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少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7
|本章字节:11824字
本来依嵇康的脾气要直飞洛阳城中,杀尽司马氏一党,但这谈何容易!向秀建议先在城边降落,以免太引人注目。虽说时间已晚,但试想:在一个星月交辉的夜晚,有人看到他们或骑鹤,或坐着一个不知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会引起怎样的惊骇?
“所以我们应该先在城外降落,把空舟就地销毁,然后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等力气养足了,再于凌晨时分入城,到嗣宗家与大家相会。”
嵇康想想也在理,于是三人缓缓落在了洛阳城边的一座荒山上。
夜戍的士兵远远看到有什么东西冉冉从天而降,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也没在意。倒是山腰上一对躲在草丛中幽会的小情人看得很真切。
啊,那是仙人吗?那两个男人是谁?为什么都那么英俊?那个女的又是谁?为什么是那么美丽?他们为什么背着一个人,他们坐的又是什么东西?
这对小情人不敢再看,悄悄溜回家告诉了父母。第二天这事就一下子传开了,把整个洛阳城闹得沸沸扬扬。
司马懿这天上完朝回家,赶紧把两个儿子召集在一起。
“你们听到了外面的传言吗?”
“父亲指的是昨夜洛阳城外‘天神下凡’的事?”
“正是。”
司马师打断父亲的话咧嘴一笑:“纯粹胡扯!哪有这样的事?”
司马懿瞟了儿子一眼道:“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道无尽,深不可测;况且此乃祥端也,正是我司马氏代魏而兴的极佳征兆。”
司马昭听老父居然能把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如此自然地拉扯在一起,用的正是汉高祖斩白蛇的手法,心中实在是佩服,乃恭声道:
“父亲之言极是!我司马氏有神人相助,定可早日成就大事。曹氏不仁,我司马氏以仁义取天下,神人岂能不助!”
司马懿见儿子如此聪明,一句话就心神领会,不禁闭目微笑。
司马师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莫明其妙。
司马昭心中好笑,暗想你当然搞不懂。哈哈,这种事情能搞懂的,只怕天下并无几人!
司马懿又道:“话虽如此,此事还得调查一下方可放下心来。春秋之时,墨子已能乘飞鸢腾空;后来秦王‘焚书坑儒’,将墨家之书也一并烧去,墨子之技遂无传。但如今正是‘龙隐麟现’之世,高人异士也相当多,说不定是吴蜀之人乘飞舟来探察我国也未可知。”
司马昭心中一动:“是否姜维又要行动了?传说诸葛孔明临死时传给他一部奇书,或者其中即有墨子制作飞鸢的秘术。当年诸葛孔明就曾制作过一柙木与流午,用于行车之用。”
这一点司马懿当然比儿子们清楚,想了想马上命令司马师:
“老大,你亲自去看看。”
司马师平生就服老爹一人,当下领命施施然去了。
这里司马懿与司马昭继续谈话:“最近形势越见复杂了,一切须慎而又慎。”
司马昭认真地点了点头,心想:人家都说“诸葛一生唯道慎”,依我之见,吾父这谨慎较之诸葛孔明又胜一筹!有老父助我,江山无忧也。
乃恭敬地答道:“请父亲放心,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事情正在按计划进行着。在此基础上,我们又制定了几套应变救急的备用策略,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好,”司马懿又问:“钟会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
“叫他来见我。”
“禀父亲,钟会昨天带队回洛阳后,一直卧病在床,无法前来。”
司马懿一愣,知道情况有变,脸色一沉:“夏侯无极与洪楚马盾三人呢?”
司马昭实说道:“全都死在了山上。”
司马懿这下吃惊不小:“你慢慢对我说昨天的情况如何,那时我见山阳方面火光冲天,以为钟会他们已经得手……”
司马昭苦笑道:“竹林倒是烧了,但对方除了刘伶被杀外,全都不知去向。钟会不敌嵇康,夏侯无极亦死于嵇康之手,洪楚马盾二人则为毋邱俭所杀。这次我们去的人虽多,但因为对方有柔桑公主在,竟不敢下手,一拖再拖,最后竟让他们全身而退,在一座高岩上神秘地消失了。”
司马昭把昨天钟会告诉他的话又向老父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司马懿听得津津有味,连声称赞嵇康“真高人也”,又赞向秀有“诸葛之才”,毋邱俭也实在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
司马昭问:“这次事件留下的问题该知何处理?”
司马懿大笑道:“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吗?钟会此行有功,宜加官升爵。夏侯无极等三人及死亡士兵,各按行军标准薄葬而厚赏其家人那片竹林是不是还在燃烧?派人去灭火,顺便告知天下:这场大火乃是天灾,有胆敢乱说者,杀无赦!曹家那边,我自然会做出安排。”
司马昭见老父安排得滴水不漏,十分佩服。
司马懿又道:“按嵇康的性格,此役之后定然不会远离,反而会长住洛阳城。如此甚好,日后有机会待老夫去会会他!”
