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钟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5
|本章字节:19896字
现在轮到他们的孩子频繁地出入父亲的家门了。年轻那茬人找父亲的时候,是为了当兵,现在有的留在部队,有的复员回乡了。小辈儿的这茬,他们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地来到了城里。现在当兵对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诱惑力了,都知道当个三两年兵又回去了,以前干啥还干啥,耽误时间不说,连个老婆都讨不上。部队的干部都得上军校,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上军校的料,索性他们什么也不想了,干脆断了当兵的念头。
现在他们又成群结队地来找父亲,他们要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地,早就承包给他们了,种地也用不了多少劳动力了,守着那些地,有吃的没花的,他们不满足,要进城打工,买电视,盖房子,他们对未来的幻想美好而又灿烂。
父亲对这些年轻的后生已经陌生了,但是他们成群结队,或蹲着或站在客厅里,抽自带的卷烟,洪亮地吐着痰。父亲啥都不说了,仿佛他又回到了蘑菇屯儿,站在村中的大柳树下,那一刻,父亲感觉到自己是名村干部。他背着手在这些后生面前走来走去,看着眼前这些壮劳力心里高兴呀。
后生们眼睛瞪得跟刚蒸出来的豆包似的,满怀希望,满怀亲情地望着父亲。父亲就开始打电话,父亲在这个城市有很多关系,以前的老下级、老部下、秘书什么的,很多人都在这个城市里担任这个长。那个长的。父亲冲电话里说:王主任哪,我是老石,有个事,老家嘛,来了几个孩子,农闲了嘛,想到城里弄几个闲钱,你那建筑工地给安排几个啊。
父亲还说:胡局长呀,有这么个事,那啥
父亲的眼前走了一拨,又来了一茬。他就像一位派工的村长一样,把眼前的壮劳力一拨一拨地派出去。
这是刚开始的情景,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这些人已经不满足打工挣钱了,而是把挣钱的规模整大发了。那时城里的饭店都时兴吃野味、山珍什么的,蘑菇屯儿一帮老小一合计,这事还得找父亲。他们合伙把卖粮食的钱、打工挣来的钱凑到一起,又用报纸裹巴裹巴就来找父亲了。他们要到城里开饭店,把蘑菇屯儿的蘑菇、山鸡、粉条什么的弄到城里来,让城里人吃点新鲜。
这事可难住了父亲。父亲知道开饭店可不比打工,人家要的是力气,开饭店要的是效益,就是领导和父亲关系再熟也不可能把办得好好的饭店让蘑菇屯儿的人开。父亲打了电话,联系了两次都碰了钉子,父亲就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这几个后生。这几个后生不知深浅,各个都摩拳擦掌的样子,他们把报纸打开,让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钱露出来,大着声音说:石头叔哇,咋的呀,我们有钱,又不是没钱,这事咋还整不妥呢?又有人说:石头大伯,家乡的人都知道你,这城里的江山都是你打下的,咋的?离休说话就不好使了?后生们这么一将,父亲就热血撞头了,他拍着头突然想起一个事来。干休所外面有一排门面房,前几天干休所的领导研究招租的事儿,后来就没了下文。父亲对这些不感兴趣,后来他也没闷。现在父亲想起了那排门面房,拍了拍脑门,把报纸里的钱裹巴裹巴夹起来就出去了。
他找到了所长,把那堆钱往所长面前一摊说:小张呀,这么的吧,墙外的那趟房归我老石用,这是租金。
张所长还想说两句什么,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知道你要说啥,什么研究研究啥的。我看你们是吃饱撑的,这就跟打仗一样,再研究你就当俘虏了,就这么定了。钱就这么多,要是不够从我工资里扣。
不等张所长说话,父亲一转身就走了出来,马上带着后生们实地考察了一番,结果是令人满意的。
没几天,一个牌子就挂出来了,上面写着:蘑菇屯饭庄。开业的那天,还放了几挂鞭,很热闹的样子。
饭店开起来了,蘑菇屯儿的蘑菇、粉条、山鸡什么的也都运来了,因为干休所处的地理位置并不理想,来吃饭的人不多。那些后生们大部分时间闲着,袖着手趴在饭店的窗口,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入,琢磨着:这些人怎么就不进饭店吃饭呢?城里人的肚子净是油水?他们真恨不得去大街上把人拉进来,着急上火地在饭店里直转悠。结果还是去找父亲了。父亲也没招了,他急得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后来父亲说:这么着吧,我去动员动员干休所的人,让他们到你们那儿吃饭去。
