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杰鹏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11224字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氤氲四散。殿内四壁挂着刺绣的丝帛,香桂木的殿柱髹着红彤彤的漆,翠羽织成的帐幄低垂,云母屏风将大殿隔成了几个小而温馨的间室。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就局促地跪坐在那席子上,心中好不沮丧。他对面就坐着那号称母仪天下的卫皇后,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明眸皓齿的卫子夫了,她曾经的风采是何等的迷人。那时渭河两岸,不,天下所有的郡县都传唱着那首歌: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然而现在,那首歌似乎已经和眼前这个妇人毫无关系,至少没什么人会相信和这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她的青春早已携着岁月一起逝去,那头让皇帝迷醉不已的乌发,也全无当日的光泽,而有银丝掺杂其间了。虽然屡屡有心腹侍女劝告她,请她命令中黄门令去掖庭剪下年轻宫女们乌亮的黑发,编成精致的副髢64,戴在头上,以弥补衰老之态。可是卫皇后坚决不采纳。她知道,自己辉煌的岁月,像那覆盆之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何必掩耳盗铃去和后宫那些层出不穷的佳丽们争宠呢?那未免太不识趣了。在这万民所仰的未央宫,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那韭菜,割了一茬,另外一茬又迅即成熟,可以随时端在盘子里送上来。宫中的美女都有定额,即便是皇帝从不召见,但是死了一个,立刻有天下各郡的美女填上去补充。很多一直到了三十岁,也从来无缘见皇帝一面,熬成半老徐娘,皇帝一时开恩,才会将她们遣出嫁人。比起她们,自己已经是够幸运了。本来这辈子从未想过,一个平阳公主家的奴婢,能被皇帝偶然看中,不但儿子被立为皇太子,自己也成了尊贵无比的皇后。现在的她,只想老老实实呆在未央宫,不惹出任何的麻烦。皇帝也快七十岁了,由一个健壮英武的青年步入了老年,而且身体时时不适,大概没几年好活。只要他一死,自己就可以搬到长乐宫,被尊为皇太后,腰杆马上可以挺起来。大汉以“孝”治天下,皇帝是自己的儿子,不管什么事,只要自己想插手,他就得给面子。只是现在暂时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她心里时时有一股隐忧,虽然自己的儿子立为皇太子已经三十多年,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不到皇帝咽气的那刻,这个位置终不敢说稳如磐石。只要皇帝愿意,不给任何理由废掉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现在的皇帝起初也并非皇太子,也是景皇帝将原来的太子废杀了之后,才侥幸得立的。既然有先例,就不免会效仿。况且皇帝对太子并非很喜欢,常常说,皇太子,你太仁慈了,不像朕的作风,大汉的天下要像你这么治理,一定会黯淡衰落。接着照例是叹息几声。我呸,这都是什么鸟借口?每次皇后想到这里,心里就不免泛起波澜,如果我还像三十年前那么年轻貌美,你好意思说出这样拙劣的话吗?因为我的肉体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我的儿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垃圾。那么几十年前立他为太子的时候,你为何又将他夸到了天上?唉,世异时移,在我眼里,你是一头永不厌倦的色情动物,不管你有多么大的丰功伟绩,什么击退匈奴,开拓疆土,修订律法,兴办太学,改易正朔,封禅百神,跟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在女人眼里,男人们都是无耻的色情动物。