司马昭见老父如此抬举嵇康,又见此次连钟会都没能把他怎么样,况且又是曹家驸马,一时之间大感头痛。
从心里讲,司马昭是爱才的。如果嵇康能效命于他,那他将求之不得。可是一想到嵇康的性格,并几次三番地阻碍自己的计划,又觉得还是把此人除掉比较稳当。
司马懿见他走神,问:“你在想什么?”
司马昭微笑道:“我在想如今竹林七贤已成竹林六贤了,他们该是比较伤心了吧?”
司马懿大笑:“此所谓兔死狐悲也。刘伶之死,实在是他咎由自取,且不必管。如今山涛何在?”
“在他的署中办公。要不要让他过来?”
“不必了。你让他去一趟阮府,看嵇康等人是不是在彼处。”
“是。”
父子二人走出密室,登楼而望,只见东面天空犹被火光映得通红透亮。看来这场大火实在是烧得不小。
“壮哉火景!”
司马懿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想起昔日在战场上焚毁敌方城市与村庄时一幅幅更“美”的画面,不禁大感快意。
司马昭钟会的这次行动事先并没有告诉山涛,如今烧了竹林,杀了刘伶,这才告知。
山涛正在批阅文疏,听到司马昭使者所传的消息,手中竹筒洒落了一地,踉跄站起。
“山大人为何如此?”
山涛难饰内心的惶恐:“下官昨夜饮酒过多,如今有些乏力,还望尊使海涵。”
那使者当然知道他为何如此不安,也不点破,口中宣道:
“大将军有令,即命山涛前往阮籍府中,以叙前情。”
山涛心中大骂:“我们几个叙前情,要你司马昭下令?”毕竟他与刘伶同是竹林贤士,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交情,如今见刘伶无宴见杀,如何不怒?
这次司马昭可以说毫不给他面子,事前不说,事后也没有半句人话,做得实在是太过份!如今又令他去阮府,岂不是让他去被大家骂死羞死?
说到底谁都知道他是司马昭的人。这次竹林被焚与刘伶被杀之事他虽然没有参予,但怎么也难脱干系。
想到这次自己扮演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山涛阴沉着脸道:“还望尊使回禀大将军,下官署中公务甚多,一时脱不开身,改日再去可否?”
那使者见山涛公然抗命,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留下一句“快去!晚上回大将军府覆命!”便扬长去了。
山涛这一气非小:连一个区区使者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这个山公山大人如今还像个人么?前思后想,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在众人眼里,他只不过是司马昭的一条狗!
王戎比山涛先到一步。顾不上与大家打招呼,远远望见放在大厅中间桌子上的刘伶牌位,站犹未稳,就“咕咚”一声跪了下去,痛哭不已。
自从丧父之后,王戎性情大变,从一个追逐时尚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小老头,并且日渐吝啬起来。父亲临死时的话对他的震动相当大。一点不错,在这个世界上,唯有钱,唯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此外一切皆虚。
有人问他:“尔欲为杨朱乎?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何其太啬也!”
王戎回敬道:“杨朱亦是一派宗师,尔敢轻之!”
话虽如此,刘伶的死还是令他痛感物伤其类。想起昔日交游之乐,大家情同手足,何其快乐。虽说他在七贤中的地位与山涛差不多,但毕竟大家对他这个小兄弟还是极为爱护的。
可以说,没有其他五贤的薰陶,王戎天资再好,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样,成为一个被文坛学界所重、天子庶人所敬的名士。
而刘伶的豪饮及坦率,给王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刚认识时,刘伶常毫不客气地指出王戎身上的诸多毛病,而今忆起,句句是金玉良言!
想到刘伶山上受难时,他却在洛阳城中花天酒地,王戎悔恨难当,悲从心来,跪在刘伶的灵牌前放声大哭。
一哭吾兄英年早逝……
二哭吾兄平生饮不足……
三哭吾兄见杀于恶人,使天下从此永无饮者矣!
众人怕他过于哀痛,赶忙扶起。阮浑紧紧地挽着王戎,也是难过得双眉紧锁,心事郁结。
阮咸在一旁呆立着,怎么也难以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他双拳紧握,仿佛随时准备出手复仇。
阮籍道:“浑儿,你把溶仲扶到椅子上。”阮浑默默地把王戎扶到椅子上挨着向秀坐下。向秀轻轻地拍了一下王戎的肩头。
王戎感到有人拍他,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向秀的脸较原来已发生了极大变化:脸色发黄,脸形极瘦,但双眼愈见炯然,那目光中透着坚定、通达,透着挚着的真爱。
王戎又是诧异又是感动地与向秀对望了一下,再转过头去看嵇康、柔桑公主他们,也全都是这样,大家的眼里都透出那种坚定的神色来。只有阮籍此时因为遭受了丧友的重大打击,显得更加苍老,已经不复往日的神彩。
王戎的哭声一停,整个大厅顿时沉寂下来,一种难堪的气氛使在座的人都觉得心头压抑无比。
阮籍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对阮浑兄弟说:“阿咸阿浑,你俩去门口看看,怎么小槐和他母亲还没有来?”