接下来父亲便开始在于体所挨家挨户、楼上楼下地去张罗了。以前父亲不串门,谁住哪楼,哪个门,他根本对不上号。这回他到张所长那儿要了一本花名册,拿着花名册,挨家挨户地去走。
他一进屋便开门见山地说:老王呀,现在生活好了,就别在家吃饭了。去蘑菇屯饭庄吃去,那里的饭菜香,可劲儿造吧,去吧,啊。
他又说:老李呀,忙啥呢,你看你烟熏火燎的,到馆子里吃得了。他还说:小朴呀,你家也不差那两个子儿,改善改善呗,都啥时候了,自己还做饭?去下馆子,下馆子
父亲不仅动员别人,自己也身先士卒地去吃了一次。他去之前,是想拉母亲一块去吃的,结果母亲没有同意,他就自己去吃了。他点了一大碗小鸡炖蘑菇,还有炖大豆腐。他好久没有吃家乡菜了,他是真喜欢吃,吃得汗流浃背的,心满意足。本来这顿饭二十块钱,他硬是塞给人家三十元。
父亲尝到了家乡菜,便念念不忘了。他说死活也要拉上母亲去吃一顿,母亲不搭理他,还说父亲家乡的菜像猪食,这让父亲很伤心。后来父亲就想主意,他终于想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父亲冲着母亲说:我要请客。母亲就睁大眼睛说:你要请谁呀?说完还摸摸父亲的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发烧,我要请孩子们吃顿饭。母亲终于明白了,父亲不仅要请晶和海,还要请高扬和杨花花。父亲的这一提议得到了母亲的大力赞扬。母亲早就为现在儿女的这种状况伤心不已了,家不像家,孩子不像孩子的。如果孩子们能有机会坐到一起,不管吃什么,只要一家人坐在一起,母亲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接下来母亲就开始打电话,给晶打完又给海打。海现在正跟杨花花热恋着呢,他把自尊哪、奋斗呀,都放在了一边,他全力以赴,一心一意地谈起了恋爱。因为恋爱,他已和家的关系缓和多了。在这之前,他还领着杨花花到家里来了一趟,海也爸呀、妈呀地叫了。海走后,母亲一直高兴了儿大。
这次母亲在电话里一说是父亲请客的事,海痛快地答应了。一家人又坐到一起了,当然是在蘑菇屯饭庄。当一家人对着满桌子大盘、大碗的家乡菜时,边吃边说好吃。父亲越听越兴奋,解开了衣服扣子,撸起了袖子,要了一瓶家乡的“高粱烧”,自己倒了一大碗,也给每个孩子都倒了一些,母亲也高兴地来了一点儿。说心里话母亲最不喜欢酒味儿的。
父亲举着杯子若有所思地说:家乡好哇,你们都长大了,家乡什么样,你们没瞧见过,都该回去看看哪。
晶很理解父亲,举着酒杯说:爸,现在忙,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和高扬一起去老家看看。高扬也说:石伯伯,你放心,我下次一定陪你一块儿去。这句话说到了父亲的心窝里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回老家看看去,岁数大了,一个人是没法回去的。孩子们要是不陪他去,他就只能是梦想了。高兴的父亲,一次一次地和高扬碰杯,喝来喝去就喝高了。这回父亲不说家乡了,而是说这个饭馆了,命令似的冲着孩子们说:以后你们一周要到这里吃上两次。家乡好哇,你们不能忘本。
喝着吃着,父亲就哭了,一塌糊涂的样子。大家都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结账时,晶和海都抢着去结,最后父亲大手一挥自己去结了,什么零头呀,都不要了。
从那以后,父亲便成了蘑菇屯饭庄的常客了,弄得母亲三天两头和父亲吵架。晶和海相继着结婚了。父亲的意思是,晶和海的婚事要好好地操办一下,地点最好在蘑菇屯饭庄。林十几年前结婚了,那是在部队上偷偷结的,父母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到场了。按父亲的话说,通过晶和海的婚事,让蘑菇屯饭庄也喜庆喜庆。结果晶和高扬领完结婚证,便接到任务去南方缉捕逃犯去了。自然是一桩没有婚礼的婚姻。
海和杨花花结婚时,时间倒是显得很从容,俩人没有张罗亲朋好友,悄无声息地去游玩了一次,算是把婚结了。
父亲因此很失落,错过了两次让蘑菇屯饭庄轰轰烈烈的大好机会。
海和晶的婚姻,让他们似乎都找到了幸福。晶搬到高扬那儿去了。父母对晶的出嫁想得都很开,姑娘嘛,如同泼出去的水。
他们不理解的是,海结婚也没住家里,而是住进了海单位的宿舍。其实,父亲几次见杨花花已经很喜欢这闺女了,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一点也不磨叽。说话大着嗓门,让父亲想起了部队的女兵。父亲望着杨花花就说:这闺女好,好哇!