也不是罢,妹妹,我喜欢陈掌,不只是因为他长得英俊,而是因为他的博学,那么精通儒家经典。我最喜欢他旁若无人地吟诗的样子了,那种男性骄傲的风采,是你无法想像的。男人做事时才显得无比美丽。我每次一看到,整个身心都觉得崩溃了,恨不能马上被他搂在怀里,叫他恣意轻薄。我之所以那么早就失身于他这个有妇之夫,就是因为这个呢。卫少儿反驳卫皇后道。这姐妹俩当时正在明光宫太子甲观的画堂密室里谈心,如此抱怨当朝皇帝的言辞,一旦被人听去,整个家族都会断头。虽然在平民夫妇们看来,这样对丈夫的抱怨如同家常便饭,是生活的重大乐趣之一。可是在她们,却要让人执戟重重防守,才敢相互阐露心扉。
卫皇后苦笑道,也许是罢,可是我尝不到你那样的欢喜。陈掌只是一个列侯,并不能左右你什么,反而要听你的指使。可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是天下至高无上的一人,纵使他有千般男人的魅力,都被他头顶上的冠冕遮蔽了。说到这里,她也回溯起当年的光阴来了。是的,皇帝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仍旧是青春勃发,他第一次和自己交欢的时候,又何尝穿戴了什么冠冕?自己虽然怀着小心侍候的心理,引他去后堂盥洗,可是那时候,难道没有一点被他的英俊潇洒所征服吗?也许,正是当时没有那么多功利的想法,和他的交欢才会那样的快乐迷醉。等到正式进了宫,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要尽力讨好这个人,以便能从夫人升到皇后,就反而有点局促了。也许,是他现在对自己的冷落诱发了自己心底潜藏的怨怼。可是,自己本来何尝有霸占他一人的想法。他对自己还没这么冷落时,那貌美绝尘的李夫人已经冉冉出现,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嫉妒。
卫少儿道,妹妹说得也有道理。你现在的位置,的确是高处不胜寒。没有妹妹,我们卫家又怎么能由徒隶一跃而为煌煌贵族呢?皇帝陛下现在宠幸钩弋夫人,就由他去罢。他的御体最近也时时欠佳了。等到他驾崩,也许妹妹的心情会好很多。
卫皇后脸色大变,虽然卫少儿的话正好切中她的心,她也的确不止一次在心里盼望,皇帝尽早驾崩了就好。当然,这不是出于她本身的恶毒,她本来是个恂恂小心的人,善良贤惠不妒这些品德都离她不远,可是日复一日的压抑的确让她自觉有崩溃的前兆。她爱自己的丈夫,也希望他能长生。可是,丈夫这个词难道适用于一个皇帝?这样的想法简直让人羞愧。那么,为了儿子和整个家族,让那个她本当爱慕却不能称之为丈夫的男人死掉,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卫少儿敢当面说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按住卫少儿的嘴巴,失声道,姊姊,这种话可绝对不能乱说,万一传到他耳朵里,我们一家,包括皇太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其实这时外面的守卫和执戟郎全是太子的亲信,即便是他们,隔着重檐复帐,也绝对听不到她们的只言片语。
卫少儿也自知失言,她跪前一步,抱住了她妹妹,抚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妹妹,别害怕,这是在画堂的密室,绝对不会有人听见的。
是的,这的确有点小心过了头,可是这么多年,她就是这么一直惴惴不安过来的。现在,面对眼前的丞相,自己的姐夫葛绎侯,皇后心里更是烦恼,长久以来,她就一直告诫他,做事一定要谨慎,宁愿不做官,也比做官担负责任好。尤其是丞相这个位置,简直就和死亡没有区别。因为在这之前,皇帝已经借故斩了三个丞相。乃至很久以来,朝中重臣不但不以拜相为荣,而且视之如畏途。当时,她找准了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假装漫不经意地说,公孙贺这个人,不过是个粗莽的武夫,书信都写不来一整篇,哪有能力做百僚之长啊,臣妾以为,陛下还是应该挑个公认有才华而稳重的大臣。可是皇帝却奇怪地问,我这是为你们好啊。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已经物故多年了,你们卫家外朝无人,难道你不害怕吗?