阮咸拉着弟弟的手来到走廊上,寄姑正抱着柳娜坐着,两个姑娘谁也不说话,脸上都是悲愤的表情。
在门口等了不多会儿,只见婶母江氏挽着刘伶的遗孀王氏缓缓地走了过来,小槐跟在身后,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角。
阮成心中一热,急忙过去,向王氏叫了声“太姐”,抱起小槐走进客厅中。
王氏见了丈夫的牌位,带着儿子哭了又哭,跪了又跪,场面实在凄惨,众人无不掉泪。
王氏哭罢起身,问阮籍:“伯伦的尸身如今在哪里?”
嵇康代答道:“我们把他带回来了,在西屋。”
王氏点点头,向嵇康行了一礼。嵇康慌忙回礼:“嫂子……”
旁边的柔桑公主再也忍受不住,叫了声“大姐!”,扑在了王
氏的怀中,姐妹二人又痛哭了一场。
小槐隐隐约约地知道父亲死了,心里难受,呜呜噎噎地哭成了小泪人。
王氏是个懂礼节的女人,止住哭,又把儿子哄住,平静地问嵇康当时是怎样?
嵇康据实以告。讲到士兵们的矛尖穿过酒壶刺进刘伶的心脏时,听者无不感到一阵揪心的痛。
王氏的眼里顿时燃起了复仇的怒火!沉默了半天叹息道:“伯伦生时,酒不曾喝够。那次和大哥连喝了两个月,他回家对我说是平生最痛快的一次,说不知多久才能把大家都请在一起,放怀再喝一次!如今……如今……伯伦,我悔不该当初劝你戒什么酒……你要喝,就尽情地喝吧!如今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你平时最爱喝的洛上春。”
说到这里,王氏果然掏出一壶酒来,摆在了刘伶的灵牌前,又放声人哭。
众人被她哭得实在是心酸,正想上前劝慰,忽见外面走进一人,面团团,短胖身材,正是山涛。
阮咸第一个发了怒:“你还敢来!咄,滚回去,你不配给伯伦下跪!”走上前去,抡掌就打。
阮籍急忙喝道:“阿成不得无礼!”
山涛在众目睽睽之下,心里直发虚发毛,但说什么也得熬过去,把戏演足,才可以取得大家的原谅。想到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贤士,索性再演一回戏又如何?
——他此时的心态,实在已经变得自暴自弃了。这怪谁呢?又要做贤士,又要做帝王之师,难哉!
阮籍喝止阮咸不及,只听“叭”的一声,阮咸的巴掌已经重重地落在山涛圆如猪脑的脸上!
大厅里一片沉寂……
众人以为山涛被阮咸打了这一巴掌,肯定不肯善罢甘休,谁也没想到,山涛竟像毫无知觉似的,自顾呆呆地走到刘伶的灵牌前,恭恭敬敬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下头,口中呜呜,伏地不起。
阮籍等不由想到:伯伦之死与山涛并无关系,是钟会与司马昭杀死的,司马昭杀人并不需要通知山涛。看他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是心中有愧,再加上刚才阿成已经给了他一巴掌,唉,就这么算了吧。
阮籍如今老了,最见不得人哭,当下心一软,第一个把山涛扶了起来。王氏想了想,也向山涛回了一礼,算是代夫作答。
山涛见大家原谅他了,感激得鼻涕眼泪一起流,连连自打耳光,口中喃喃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好了好了,巨源,你不要自责了。大家并没有责备你。”阀秀毕竟是书生,也软口了。他本想趁此机会与山涛从此划清界线,一时却说什么也开不了口了。
唯有嵇康与阮咸心中雪亮,冷眼观之。
大家又同去看了一下刘伶的遗体,叹息了一回,坐在一起安排后事。
嵇康与阮咸负责把刘伶的遗体运回家中,供亲友祭吊。三日之后,厚葬于山岗上。坟向东,以志不忘竹林。
向秀作祭文一篇,诵而祭之。
阮籍则与山涛一起去见皇帝,让朝廷旌表刘伶的德行,并将其生平事迹修入国史中。
大家分头行动,各自忙碌去了。
三日之后,葬礼如期举行。皇帝准了阮籍与山涛二人的请求,落葬时也派了人来祭吊。王氏领着小槐,恭礼答之。
司马昭没有派人来,怕把嵇康惹火,事情搞大。
曹爽那边来的是何晏。一番祭吊后,何晏将走,悄悄地对嵇康说:“我知道此事是钟会所为。丞相让我转告大家,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嵇康没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