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惜乎军不利拭恨蹑坟茔(3)

作者:史杰鹏

|

类型:历史·军事

|

更新时间:2019-10-08 09:38

|

本章字节:7176字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都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家中过得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谁会买草鞋?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赶忙劝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帝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人个个都想捕获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一定可靠么?


刘据有点儿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诸位陪我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臣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我看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联系上太子的那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杜少君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少君道,还没有回来。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当地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长安尽力活动。如今购赏太子的文书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这县吏……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惊恐。


县吏不速而来,肯定凶多吉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如果告发我们,到底能得到多少赏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怀疑杜家告发了他们。


杜少君怒道,皇孙,请恕臣直言,虽然臣等和皇孙贵贱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请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口不择言。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么公事,需要上百县吏上门。


刘据道,我们都去看看不妨。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仍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像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帝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会像太子那样乐观。太子虽然也懂得一些公文传达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也怀疑是他们出卖了自己。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臣等,臣等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了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得自己宗族被灭。这老者是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楼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对领头县吏禀报,县丞君,反贼就藏在里面,包括刘据的两个儿子和三个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郭弃奴等数人,臣敢以头颅担保,无半句虚言。


这声音显然是檀充国发出的。楼上众人听到耳里,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盯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怪小武,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属下,但当初檀充国毛遂自荐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责备小武什么呢?顶多恼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诖误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也一样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他身边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获得赦免。你们当中有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的沈武,果然参与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哭嚎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虽然他们力量弱小,但仗着居高临下,倒也没有怎么吃亏。不过他们也知道双方终究力量悬殊,县廷可以不断征发县吏来,他们却只有这么几个。双方激战了好一会,楼上的箭矢越来越少,开始抵挡不住。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少君劝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也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山逃走!河边有渡船可到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