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11902字
独死不得取代庸!
他唱完,柱剑于地,突然激昂不可抑止,涕泗滂沱。赵何齐见其如此,心中有些不快,看不这广陵王表面粗鄙,骨子里竟然如此多愁善感。不过好好的一场欢宴,就这样被他搅了,真是遗憾。赵何齐站起来,举起酒杯劝慰道,大王,你可能累了罢,不如先休息一会。待会再请大王赐个方便的场合,何齐有要事要与大王商量。
刘丽都也嘟起嘴,不满地说,大王好不让人扫兴。这么好的时刻,怎么哭起来了?刘胥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笑道,这是我前几天作的歌词。今天一时高兴,就唱来助兴。其实哪有悲伤,不都是些劝人及时行乐的意思吗?他接过赵何齐递过的酒杯,仰首一口饮尽,把剑递给侍者,道,赵先生不必担心,凭这点酒还醉不倒寡人,寡人非常清醒。赵先生有什么事,可以直说。在座的其实都是寡人的姬妾宫人和心腹家臣,没有什么不便的。
赵何齐哦了一声,说,好,大王真是雄姿英发,身为长安贵胄,却也雅好楚声。看来王妃也是楚国人了。这次楚王让臣带来了一个人,恐怕大王会感兴趣的。
刘胥朝赵何齐身边扫了一眼,好奇地说,什么人啊?赵何齐道,大王如果愿见,臣就立即派人将他召来。刘胥道,请马上召来罢。赵何齐吩咐随从,请李神巫,就说楚王召见。
随从应声出去,一会儿引了一个人进来。那人穿着黑袍,挽着男人的发髻,戴着黑色纱冠,全身上下如一截烧毁的木材,看不出是男是女。他走到刘胥面前长跪施礼,刘胥见其面目乌黑僵硬,心中颇有些寒意,莫不是鬼罢。他这么想。这时赵何齐介绍道,大王,这位先生名叫李女媭,我们楚国有名的神巫,故籍南郡秭归,乃是我们大王重金聘请到彭城来的。
李女嬃,听这名字,应该是女人了。刘胥心中不喜,勉强揖道,得见先生,有幸有幸。
李女媭笑了,像老树开裂一般,她说,大王多礼了。刚才在外面侧闻大王唱歌,“独死不得取代庸”一句,实在悲凉怆恻,让人低徊。是啊,贵为王侯,这人世间,什么事都可以雇人来做,独有死亡,是绝对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则,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别人的死了。不过,大王又何必如此悲凉,臣学过相术,刚才细看大王的容貌,实在贵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啊!她声音辀磔,宛如劣锯锯木,与其容貌可谓天作地合。
刘胥虽不喜欢这刺耳的声音,但听她讲的内容,精神陡然一振。
赵何齐插嘴道,大王,李神巫不但会看相,而且擅长巫蛊,只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来祭祷,就可置那人于死地。她产于当年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的乡里,当地的神巫一向非常有名的。
刘胥脱口道,真的?心里暗暗思虑,如果真有这么厉害,倒不妨试试。不过当今皇帝陛下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诅咒他死,似乎大大的不孝,不孝之人,上苍也不会护佑的。不如让她祭祷皇帝陛下改立自己为皇太子,这样心里就完全没有负担了。于是他对李女媭笑道,寡人倒没有什么仇人,仅有个小小的心愿,如果神巫果真愿意帮助寡人,寡人就是空举国之财帛,也丝毫不会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过臣,臣自然愿意竭尽全力,效犬马之劳。臣家在南楚,当地的巫山神女最为灵验,臣每次祭祷,没有不达成所愿的。臣愿意择吉日为大王祭祷巫山,使皇帝陛下立大王为皇太子。
她说得也太直接了,让刘胥简直有点猝不及防。刘胥假笑了一下,掩饰自己的慌乱,心想,看来这女人果有些本事,我刚才想皇帝立自己为太子,她马上就说了出来。不过,难道不能委婉些吗?刘胥假意道,寡人岂敢妄想如此洪福,只不过希望神巫祈祷我广陵国能够与大汉同衰荣罢了。况且皇帝陛下二十多年前就立了太子,太子也一向温良恭俭,深得皇帝喜爱。寡人与之相比,无论是德行还是才能,都不逮远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发出桀桀的怪笑,万事自有天定,大王就想推辞,只怕也不能够。前年冬天,丞相葛绎侯公孙贺慕臣的微名,特意请臣去为他看相。那一天是冬至日,京师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庆祝节日。那晚,皇太子全家也来到公孙贺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离见过皇太子一面,他眉上有一道纵纹,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近年之内就会大祸及身,别说当不了太子,只怕还有杀身之祸呢!
刘胥心中如擂鼓般乱跳,他喘了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往前倾了过去,果真如此?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嘲地说,即便神巫所见不差,按年龄长幼,也该轮到寡人的同产兄燕王入承大宝,岂能有寡人的份?
