兵兵在哭。
大家摇头叹气,这家人家,弄不好了,真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弄得两个小人也作孽,没有过一日太平日脚、好日脚,想来想去小人最可怜,罪孽是大人造的,落到小人身上。
娟娟和兵兵的哭声越来越尖越来越响,乔老先生站起来又想进去帮吴家评理断案子,看见吴老太太的小儿子、那个有神经毛病的吴圆,一手抱一个小人奔出来,两个小人勾紧他的头颈,哇哇地哭,眼泪鼻涕弄得吴圆一身。
两个小人勾紧吴圆,吴圆也搂紧两个小人,好像亲生爷儿一样。吴圆平时一向文气,就是发起毛病来,也是文痴,现在气得也有点激动了,对天井里的人说:“你们大家评评理,你们大家评评理,他们夫妻两个打相打,吴克柔打了女人不算数,还要打小人,你们来看看,娟娟面孔上五个手指头印,血血红,兵兵手背上,几个青块块,真叫人肉麻的,这种爷娘,吃屎的……”
吴圆说说自己眼泪也出来了,两个小人倒不哭了,看见叔爹哭,伸出小手帮吴圆揩眼睛,弄得一天井里的人鼻头酸溜溜。
乔老先生自然要进去批评吴克柔,吴圆说:“乔阿爹,你不要讲是我讲的呀,你不要讲出来呀,讲出来吴克柔是要凶我的……”
“他敢!”乔老先生一世人生,只怕自己的孙子,别的人一个不怕。平常日脚主持正义惯常了,看见不讲道理的事体,喉咙拉开来一训,道理一条一条,清清爽爽,他是不怕吴克柔的。可是吴圆仍旧拦住乔老先生:“乔阿爹,你们不晓得,这对夫妻,女人凶,男人恶,他为啥要打小人,你们猜不着的,只有我晓得,他拷小人,是想叫女人难过,逼女人离婚呀……”
吴老太太从乔杨那里出来,听见儿子把屋里的羞事体捅出去,面孔落不下来,走过去拉住吴圆的手说:“乖囡,回转去吧,不要在外面瞎讲了,你是有毛病的人……”
吴圆乖乖地跟了老娘进去了,他一向顶听娘的话,两个小人叔爹爹叔爹爹地喊了追过去。
乔老先生还想跟进去,乔乔说:“你歇歇吧,这种人家的事体,要你瞎起劲。”
乔老先生嘟嘟哝哝:“啥叫瞎起劲,我是居民里的干部,居民里的事体,我当然要管的。”
乔乔嘿嘿笑:“喔哟,阿爹,我还不晓得你是居民里的干部呢,哈哈,居民小组长,全国顶大的官……”
乔老先生想不落,晓得讲不过孙子,不再跟孙子哕唆了,对其他人讲:“这个吴克柔,太不像腔了,这样恶劣,这样不要面孔……张师母,你讲呢?”
张师母听了桂珍学胡美英的话,不晓得触动了什么心境,心里蛮复杂,慢吞吞地说:“那个女人也是蛮凶的……”
“全不是好物事,”乔老先生说,“吴克柔是恶虫水,哎哎,吴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子孙的,真是天意,吴家上代里——”
大家都听过乔老先生的古话,晓得吴家上代里,有过不少吃素行善的人,状元的大儿子,这宅房子的主人,就是个大善人。咸丰七年,苏州大旱,河水干涸,苏州城里老百姓苦煞,吴家这位上代头,当时已经七十高龄,出钱开井,亲临督察在苏州城里,名气超过状元公,现在苏州城里还有不少官井是他当年开的。
乔老先生晓得大家不想听他的古话,就说:“老法里的事体不要讲了,离得长远了,看看眼门前,吴家也不是这样的人家。吴圆喏,一个有毛病的人,看得出良心好的,吴好婆现在是有点老糊涂了,‘文革’来之前,也是个大善人,有叫花子上门,剩粥冷饭不施的,全是好饭好菜招待,吃饱了还要送几张票子给人家开路,有一回,安徽来了一批逃荒的,一窝蜂哄到吴好婆门上,十几个,吴好婆照样,开出两桌酒菜招待,真的真的,吴家这家人家,老法里,真的是行善的,你们想想,这宅大门也叫积善厅么,这样的人家,吃素修行,修出这样的后代子孙,不晓得是报应呢,还是变种……”
大家想想也真是想不明白,这爿世界,现在怎么弄得颠倒五六了,张师母愈发觉得这爿世界遗憾,可惜。胡美英说阿惠看中吴家的房子,阿惠是没有这回事体的,张师母倒有点动心,吴家的房子,确实叫人眼热,可惜事体总归不周全,倘是吴克柔没有结过婚多好,这爿世界,真正是爿好世界了。
【1】打棚:开玩笑。
【2】猪头三:骂人语,指不明事理,不识好歹的人。
【3】头颈恶死做:指做事情恶劣,太绝。
【4】甩令子:暗做动作,传送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