究竟哪里好他并不说,只是说好。母亲望着杨花花竟有些担心,她很没底气地对父亲说:你看那丫头和咱那海能长吗?父亲说:别瞎掰,说啥呢,海那娘儿们叽叽的样子,就得有这样的姑娘收拾他。
父亲现在还没有忘记收拾。母亲所担心的是,怕海受媳妇的气。其实母亲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婚后海的生活,基本上是一种被动地位,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杨花花说了算。这姑娘骨子里就有一种当领导支配人的欲望,在海的面前说话不仅粗门大嗓,还比比划划的。
海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整天里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无比受用的样子。一会儿去买酱油,一会儿又去买包子。总之,在杨花花的指挥下,海是团团乱转。海却是无怨无悔,还兴高采烈的样子。杨花花结婚之后,就被刑侦大队安排搞内勤工作了。杨花花习惯了追追打打的工作,冷不丁按一天八小时上班,下了班又没事可做,她很是不适应。晚上的时候,她在家呆不住,换上便装要出去转一转,非得让海陪着她。她把海当成搭档了。让海陪着她专门往旮旯犄角钻,这是她的职业特点。海跟着杨花花也学会了“深入浅出”,看什么人可疑,什么人一看就是好人等等。海现在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创作,海早就不是编务了,他已经拿到了成人文凭,学的就是中文。海现在是编辑,有中级职称。他的创作已经在圈内有一些小名气了,人们称他为青年作家。海的作品早就过了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时候了,海现在的成了好多杂志的抢手货。
海通过杨花花的指点学会了观察什么是好人,哪些又是坏人,这对他的创作起到了积极作用。
杨花花带着海每天晚上这么转悠,终于有所收获。杨花花在海的配合下,先是抓住了一个企图入室盗窃的小偷,公安局顺藤摸瓜一举粉碎了一个盗窃团伙。杨花花在一个夏季的夜晚独自走在街上,那天海要在家里赶稿子,没能出来陪她。结果,有个色狼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打杨花花的主意,被杨花花三拳两脚给收拾了。送到派出所一审问才知道,原来此人是个奸杀惯犯,还被通缉着呢。因此,一连串无头案都迎刃而解了。为此,杨花花还受到了公安局的嘉奖。
这是杨花花业余时间的作为,她感到很不过瘾,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她在业余时间里整日这么溜达,大部分时间是没什么收获的。她无处发泄,便把海当成自己演练的对象。她经常把海捆起来,告诉海这次是什么扣。弄得海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归叫,海愉快高兴,他心甘情愿受这样的待遇。
杨花花琢磨完海还不够,她还让海把她捆起来,要么系在椅子上,要么系在床上,总之,不管系在什么地方,杨花花总能变魔术似的,重新恢复自由,看得海一愣一愣的,由此海更加由衷地佩服杨花花了。海有时候望着杨花花情不自禁地说:花花,你都快赶上我姐了,晶是花花崇拜的女人之一,在整个公安局没人不知道晶的,晶办的寨子都是大案子晶的名字都被许多黑社会团伙记录在案了,有人曾扬言,杀掉晶就会受到一百万的奖励。但现在晶仍然完好无损地活着,并且神出鬼;没地和那些犯罪分子斗争着。
杨花花佩服晶是真心真意的。她一直希望晶说一句话,把她调到一线去工作,可晶一直没有说那句话。后来晶冲海说了句实话:别以为这事是闹着玩呢。
也就是说,高扬和晶从事的工作,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工作,一不留神就有生命的危险。看晶在人前人后笑呵呵的,可就是睡觉,每个细胞都是醒着的。现在的杨花花,做梦都梦见自己还打打杀杀呢。有好多次在梦里,她一脚把海从床上踹下来,弄得海鼻青脸肿的,海到最后都不敢上床睡觉了,而是抱着被子睡在了沙发上。这一点父亲母亲都是不知道的。母亲一直对海结婚不住在家里耿耿于怀,她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看了,然后就落寞地自言自语:这个海呀,家里这么大地方不住,非得住在单位的鸽子笼里。母亲一直把海的宿舍比喻成鸽子笼。父亲听到了,便说:不回来更好,清静。