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川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4
|本章字节:12006字
宫中灯火通明,从表情上看,宫人们都很紧张。张仪不晓得发生何事,见内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问,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宫。因是黑夜,又因后宫禁地,张仪本就不晓得南北,连拐几个弯后,彻底转向了。
又走一时,二人在一处殿门外停下。灯火更多,往来的人也多起来,宫人们跪拜一地,表情虔诚,无一人出声,显然是在向天祈祷。张仪就灯光看向殿前匾额,模糊辨出“沐慈宫”三字,不由得打个惊怔。
沐慈宫不是别处,正是孝公生母、当今秦王嫡亲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来过一次。
观这情势,老太后怕是……想到老太后,张仪顿觉一股寒气袭向顶门。显然,如果是老太后发生不测,作为外臣受邀,张仪入宫只有一个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内宰进去,旋即又匆匆出来,导引张仪入内。
殿中院里,黑压压地跪满各宫嫔妃、公子、王孙,不下数百人,不用多想,凡是与秦室血亲有关的后辈、女眷全到场了。
张仪趋入寝宫,见老太后榻前齐刷刷地跪满男女,打头的是秦王,秦王左侧是母后,也即孝公媳妇,右侧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华等跪在第三排,紫云与公子华之间留一空位,内宰引张仪趋至此处,张仪别无选择,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弥留,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一个花白头发的御医跪在榻前,一手搭脉,一手撮动银针。
银针扎在人中穴上。张仪虽然不通医理,对人中穴却是晓得的,只在任、督二脉不通时才用,堪称救命穴位,不到危急关头是不用的。
御医拔下银针,揉捏穴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来。
御医长吁一口气,又揉搓几下,朝秦王小声奏道:“启禀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请告退。”
秦王摆下手,御医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轻声道:“祖后,驷儿请您安了!”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目光搜索。
秦王松开手,朝后看去。
张仪心里又是一紧,正自紧张,臂肘被人顶一下。不用看,是公子华。
张仪闷在那儿。
秦王看过来,声音低沉:“张爱卿,祖太后召请!”
张仪再无退路,嗓眼里咕噜一声:“臣谢恩!”跪前几步,在榻前叩拜于地,声音依旧咕噜,“臣张仪叩见祖太后,恭请祖太后万安!”
老太后没有应他,口中又道:“紫……紫……”
听到召唤,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几步,一头扑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声:“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请您万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双老手伸过来,一边说,一边摸索。
紫云明白,将手放在她手里。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
张仪傻了。
“张爱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张仪依旧呆呆地愣在那儿。
“张……张……”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张仪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俩……”老太后用尽最后力气,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将张仪、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长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声。
“祖后——”秦王扑上来,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扑跪于地,埋头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华等,然后是满殿堂、满院子及满后宫的各色人等,各发悲音。
所有人都在恸哭,只有张仪傻在那儿,如同呆子一般。
张仪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张仪依旧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为老太后仙逝,早已轰动全城,香女晓得张仪是治丧去了。国有大丧,张仪身为相国,责无旁贷,这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香女心头莫名生起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到第三日头上,渐渐变成恐惧了。
将这恐惧坐实的是樗里疾。
将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门外面的台阶上守望,一辆辎车停下,一身孝服的樗里疾跳下,见到香女,拱手见礼。
香女回过礼,引他入客堂坐下,亲手泡茶。
“嫂夫人,”樗里疾没有端茶,直将两眼盯住她,“你在门外,可为守望相国大人?”
“正要问大人呢,”香女勉强笑道,“我家张仪几时回来?”
“一时三刻回不来了。”樗里疾回个笑,表情略略尴尬,“不瞒嫂夫人,在下此来,是给嫂夫人带个话。”
“什么话?”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了。
樗里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君王。”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樗里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君王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君王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樗里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樗里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
“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樗里疾每说出一字都是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樗里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樗里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樗里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樗里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的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君王,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君王,君王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总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日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樗里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听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樗里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搁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君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语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樗里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樗里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樗里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君王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君王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君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君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与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樗里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樗里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阵风拂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樗里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小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妆,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樗里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
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樗里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樗里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道:“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君上旨意。”樗里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御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樗里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樗里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道,“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樗里爱卿,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守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哽咽着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个只言片字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文钱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踏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