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雨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10154字
孙发扬走后第三天,五连便决定帮助小张庄社员夏收。他们根据各户劳动力状况,把连队人员进行了分工。不用说,李亦农是会帮助房东桂大嫂的——头天晚上,他就和桂大嫂打好了招呼。
“首长还去呀?周指导员已经给我们分派了兵了,这活儿使人哟,首长怕干不动……”桂大嫂把端来的几个茶叶蛋放在八仙桌上,“这留着您下酒吧,孙师长就爱喝个酒。”
“我不能喝酒,有病不能喝,鸡蛋你端回去吧。告诉你呀,我拔麦子可是把好手咧,不信你明天早晨瞧吧!”
凌晨四点半钟,李亦农就随着连队司号员的起床号音爬起来,穿上衣服,揉着眼睛,走出屋门。这时,桂大嫂和她丈夫、女儿三口已经等在院里了;周西南带着两个战士也来了。
天还未亮,村街上响着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吆唤声。手电筒的亮光在向村外游动……
起早儿夏收是农民们祖辈的习惯,不等太阳最烤人的时候到,活儿也干得差不多了。傻子才睡到天亮,然后顶着毒辣的日头拔麦呢。
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李亦农已经拔完了三垄麦子了。不过,桂大嫂那位牛一样壮的不声不响的丈夫,比李亦农拔得要多出两垄。这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望着自己责任田里的丰收的麦子,高兴得脸上浮着微笑。周西南和两个战士也干得很猛。李亦农一边拔麦一边和桂大嫂搭着话,听她数说着实行生产责任制比过去“吃大锅饭”的好处:
“早先实行记工分,出一天工记一天分,出工倒都挺勤,不出工没分呀!可就是一样,到了地里,尽摸着锄头把儿号脉——磨洋工,不管田里出不出活儿。”
听着桂大嫂的唠叨,李亦农想到,应该提醒周西南一下,抽时间把全村农民实行责任制以后的状况和从前做一下比较,搞一搞社会调查,来对战士们进行一次党在农村的政策改革的实际教育。
太阳升高了,将麦田里的湿气蒸发,在空中弥腾着。看不见的一股热风夹着成熟的麦香和泥土的芬芳气息在麦地上流荡。李亦农弯腰弓背,两手攥紧一把把麦茎的下半截,不停地拔着。他想起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在田里拔麦子的情景(那时他们租种地主几亩土地),父亲拔麦子的动作是那么利索有劲,而他呢,虽然身小力单,也努力学着父亲的动作干,干一会儿,父亲就不让他干了,让他跟在后边拾麦穗。歇息时,娘从家里提来瓦罐盛的绿豆汤和贴饼子(这是娘勒紧自己的裤带,从平日口粮里一口一口攒下来的,留给爹干重活儿的时候吃)。从小儿,李亦农就闻惯了成熟的麦子的甜香气息,闻惯了庄稼人酷爱的土地的芳香……在他的记忆中,还留下了父亲弯腰弓背拔麦子,甩落一溜汗水的形像。父亲那在夏日的骄阳下,被晒得黑油油的骨骼蹭棱的脊背,像一幅油画一样,永远刻在他记忆的脑海中;他还记得母亲夏夜里纺线时纺车的嗡嗡响声,记得母亲爱悄悄哼着的小调儿——那令他神往而勾起他许多幼年时的联想的家乡小调儿……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双亲还在他没有能够自己找到个饭碗时,便贫病交加,相继故去,使得他独自去闯关东,走上了已经走过来的这条路……现在,李亦农闻着这成熟的麦香,听着房东大嫂兴奋的谈论,却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他手中的动作加快了,他深深知道,收获,对于土地的主人——曾经在这块地方洒下无数汗水,印下无数脚印的庄稼人,是一件多么欣喜的事情!