老年的父亲,内心深处也是希望海呀晶呀能住在身边,年轻人活蹦乱跳的样子,会让父亲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父亲一想起年轻岁月,总是那么神往,说起那些岁月时,父亲总是这么开头的:想当年,我二十三,在一八六团当营长父亲的岁月结束了,父亲只剩下对往事的空叹了。晶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要孩子,这是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偶尔的,晶和高扬在周末提袋水果或两瓶酒回到家里坐一坐。这时,是一家人最高兴的时候,母亲忙三火四地给海打电话,让海带着花花也回来,一家人要吃顿团圆饭。海接受了命令带着花花回来了。母亲不注意别的、专看晶和花花的肚子,于是母亲就冲着两个女人的肚子说:你们哪,可真是,咋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哇。
两个年轻女人自然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红了脸,把母亲的话头岔开了。晶和高扬真的很忙,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有时刚在家坐一会儿,他们腰间的呼机就响了,便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十天半月的也露不了一次面。就是能在家里呆到吃饭的时间,他们也很不安心的样子,不时地看表,看呼机,怀疑呼机是不是坏了。
每次吃团圆饭,父亲母亲为了争执吃饭的方式总是闹得很不愉快。父亲每次都坚持要带上一家老小去蘑菇屯饭庄吃,由他请客,大手一挥,不用找零头的做派,父亲很受用。母亲则不同意,她一直希望自己在家做饭,然后围在一起吃,这才受用,这才是个家庭。每次父亲母亲争执在哪儿吃饭时,孩子们都不好说什么。
父亲说:你们说,这饭怎么吃?
孩子们说:随便,随便。
父亲对孩子们没有立场的回答很不满意,瞪他们一眼。
母亲也说:你们说,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孩子们仍说:随便,随便。
这回该轮到母亲不高兴了。
父母争执不下,最后两人就玩起了小孩子的把戏,用剪刀、石头、布的方式分出输赢。父亲赢了,便大手一挥,将军似的说:出发,吃家乡饭去。
父亲花钱,吃家乡饭,是父亲最幸福的事情。
母亲是不高兴的,嘟着嘴说:什么家乡饭呀,跟猪食似的。
母亲要是赢了,她会孩子似的高兴,冲晶和花花说:你们快来帮厨,咱们吃一顿大餐。于是她们兴高采烈地一头扎进了厨房。
父亲就不悦了,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时,高扬已经把电视打开了,高扬看的是体育节目,不是拳击就是足球比赛。在这一点上,高扬和父亲保持着高度的一致。老年的父亲也喜欢上了体育节目,只要是有输赢的比赛,父亲都爱看。母亲领着女人们专做饭,父亲领着男人看体育比赛,两个阵地上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母亲为了这个家简直是操碎了心。先是为父亲操心,后来一边操心着父亲,也操心着三个孩子。现在孩子们都有了各自的归宿,父亲也就这样了,按母亲的话说:父亲是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没有办法了。这一辈子,父亲没能改变母亲,母亲也没能改变父亲,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又相互得利。母亲酸甜苦辣地陪伴着父亲走了大半生,终于走不动了。有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对父亲说:老石,我不行了,活不动了。
母亲说完这话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亲不相信,母亲怎么就活不动了呢?他大睁着眼睛望着闭上了眼睛的母亲,如烟如云的往事就历历在目。后来,父亲终于清醒了,他明白母亲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跟他争吵了。父亲这才意识到母亲活着对这个家有多么的重要。父亲嗬嗬地就哭了。父亲哭得情真意切,感情真挚,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周围的孩子们了,他一边哭一边说:琴,你咋整的,你还比我小那么多岁,咋就没活过我呢!你走了,扔下我和孩子们,你咋就那么狠心呢!
