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峻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6
|本章字节:9320字
“天哪,皇后看上去真可怕。”娇小的年方十六岁的牡丹夫人说道,她现在只看得见世间的美好和快乐,像我当年一样。
皇上的声音充满了厌恶:“疯婆子!朕想不出来,朕当年竟立了这样的女人做大汉皇后!她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个肮脏的女巫,像吸血的魔鬼。”
魔鬼不是我,而是他。
他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不是和白睡莲一样清纯的绝代佳人吗?他曾经亲口说过,那是四十八年前的夏天。
皇上的安车辘辘远去,我站在宫道上,向他们投去模模糊糊的视线,这样大的风雨,他们还向上林苑里去,是干什么?喝酒赏雨吗?是的,围苑里新起了一座高台,皇上亲笔“期雨台”,华贵无比,台下埋着三百个民夫的白骨。
北宫前面挤满了人,狂风骤雨也打不散他们,这些嗜血的长安百姓。
台上,高高地绑着三个人,尽管在这样危难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也没有一丝慌张,仍然显得高贵、骄傲和冷漠,他们不愧是皇家的血胤。
“诸邑,”我努力克服住乱麻一般的情绪,不让自己昏倒过去,被侍女们扶上高台,“娘来看你了。”
“娘!”诸邑高高地抬起头,美丽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没有泪。
“阳石!”我凭着感觉,向同样跪在大雨中的二女儿看过去。
“娘!女儿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阳石竟然微笑起来,“娘,女儿要去地下寻找公孙敬声,他答应过我的,死了以后,我和他以夫妻之礼合葬。”
“好,这件事娘来给你办。”我点点头,再将脸扭向诸邑,“诸邑,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对娘说?”
“娘,女儿的几个孩子,都在严家,他们衣食无忧,早已承袭了侯爵,女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诸邑的脸轻轻摩擦着我的裙裾下摆,说道,“只有最小的那一个,现在寄养在南山之下,还没满一岁,女儿十分牵挂。”
“你放心。”我毅然答道,“娘会替你好好抚养他,他不但是你的孩子,也是卫家唯一的儿孙,娘要请最好的师傅,教他学武,学兵法,学治国之术!”
“娘!”诸邑痛楚地唤了一声,哀求道,“我不要他学武,不要他学兵法,不要他学治国之术!娘,我只求他平安!”
我却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狂热的思维,谵妄地说道:“不!他是卫家的儿孙,就必须学会骑射和兵法,必须成为一代将相,必须建功封侯!卫青死了,卫伉死了,我们卫家还有卫念,对,卫念将成为新的大将!”
诸邑沉默了,低垂下发髻。
“行刑时刻到,卫皇后请速退!”忽然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那是穿着鲜艳的绛红朝服的江充,他正得意洋洋地负手站在宫门前。
“告诉娘,他有什么特征,他寄养在哪个猎户家中?”我急忙问道,“娘要叫人马上将他接入宫中来!”
诸邑公主却闭目不答。
“你说呀!说呀!诸邑,你不是要叫娘好好抚养他吗?”我摇撼着诸邑的肩膀。
诸邑的脸上满是决绝之色:“娘,我不会说的。”
“好伉儿,你告诉我!”我连忙向卫伉身边走去,叫道,“卫伉,你的儿子到底在哪里?”
卫伉苦笑两声:“娘,就让卫念在民间长大吧。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就好,不必再让他入宫受教,像他的父祖一样,一辈子活得心惊胆战。”
“诸邑!”我绝望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娘?”
“娘!”诸邑忍不住哭道,“女儿是皇帝的长女,食邑三万户的大公主,却落得一个上断头台的下场。伉弟是大将军卫青之后,卫青为朝廷建下了那样重大的功劳,却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家族!出将入相、建功封侯,究竟有什么用处?就让卫念成为南山下的猎户吧,至少,他会平安、快乐!”