这句话直让皇后打个冷战,从头一直冷到脚心。你们,皇帝跟她说你们,那好像是把自己和她划清界限了。更恐怖的是,她看不出皇帝说这话时的表情。好像是没有丝毫表情的。伴君如伴虎,果然一点不假。如果皇帝当时表现了一丝讥讽或者不满的神色,那么她还可以趁机再三央求,让别的有德行的儒臣代替公孙贺。可是皇帝没有任何表情。当年武安侯田蚡,也因为外戚封侯,那毕竟还不一样。田蚡仰仗的是皇帝母亲王太后的势力,在母亲的威势下,皇帝即便对田蚡有什么不满,也不敢过于表现出来。曾经有一次,田蚡向皇帝奏告公事,谈了一下午,都是提议自己想任命的官吏,要皇帝照准。捱到日西,皇帝终于忍不住,大发脾气道,君任命的官吏到底说完了没有?能不能让我也任命几个?吓得田蚡只好摘下帽子,脱了袜子,拼命叩头请罪。而皇帝发过怒之后,也无可奈何。现在则完全不一样了,皇帝已经不需要显示任何怒色来让朝臣害怕,几十年御宇的积威,让他的内心像深壑一样难测。这才是最可怕的情况。她不敢再求皇帝了,只能派人紧急召见公孙贺,她要好好告诫告诫他。
可是敬声说没什么问题。公孙贺迟疑道,也许皇帝真的只是想提拔老臣,以巩固太子的力量呢。皇帝知道太子仁慈,需要腹心之臣来辅佐罢。
这句话才说完,公孙贺就发现一卷简册朝自己疾速飞来,他本能地将脑袋一偏,但还是慢了一些,只觉额上一阵剧痛,竹简啪啦啪啦在身边散落,撒了一地。他这才惊惶失措了。他知道这位姨妹向来的脾气,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心地良善,从不轻易假人以辞色。除了朝廷必要的礼仪外,也从不在亲友面前摆架子。而这回仅仅听了自己一句辩解,就勃然大怒地用书简掷击自己,必定是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所在。
你那个不肖子公孙敬声就知道耍耍小聪明,皇后余怒未息,低声吼道。似乎又对自己的暴怒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停了片刻,缓和了口气道,他以为现在还是元狩65以前那辉煌的时光吗?他再这样妄为,我们一定会因之灭门。接着她又悲不自胜,叹道,好日子总是不知不觉地过去,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还是当年的李夫人聪颖,她曾经感叹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驰则恩绝。唉!她的话真得我心,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椒房专宠,而我从来没有妒忌过她的原因罢。说着,卫皇后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公孙贺立刻摘下帽子,叩头道,皇后万勿悲伤,保重玉体要紧,臣贺一定谨遵皇后指示,在皇帝陛下面前嚎啕哭泣,苦苦哀求,推辞相位。
卫皇后收住眼泪,低声道,这样我还稍微能放一点心。回去警告你那不肖的儿子,太子家令曾经多次向我奏报他的不法之事,我们家现在难道还缺那点钱花么?等到太子继承了皇位,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何必去局局贪污那点小钱。还有,以公卿之尊而交接游侠,这是皇帝一直切齿憎恨的。可我听说,他喜欢和京辅游侠朱安世等人交往,还乔装打扮,一起攻劫三辅巨商大族。有朝一日让皇帝知道,免不了都要腰斩。大将军和骠骑将军66健在之时,皇帝多少还会给点面子,现在,哼。