收工时,李亦农大汗淋漓,脱下衬衫一拧,居然漓漓拉拉拧下不少汗水。
下午,李亦农感到身子不舒服。在和工作组一起研究五连抓政治教育改革的经验材料时,他不住地咳嗽。而到晚上,他病情突然加重,呼吸困难,面色发紫,脖子上的青筋也鼓起了很高。桂大嫂急得一连给他脑门上换了十几回湿毛巾。卫生员看看束手无策,只得向团部要车,把李亦农连夜送到师医院。
已是夜半时分了,电话铃声把刘茹平吵醒,她得知消息后,连忙起床穿衣,从家里赶到医院。师里几个领导同志和季芳、李婕也都闻讯赶来,围在李亦农病床边。
刘茹平戴上听诊器给病人检查,发现肺部有湿性罗音;做了心电图——右心肥厚;根据病人气急和病状心悸、面呈紫绀、颈静脉怒张的现像,她很快判断是感冒引起上呼吸道感染,从而导致肺心病复发。
经过注射青链霉素控制感染,通畅呼吸道,控制了病情发展;而李亦农呢,不管有多少工作等着他去做,也只得枕着氧气袋,鼻孔里插着胶皮管,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这种不得已的措施一直延续使用了七天,才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撤掉了氧气袋,使他在病房里有了些活动自由。
二十多天过去了,李亦农病情已基本好转,但是刘茹平劝他多住一段时间观察观察,不要急于出院。加上季芳和李婕的劝阻,李亦农只得耐着性子呆在医院里。不过,人虽然住院,而工作呢,却已经不少做了——病房外边走廊里有一架电话,它为李亦农解决了不少问题;师长走了,政委虽然住院,但师里遇到什么需要一二把手点头的事情,还是得找李亦农,所以,以后一些天里,李亦农的病房实际上变成了他的办公室。
这一天,在○三号病室,李亦农仰在病榻上翻阅着一本书。午后的阳光直射进窗子,使室内气温增高,他爬起来,将绿绒布窗帘拉上一半遮住阳光,然后坐在写字台旁继续读书。
“咳咳——”他咳嗽着,眼睛却不离开书。自从患肺心病两年多来,咳嗽一直伴随着他的生活,使他渐渐习惯而不以为然;尤其是当他沉入在工作的思索或读书写字时,这咳嗽声竟像为他的思维伴奏一样不肯消失。
此时,他正在读的是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中国历史人物论集》,书虽是五十年代出版的,但是许多史料的具体生动以及著者见微发隐的论述分析还是使他感到很有收益。书中有一篇关于唐朝高僧玄奘的专论,他读得很有兴味。过去他虽然知道此人为取佛经曾到印度、尼泊尔,返回后在长安慈恩寺译著经文,是我国古代第一流的大学者,翻译家中的第一人,并有沟通中印文化之功等等,但对他的个人艰苦经历并不清楚。这篇论文的记述,使他知道了玄奘在交通十分困难和唐朝政府又严禁私自出国的情境下,不避艰险,在印度留学十七年,到过一百一十个国家。学成归国后,致力译著十九年,始终工作不懈。尤其让李亦农赞叹的是这位高僧一往无前的探险精神——他骑一匹马只身横越大戈壁滩,因为缺水,走到第五天,口腹干焦,倒卧沙中,到夜半,冷风把他吹醒,马也起立,于是他爬起来继续行进。由于他骑了一匹惯走沙漠的老马,它有特殊的嗅觉和辨认道路的能力,驮他走到一小片绿洲,遇到一池清水,才使他免了被流沙吞没的结果,走到了伊吾国(今新疆哈密)。以后他又辗转行进,越凌山、渡热海、涉雪山、走黑岭,终于抵达北印度。他在印度十七年,除往来途中两三年外,其余时间都用在学习上面。归国后专心工作,一生致力学术,从无怠懈。十九年中,他只回河南故乡与其姐见一面,此外很少和人酬应,而是“虔虔不懈,专思法务”……
看完这篇论文后,李亦农不由得掩卷深思:玄奘的事迹虽然已是遥遥一千多年以前的陈迹了,然而今天却使他感到新鲜而振奋。假若我们党和军队的领导干部在我们的事业进行中,能有玄奘的那种矢志不辍、毕其生而奋进的精神,那我们的事业定将会迅速昌达兴旺……
“吱呀”——门被推开,李亦农一回头,见是所长刘茹平进来了。住院后,李亦农发现一件巧合的事情:所有的医生、护士和卫生员在进病房时都不敲门,有的甚至用脚一磕门就进来了。对此他并不想探问究竟,也许他们始终把自己看做是病房的主人吧,他这样去想。入境随俗,李亦农习惯了医生护士的突然出现,所以,对于刘茹平的到来,李亦农也不感到意外。他笑望着刘茹平,见她进来后,一声不响坐在写字台边的藤椅上,用手扯着白大褂的下摆,像有什么重要事情想对李亦农诉说。
“所长同志,有什么指示吗?”李亦农笑着和刘茹平打趣,见她欲言又止,便说,“有事儿就直说吧,没关系,咱们又不是刚认识一天半天……”