刘丽都轻轻地在刘胥耳朵边道,大王,别再犹犹豫豫了,这神巫既然说得如此确定,不如择个吉日,让她祠祷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验。
刘胥脸色苍白,呆若木鸡。他本来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身体壮健,性格粗野。但过去的二十年间,目睹了他父亲凛冽的治国手段,竟慢慢变得胆小起来。他父亲喜好任用酷吏,以摧破宗室为功绩,凡是有关宗室不法的狱事,只要官吏敢于杀戮,都能得到父亲的嘉奖。在过去的二十年,起码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总共十几万人被大大小小的酷吏残灭。而这些酷吏最后没有不被皇帝陛下认为是能吏擢拔升迁的。他的确是有点害怕。他之所以敢于和同产姊姊鄂邑盖公主勾结,觊觎皇位,一方面是因为诱惑太大,一方面是听说皇帝陛下身体日渐不佳。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杀戮的戾气总要减弱一些的罢。他自我安慰地想。于是他对着李女媭微微点头,默然不语。
九月就要结束了,天气逐渐有些凉意。在当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大约二十年前的这时候,天下的各官府都要准备封印,回家休沐过新年了。因为那时是以十月为新年的,时常会大赦天下,赐百姓家长子爵位,女子牛酒50,并允许乡里大酺51。现在却不一样,南昌县县廷正急着等候长安的报文。今年非常奇怪,关于鞫问卫府剽劫案案犯韩孔,供词连逮广陵王翁主的爰书,早就送达长安的廷尉府。爰书中请求朝廷派遣大吏穷治此案。可是将近三个多月,竟然一点消息没有。以邮车送信给长安豫章郡邸52的官员,令他们打听,却被告知皇帝陛下将此狱文书留中53不发,只让廷尉府给南昌县下令,将案犯韩孔就地斩首,牵连到的卫府一系列亡命贼盗也全部弃市,这这其中包括小武的弟弟去疢。至于广陵王刘胥,则“有诏勿论”54,也就是皇帝装聋作哑,放过了他。也许皇帝念在他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缘故罢。另外嘉奖文书也一起递到,命沈武由行县丞事改任为真。
如今关于逮捕朱安世,请求廷尉以槛车征往长安的爰书也送去了一月,依然没有报文。小武在县廷里如坐针毡,晚上他屡屡做恶梦,梦见自己的弟弟去疢,突然跳到自己床前,满面血污地斥责自己,眼光还是那么蛮横粗暴。再就是时常恍闻外面鼓声响起,有长安诏书到,宣布以矫诏及丢失二千石长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枭首豫章市。所以这一个月对他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午夜梦回,总是汗出沾背。父母二老也因为他把自己同产弟弟送上了刑场,而对他不理不睬。他有时想,在这样冷漠的家庭氛围中,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应该立即娶个妻子,以遣生活的寂寞。他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躺在床上,经常被情欲折磨得辗转反侧,这时他眼前会浮现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该是对自己有些好感的罢!近些天来,她几乎每天要来县廷,总会找出一些理由和他闲谈,偶尔向他透露她兄长的书信内容,说皇帝离开了长安未央宫,一直在云阳甘泉宫养病。兄长本来催促她束装,先回长安,她自己却决定等诏书下后,随朱安世的槛车回去。而且她已经央求兄长,想办法让廷尉府下令南昌县派县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嫁给他完全是守了两年的活寡。她在言语之中也经常不掩饰对他的钦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气,妈的,有这么个玉人,偏偏那个肥猪不懂得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也许他这次死在乱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上天必定恼怒他的浪费,所以收了他去,而那个美貌的女人应当属于自己。他这样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自己的下部。年轻的肉体,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之中了。
朦胧中他突然听得外面有敲门声,登时惊醒了,接着似乎父亲在堂上和什么人说着话,然后自己的房门突然啪啪啪响起了敲击声,十分急促,然后干脆吱呀一声推开了,父亲和婴齐两人闯了进来。两个人的脸色都非常惊骇和哀苦。小武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哆嗦了,阿翁,你怎么了?婴齐,这么大早,还没到坐曹的时间罢?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僵硬。
婴齐脸上突然涕泪零落,沈君,不好了。刚才家叔特意派人夤夜从新淦县送信过来,说昨天傍晚,太守府来了长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带着丞相公孙贺的封印文书,要将君以矫诏和丢失二千石长吏罪收系,下豫章郡狱,使者监临杂问罪状,这样的话,可能会判腰斩。我听到这消息赶快跑来,沈君还是弃了官印,亡命去吧?