我狂乱地呼喝着,叫着,没有人理睬我。
一队穿着绛红衣服的刽子手迈着大步走过来。
侍女们将我挟持下了高台。
身后,围观者们惊叫不已。
天上,一道长长的闪电划破了厚厚的深灰色云层,接着,是一记格外响亮可怕的炸雷。
雷响过之后,街头传来了恐慌的呼叫:“长安城的城墙倒了!”
b36锦绣丛中
卫伉、公孙敬声、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据儿,他们虽然是卫家的孩子,但却从来没有过父执们当年那些卑贱痛苦的记忆。
他们的童年非同凡响,整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奴婢围绕着他们,小心伺候着他们的衣食起居,只要一开口,他们就能得到价值连城的珠宝珍奇。
长大一些,我们就请来全天下最高明的师傅们,教会他们诗书、礼乐、骑射。
我们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我和青弟的半生坎坷、无数次的彻夜不眠、枕戈待旦,可以铺平这些孩子们一生的道路,让他们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让他们有最高深的学问,足可以应付一切人生风雨。
公孙敬声是家门的第一个叛逆,他读书很聪明,骑射也不错,但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爱干的事情是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追逐美貌女子。
十六岁那年,他就勾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若是惹出祸事来,敬声就赶紧往家里闭门一躲,让他父亲公孙贺将军去打发掉那些麻烦。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只要报上公孙贺的名号,报上姨母卫皇后的名号,就能化解掉一切大小障碍。
卫伉没他那么下作,可也好不了多少,我从来没看见他认认真真做完过一件事情,他今天张罗着要养几匹斗马,明天和一群少年喝酒嬉游,醉倒在龙首原的夕阳中,后天又突发奇想,坐船跑到广陵去为他最爱慕的表姐搜罗衣服香料,一去就是两个月。
卫伉什么事都热心,什么人都交往,终年为旁人的事情在外面奔波忙碌,图的是人家竖指头夸他一声“讲义气”。
可他从来没动过脑筋认真想一想,到底人家与他攀交,看中的是他急公好义、侠肝义胆,还是他身居要位、能够上动天听?
卫不疑、卫登这两个小儿,生于将门,竟然连一张牛筋弓都拉不满。
卫青一生气,打发他们两个去太学读书,前后读了十几年,写出的字还是如同狗爬,十个字里头竟有八个字缺胳膊少腿。
我以为这两个孩子天生鲁钝,谁知道叫到宫里头一问,一个赛一个的聪明伶俐,只是那伶俐全都没用对地方,他们一个是京城里头大小赌场知名的阔少,腰间常年揣着骨牌和骰子;另一个专爱替人家送葬,哭起墓来,声动天地,连天上的大雁都能感动落泪,可到了卫青出丧的那天,他却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折腾了,从早到晚连人影子都没看见。
是他们的智勇才略全都被霍去病一个占完了,还是从小生长在侯府深宫,远离尘世,让这些孩子们根本就没活明白过一天?
a37掘地三尺
傍晚,有人在叩动长乐宫的青铜兽头门环,叩声十分无礼。
“去看看是谁。”我躺在床上吩咐。
今天,我驱车前往南山,找了一块四面环山的墓地,将阳石公主和公孙敬声、诸邑公主和卫伉全都合葬了,在长眠的儿女们旁边,我命人筑造了一块格外简朴的墓地,墓前只有四棵高大的柳树和一对石羊,墓碑上刻着“卫子夫”三个字。
此处,离皇上给自己建造的墓地“茂陵”非常非常遥远。
“是水衡都尉江充的手下。”宫中女官紧张地回报。
“他要来干什么?”我的眼睛看出去,到处一片白茫茫,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水衡都尉江充、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领了皇上的圣旨,要搜查宫妃们的住处和地下,看还有什么人私下里埋着偶人,诅咒皇上。”寝宫的帘外,几个人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领头的是江充。
他的声音踌躇满志,是的,他和钩弋夫人离久已向往的太子之位,现在很近了,在踏上由我女儿尸体筑成的台阶之后。
“搜查宫妃,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我的声音已经不像是人的声音了,阴森森的,像出自地下。
站在帘外的江充似乎打了个寒战。
“宫妃们的房子下面已经全部发掘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巫蛊。”江充在帘外踱了几步,“现在,我们三个奉天子明诏,来搜查长乐宫和东宫。”
“是吗?”我的声音很可怖,“钩弋宫也搜查了?”