正像李亦农说的,他和刘茹平很早就认识了。那是在抗美援朝战争后期,刘茹平以一个医院护士的身份认识了负伤住院治疗的李亦农。这位战斗事迹已经登了报纸的英雄,在医院病床上整天捧一本书在“啃”的形像,很快攫住了她的心。她给予了他极其周到的护理和种种表示她的情感的暗示。但也许是命里注定吧,李亦农开始并没有懂得她的某种暗示,等以后他明白了她的想法时,这使他感到很不安。那时,他已经认识并爱上了采访过他的季芳。怎么办呢?直接了当告诉她吗?不行,怕她一时接受不了……得耐心点儿,慢慢来,找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后来,机会等到了,前胸挂着几枚勋章的王煜被李亦农介绍给了刘茹平。终于,她内心里隐隐的担心被证实了,李亦农已经有了心上人。她把伤心的泪水咽到肚里,热情而亲切地接待了王煜。
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光之迅忽并不夸张。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青春韶华已不复在他们身上存在,只有从他们各自的儿女身上,寻觅到他们年轻时的一点影子了。刘茹平,二十多年前那个瘦小苗条的女护士(当时,有的病员戏谑地称她为“小燕子”),现在就坐在他的面前:脸上生了褶子,身材也肥胖了——如果不是穿军装和白大褂,看上去会更老些。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李亦农又催促了她一遍。
刘茹平用手理了理头发,盯着李亦农,似有些不太情愿开口。但还是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为了小娜那孩子,想请你跟她好好谈谈,帮着做做工作。宣传队决定让她转业,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找你把她留在部队,转业也好……不过,这姑娘任性,我们管不了她。前些时她跑到北京,考部队文工团,也没考上,回来后成天闷闷不乐,尽跟床铺泡蘑菇,我担心她想不开;后来,又听说宣传队的钟新新老找她,给她介绍当电影演员,唉,当什么演员呀,转业找个什么工作干不好,一个女孩子,当什么演员……”
“好事呀!好事!电影演员——好哇!”李亦农笑着问,“能行吗?”
“唉,好什么呀!听说电影演员尽出男女作风问题。”
“这是胡说八道。别相信这些,都是人们吃饱了没事儿干瞎编派的。干什么的人都有正派的和不正派的,怎么能那么简单的看问题?你爱不爱看电影?爱看吧?是呀,好电影大家都爱看,可是你却反对女儿当电影演员。干脆大家都别干文艺工作,男的都到煤矿,女的都进纺织厂,这样男女不在一块儿就不出问题了。怎么样?”
“就算我刚才说错了吧,”刘茹平不好意思笑笑,“其实我是担心小娜跟那个钟新新在一块儿,那个小青年不大学好,有点流气,听说他出过事,和那个唱女高音的小袁……”
“噢,是为这个?”李亦农感到有些意外,他问刘茹平,“小娜不是跟朝朝挺好的吗?”
“我也想问你呢,我听小婕说,上次朝朝探家回来和小娜闹崩了,两个人不通信啦……”
“哦……没什么,闹点儿矛盾是不奇怪的,他不通信咱们也不能替他们写。总而言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如今年轻人是新式恋爱,咱们恐怕真是不了解喽!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能一点儿不管,爱情问题既是个浪漫的事情,同时又是个严肃的事情,搞不好要栽大跟斗,一辈子后悔莫及。这样吧,我抽空儿找小娜扯一扯,谁知道她听不听我的?”
“听,你的话她还是听得进去的。”刘茹平连连点着头。
“刘所长!刘所长!”外面传来急促的喊声,随即有脚步声奔跑着,震得走廊咚咚响。
刘茹平连忙走出去。李亦农听得外面有人和刘茹平叽叽咕咕说什么;少顷,只见刘茹平推门探进头来对李亦农说:
“来了急诊,好几个,我去了!”
很快,脚步声急急响过去,消失了。
“铃铃铃……”走廊上电话响起来,传来值班护士的喊声:“李政委电话!”
李亦农抓起听筒,听到张新国的声音:
“李政委吗?我们这儿出了事故——伤了六个人,两个重伤……”
“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
“事故两起:一是工地爆破时炸伤了人;二是汽车连派往工地拉炸药的车出了事故——翻到沟里啦……车撞坏了,司机重伤……伤员都送师医院啦!”
“怎么搞的?!”李亦农火了。
“造田工地人多秩序乱,原来安排两班倒,王煜,王团长又命令改成一班啦……师长和您一走,他说了算……”
“胡闹!简直是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