父亲突然大发悲声,老泪滂沱而下,天哪,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们兄弟两个,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上次一个小儿子没有了,这个儿子眼看也保不住……呜呜,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要让我绝嗣。这时母亲也披着衣服踉跄地奔入,惊问怎么回事。婴齐擦干泪水,安慰她道,阿媪,没什么大事,是县令让县丞君去商量一些事情,稍微有些棘手。
小武心情下沉到了顶点,他无力地看着父亲,一时之间,悲愤、伤心、歉疚、绝望、愤懑之情全部滚滚不绝地涌上心头,而更多的是歉疚。他凝神看着父母,悲不自胜,唉,虽然我害死了弟弟,父母虽然怪我,却并不曾抛却对我的爱护。其实他们也未必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不这样做,我们都得连坐弃市。人的亲情有时真会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么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岁了,脸上已经隐隐有暗黑的寿斑,手脚也多呈老态,这就是一般闾里贫穷黔首的生活常态,如果他是一个贵族,又怎么会衰老得这么快?如果我有出息,又怎么能让父母过这样的日子。我曾经多么希望能从一个小吏,超等升迁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长安,位为列卿。为此我昼夜勤劳,苦习律令,得知当今皇帝爱好儒术,又找来《论语》、《诗》《礼》、《易》等书汲汲苦读,指望凭着自己的才干怀金纡紫,“子欲养而忧亲不待”,我多么期望能够早点报答父母啊!现在大志未酬,却要命丧黄泉,这大概就是命罢。他难过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递给父母,阿翁阿媪,儿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于尊前了。苍天何辜,必欲歼我沈武,使我上不能孝养父亲,下不能挽救弱弟,我……他哽咽了。
婴齐抓住他的胳膊,劝道,沈君还是听我一句,赶快逃亡罢。逃亡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过几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来继续做官,何为而不可呢?君熟悉案例远胜于我,应该知道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先例,当年京师中尉宁成也是这样逃亡过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到天明丞相府使者赶到,就来不及了。
小武重重拍着床栏,怒吼道,不,我做错了什么?公孙贺要这样对我。是的,南昌县是丢失了二千石长官,但我一个小小的县丞,能负什么责任?我是矫诏征发郡兵了,可那也是紧急无奈,如果群盗攻陷了都尉府和南昌县廷,不但冲灵武库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抓不到,皇帝陛下不就首先斩他的儿子吗?他一边怒吼,一边怒气冲冲地在屋里打转,丞相府的使者,为什么不是天子的诏书?我知道公孙贺这狗贼一定想治我于死地,因为我没有立即斩下朱安世的头献给他。可是,我何尝不想,我只是怀疑,即便献给他,他又一定会放过我?我下令不顾人质,进击群盗,使他的侄子公孙都死亡,他的姻亲高辟兵那肥猪也完蛋,他又怎么可能放过我。不行,他一定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天子,当今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节,一定不会将我处死的。
婴齐跺脚道,沈君,现在不是倾诉冤枉的时候,还是赶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丢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武的母亲也扶着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听我和你阿翁说话,但是婴齐君说得有道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里有机会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来,时刻探听消息,等着皇帝大赦,再回来不迟啊。
唉,也只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横搁在床头兰锜55上的剑,一剑斩下去,将兰锜斩成了两半。他发疯般连续狂斩,然后收剑入鞘,恨恨地说,好的,我现在就走。不过,婴齐君,这样会不会连累你?如果因为我而让你受牵连,我是死也不会离开的。我绝不会用你的头来换我的头。
婴齐急道,沈君放心。你忘了,家叔在太守府做功曹史,好歹有些地位。我曾经向他极力称赞君的才干和为人,他对君也颇敬佩,所以一得到消息,特意遣心腹驾驶私人轺车给我送来口头信息,绝对无人知道。你就放心好了,快走罢,再拖就真的来不及了。
小武说,好。他跑到箱子前,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婴齐道,我自少交游不广,就算想逃亡,也没处可去。
婴齐道,我有个堂兄在南阳郡任县廷仓啬夫,为人豪爽,喜好任侠,广交天下的朋友,你带上我的口信去投奔他,他就是舍了性命,也一定会保护你周全。
小武叹口气,不行,这这么行。一旦他被发觉窝藏亡命罪犯,会连坐的。
婴齐急了,骂道,沈武,怪不得人家说你懦弱,这种时候,还这样婆婆妈妈?先躲避一时要紧,说不定明年皇帝就大赦天下呢。
小武也怒道,我要是懦弱,还不先逃了再说……
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忽然听见窗口传来女子的声音,沈县丞如此慌张,不如暂往我们广陵国躲避。我们大王一向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一定会把你奉为上宾的。以沈县丞之年轻有为,何处不可干出一番事业?
屋内几个人都吓得打了个冷战,心里狂跳不已。他们齐齐朝窗口望去,几个人影一晃而过,似乎向正门而来。小武道,出去看看。拔剑出鞘,穿堂来到阶前,看见三五个人已经进了院子,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华美的衣服,腰间都挂着刀剑。
小武强作镇静,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里门的,难道里长瞎了眼吗,竟敢放陌生人进来?仓促之间,他又恢复了县廷三百石长吏的威严口气。
领头的一个青年,穿着墨绿色云雷纹的衣服,头戴着刘氏冠,面如霜雪,眉如墨画,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但小武从她走路的样子和声音,已经觉察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其有姿色的女子。小武下意识的,眼光就扫到这女子的胸脯上去了,这是他看到年轻有姿色的女子时,最本能的反应。这女子的胸前果真坟起一大块,随着脚步上下颤动,显得很是丰满。他马上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掠开了,注视着她的脸蛋。只见她停住脚步,丹唇微启,露出淡红的牙龈和洁白的牙齿,笑靥如花,道,里长怎么会不让我们进里门呢,我们有广陵国相府颁发的符传,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没有特别理由,他怎么敢于阻止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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