父亲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像个女人似的。他平时最讨厌男人流泪了,今天他流泪,而且像女人似的流泪。
母亲没有了,父亲失去了对手,生命一下子就委顿了。在外人看来,父亲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林一家人为母亲奔完丧就又回去当师长了。这个城市里父亲只剩下晶和海两个亲人了。晶和海经历了失去母亲的打击,两个人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熟了。
晶说:家里就剩下爸一个人了,他寂寞,要不咱们搬回去住吧。
海说:姐,你忙,工作又特殊,还是我和花花去陪父亲吧。
最后两个人找到父亲,都说自己要搬回来住,来陪晚年的父亲。父亲冲两个人挥挥手,通情达理地说:忙你们的吧,我一个人行。
他不同意他们搬回来。其实父亲知道,孩子大了都是泼出去的水,他们有自己的天地,就像自己十三岁离开蘑菇屯儿一样,小小的蘑菇屯儿已不能装下他的心了。他不想让自己束缚住孩子们飞翔的翅膀。孩子们飞得越高,越远,他就越高兴。
其实父亲是有“阴谋”的,在这之前,他早就和警卫员小伍子联系上了。小伍子也就要离休了,离休后的小伍子就要陪父亲来了。在这之前,小伍子夫人已经去世了,美国读大学了,小伍子现在是一身轻松了。
总之,用一句形象比喻的话就是,两个人的生命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父亲终于等来了小伍子。那天傍晚,父亲正站在自家阳台上张望,小伍子就从夕阳中走来了。虽然两个人多年没见了,他们都老了,但是父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伍子。父亲一瞬间就变得年轻起来,他像个小伙子似的从楼上跑下来,在自家门前和小伍子拥抱在了一起。两人激动的情景就不用细说了。
从那以后,父亲又焕发了青春。父亲已经不把这里当成家了,而是当成了宿舍,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峥嵘岁月。父亲又是父亲,小伍子又是小伍子了。
父亲每天早晨又开始跑步了,身后随着小伍子,小伍子手里拿着父亲那两样宝贝,一个是枪,另一个是刀。这枪和刀就是父亲当年缴获的战利品。此时小伍子随在父亲身后一手握枪,一手拿刀的,说父亲是跑并不确切,更形象的应该说是走,父亲七老八十了,已经跑不起来了,只是做出个跑的姿势来。父亲和小伍子“跑”了一气之后,两人就站在一棵树下舞刀弄枪的了。父亲先玩刀后玩枪,舞弄一阵子,父亲就住手了。接下来,父亲就和小伍子一起排着队去干休所军人食堂吃早饭了。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便在干休所食堂入伙了。父亲吃了一辈子部队集体伙食,他已经习惯了。偶尔,父亲会和小伍子一起到蘑菇屯饭庄吃上一顿家乡饭。那时,他和小伍子俩人每人要上二两烧酒边吃边聊,说过去,说现在,也说将来。俩人回来后,不洗脸,不洗脚地倒头就睡下了。
母亲没有了,再也没人监督他洗脸、洗脚了,父亲觉得自己解放了。他要自由,也要自我。
这是母亲的悲哀。母亲嫁给父亲,一直在改变着父亲,就是睡前洗、洗脚这一点儿习惯,母亲最终也没能改变父亲。父亲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又是父亲了。
不知这是父亲的幸事,还是母亲的幸事。
总之,老年的父亲又重新找到了自我。
高扬发生了一件大事。高扬又一次卧底,结果被贩毒团伙头子识破了,最后高扬抱着贩毒团伙头目从楼上跳下来,高扬便昏了过去。
高扬住进医院十几天后仍然没有醒过来。医生就断言,高扬已经是植物人了。晶听到这个断言,一时怔在那里,她望着床上似睡着的高扬,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高扬面前流泪。她没想到自己心爱的人,曾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就这样在她面前长睡不醒。那些日子,并没有让晶失去方寸,她找来了大量有关植物人的书,她在那些书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爱会让植物人复苏。那上面还记录一段外国的故事,说是外国一对三十多年的夫妻,在旅游时,妻子不幸摔下山崖,丈夫一直在病床前呼唤妻子的名字,几个月后妻子竟睁开了眼睛,恢复了意识。