“皇上说钩弋宫不必搜查。”面容俊秀、与乃兄有几分相似的按道侯韩说,笑着说道,“皇上说,他要是连钩弋夫人都信不过,就没有谁可以相信了。”
“连太子他都不相信?”
“皇上招来望气者,在期雨台上俯瞰,说宫中有巫蛊妖气,其气来自东方。东方只有长乐宫和东宫两处宫室。”江充微笑着告诉我,“所以皇上发诏,命我带领宫中侍卫,将长乐宫和东宫全部搜查一遍,看是不是有什么宫女和宦官、侍卫心怀私愤,诅咒皇上。皇后,这一个月来,皇上龙体不安,夜晚总是从睡梦中惊醒,说有人持剑刺他,想来,必有人在背后使用巫术。”
皇上老了,糊涂了,而他仍是皇上,仍可以被那些野心家们用作发号施令的偶人。巫蛊?我也相信这世上真有巫蛊了,若是不曾中了巫蛊,那个博学多才、天纵英明的皇上,怎么会一天比一天变得血腥、多疑、轻信、无情?
“使用巫术的就是你,江充!你用巫蛊之案,牵连屠杀我的家族,江充,你必遭恶报。”我嘶声叫道,就像个街市上绝望撒泼的老妇,“江充,你妄求富贵,利用皇上年老昏乱,进献美人,阴谋夺嫡,加害公主太子,哼,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当年在燕地献妹求荣,连累你父兄被杀,这一次,你自己、你的妻儿老母,没几天都要人头落地了!”
“皇后言过了,江充对皇上一片忠心,所以才穷究此案。王法面前,诸侯公主与庶民平等,皇后不得怀愤。”他依旧试图保持着冷静,这个可怕的亡命徒,他怎么能走到今天,一直走进了我长乐宫的宫门?他到底有什么样的巫术?
“哈哈!平等?是的,平民被屈,尚可以到廷尉前鸣冤,公主被诬陷,只能含冤被杀。诸邑、阳石,她们都死在你的手上,迟早有一天,她们的鬼魂会缠上你,会咬住你的脖子,吸你的血,剜你的心!”我厉声狂笑,“江充,你等着吧!你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一晚能安睡了!”
江充向后退了一步,他沉默了,手指哆嗦着,向后一扬,叫道:“侍卫们,快到长乐宫各个殿内挖地,看看有没有埋什么刺血偶人!”
镢头碰着石板地的“当啷啷”巨响声充满了长乐宫。
我闭目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像个尸首。从前碰见我不敢仰视的侍卫们,随意在寝宫里进出着,我的侍女和黄门们都心惊胆战,随着我的失势,长乐宫的所有仆役都好像低人一等。
“再分一半人去东宫!”江充坐在我的妆台边把玩着一个玉球,不耐烦地吩咐道,“快点,找到东西就赶紧拿来,最好在子夜前办完交差。”
“那东西上的血迹太新鲜。”侍卫低声咕哝着。
“拿尿水浸浸就变过颜色来了,”江充踢了他一脚,“快去,还要我教你。”
原来,他们是有备而来。无论东宫和长乐宫地下是否曾经埋过刺血偶人,今天江充的侍卫都能“发掘”出来。
我“腾”地掀开帐子,坐了起来,叫道:“来人,我要去见皇上!”
本来以为我昏迷不醒的江充吓了一大跳,猛然站了起来,说道:“皇上不在宫里。”
“皇上在哪里?”我撩开自己纷披的白发,形状如鬼如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