皇后放心,臣回去一定严厉管教那个不肖的东西。公孙贺又惶恐叩头。他的确也被皇帝要拜他为相的事搞得一头雾水,他祖先是义渠的胡人,自己也只是武夫出身,从小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试剑,跟着堂兄公孙敖一起吃喝玩乐,攻剽劫盗,无所不为,几次都被长安令下令逐捕,每到那时就躲进平阳公主家,让逐捕吏望洋兴叹。要说不肖,他自己也算是地道的榜样。他的祖父公孙昆邪可不是这样,公孙昆邪擅长弓马,曾在吴楚之乱的时候,单独引军击破吴军前锋,被封为平曲侯。可是戎马之余他还爱好读书,每日手不释卷,后来任职陇西太守,公余还著书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广受传颂。到了公孙贺自己,就只懂得打打杀杀了。还好,他在游侠浪荡的生活中,认识了平阳侯曹寿、当时还是平阳公主骑侍的卫青、恶少年张次公和后来成为酷吏的义纵,后来又从军击匈奴,先后当过轻车将军、浮沮将军,在元朔五年的那次大规模征讨匈奴的战争中,他率领的军队俘获匈奴名王,以一千三百户封为南窌侯,不过十一年后,因为在太庙侍祭时,所献的黄金成色不足被褫夺爵位。接着蹉跎了十多年,八年前本来想借着出征匈奴的机会立功,重新封侯,可惜战斗不利,寸功未得,怏怏而返。唉,汉家的法律太过苛刻,他有时偷偷感叹,很多世家通过上阵浴血苦战得到封侯,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就把爵位收回;还有很多人屡破匈奴,被拜为将军,然而因为下一次偶然失利,不但把上次的功名丢光,本人还坐法当斩。自己的堂兄公孙敖就是例子,他一生屡次跟随大将军、骠骑将军征战匈奴,前三次多有斩获,在元狩五年,被封为合骑侯,第二年又跟随大将军有功,增封食邑达到九千五百户。不幸的是,两年后出征迷路,没有按时和骠骑将军会师,就下吏当斩,好在花钱赎为庶人,但侯爵也丢了。又这样蹉跎了十来年,屡次参加征战,希望能重新立功封侯。可是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直未能如愿。天汉四年,皇帝派他征讨匈奴,顺便迎接投降匈奴的李陵回国,没有成功。皇帝却怪他畏懦不敢深入大漠,将他下狱判处腰斩。还好,仗着他们的熟人当了廷尉的关系,关键时刻另外找了个人代替他斩首,他自己则躲匿民间五六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去年刚出来透口气,就被长安令发现,重新捕进监狱,终于在。这是何等的残酷,公孙贺想起来就觉得寒心,这次皇帝想提拔自己为丞相,他当然害怕结局悲惨,可是内心实在禁不起那个封侯的诱惑。因为今上立了规矩,凡是拜为丞相的,一律封侯,当年的齐国儒生公孙弘第一个获此殊荣,公孙弘以布衣对策第一,被皇帝宠幸,迁升为御史大夫,再接着拜为丞相,被封为平津侯,曾让天下多少豪杰歆羡,儒学也因此一下子成为显学。现在自己轮到这个机会,能把十年前丢失的侯爵补回来,有什么不好呢。可没想到,皇后竟然如此震怒。看来只好遵从她的意思忍痛拒绝了。是啊,皇后说得也对,等皇太子即位,自己想封侯只是指顾间的事,只是不知能否有幸熬到那年龄。唉!要是皇帝明天就驾崩该多好。他打了个冷战,转头看了看四周,感觉背上汗津津的,显然是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那次谈话过后没几天,皇帝果然在未央宫的宣室召见公孙贺,要拜他为丞相。原先的丞相石庆已经在十多天前罢免,在这之前,丞相府已经许久没有长官了。公孙贺果然听从皇后的嘱咐,拼命叩头,嚎啕请辞,他呜呜咽咽地说,陛下,臣贺是个胡人,又生长在边鄙。没读什么书,不识朝廷礼仪。只知道鞍马弓箭,斩将搴旗,为陛下效劳。丞相这种统率百僚的文职工作,需要文法精敏的重臣,臣贺一介武夫,实在没有能力担当啊。望陛下可怜臣贺,臣实在惧怕因为不称职而受谴。
皇帝看着他的头顶,缓缓地说,卿是因为看见赵周等人被斩首,所以害怕了是罢。赵周明明知道列侯所贡献助祭的黄金份量不足,成色不佳,却假装不知道。此欺君的大罪,纵然朕想宽恕他,奈朝廷律法何?汉家以法律治天下,法令无故变更,就不能取信于臣民。——只要卿奉公尽职,心忧社稷,又有什么好担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