于是,从那一天起,晶便坐在高扬的床前开始一声又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海和杨花花来到了病房,看到晶这个样子,海又眼泪汪汪的了,晶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海为晶倒了杯水,然后哽咽道:姐,你歇一会儿吧,我们替你喊。海也喊了起来,但晶并没有停下来,他们一起同心协力地呼喊高扬的名字。高扬一副沉睡不醒的样子,他似乎太累了,不想醒来了。海呼唤了一气,又呼唤了一气,然后绝望地冲晶说:姐,算了吧。
海和杨花花还是走了。晶没路可退,她自己要留在爱情的阵地上坚守着,一直坚持到弹尽粮绝。
父亲来了,自然还有小伍子。父亲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高扬,又看了一眼声声不断呼喊着的晶,什么也没说。他又想起了当年母亲把他呼喊过来的情景,当年那场大病,要是没有母亲情真意切的呼唤,也许就没有他今天了。此时的父亲,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了母亲,想到母亲的父亲,眼睛湿润了。他没有说什么,只用一只手拍了拍晶的肩膀,这是女儿的肩膀。他知道,女儿认准的事谁说也没用,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父亲和小伍子悄然离开了病房。
那一阵子,父亲的心情一直很忧郁,他经常望着什么地方发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身边的小伍子说:伍子,琴活着时,经常站在那里跟我说话。
父亲或者说:伍子,琴就是站在这儿和我吵。
说到这儿,伍子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了,他似乎又想到了当年和母亲吵架的情形。
想着念着,父亲的眼睛就潮湿了,然后父亲哽着声音冲小伍子说:伍子,还记得当年吗,你牵着马,把琴驮回来。
伍子也动情了,他说:首长,这怎么能忘呢?就跟昨天发生的事似的。父亲还说:结婚那天,真热闹哇,咱们喝酒,喝着喝着我就喝高了。小伍子说:你还不听别人劝,嫂子一声不吭,就是不理你。
父亲呵呵地笑了,笑完了就哭了,呜呜的,像个娘儿们似的。老年的父亲很脆弱,很伤怀。老年的父亲开始思念母亲了,他在怀念琴在身边的岁月。直到这时,父亲似乎才明白这一辈子和母亲吵吵闹闹所有的真情所在。父亲开始思念母亲以后,他就学会发呆了。
傍晚的时候,父亲坐在阳台上,望着西去的晚霞,回想着岁月,有时他一两个小时也不动一动。
后来,终于醒悟了,是小伍子在楼下做好了饭,喊他去吃饭。父亲端起饭碗,这时又想起了母亲。父亲就说:琴做的饭可是真香啊,我吃了大半辈子,都没有吃够,可惜再也吃不上琴做的饭了。
父亲说到这儿,又开始流泪了。小伍子知道父亲的心思,不说什么了,他又能说什么呢?
不知道是晶创造的奇迹,还是医学创造了奇迹,总之,高扬在一天夜里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晶:我这是在哪儿呀?
高扬很快就下床了,他又是生龙活虎的高扬了。
林带着一家老小突然转业回来了。林的部队精简了,当了师长的林突然回来,让父亲大感意外。父亲以为林会和他一样,在部队干上一辈子,最后退休,然后老死在部队里。没想到林摘下领章帽徽又站在了父亲面前。
林回来那天,父亲又张罗着去蘑菇屯饭庄吃了顿饭。
父亲热情地冲林说:吃吧,这是家乡饭。
林望着一桌子的饭菜一点儿也没有战斗力的样子。
父亲理解此时此刻林的心情。他是过来人,自己刚接到离休命令时,他比林还想不开。
父亲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林,你不是个军人了,你失落了是不是?我知道,你还转不过弯来。没啥,离开部队就不能干事业了?只要你把自己还当成个军人,你就是军人。人这一辈子,就是活着一口气,只要有气在,啥就都没啥了。林听了父亲的话,开始吃饭了。父亲说:吃吧,这是家乡饭。我就是吃完蘑菇屯儿的饭走出来的,一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浑身是劲。
父亲说完,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胸脯。
父亲又说:林,你到地方了。这也是你的阵地,你要坚守好了,像个打胜仗的军人抬起头来!
在父亲的大声吆喝中。林慢慢抬起了头,父亲看见了林眼里的泪水。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