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钟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5
|本章字节:10904字
草原青从内蒙古运来之前,还是匹没有调教过来的马,从来没有人骑过它。在这之前,它和它的同类们,在茫茫的草原上,左冲右突,任意驰骋。父亲突然出现在它的脊背上,它本能地开始反抗,它先是立起身子。这一点儿,父亲早有准备,他夹紧双腿,身子伏在马背上,紧紧抓住缰绳。草原青第一招,没能把父亲摔下去,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加上众人拍掌叫好,在这之前,草原青还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它一下子恼羞成怒了。四蹄落地之后,飞了似的蹿出去,它的突发动作,引来了众人一片惊呼。
草原青一边跑一边上蹿下跳,它想一下子把父亲甩掉,让它回归到无拘无束的草原生活中去。父亲却不上它的当,不管草原青怎么蹦、跳,他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了草原青的背上。
父亲是兴奋的,他想,自己没有看错草原青。以前他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就该有这样一匹马。烈性、暴躁,甚至还有些不讲理。父亲就喜欢这样的士兵,打仗的时候,就是靠这样的士兵才能啃下最硬的骨头。他喜欢的马自然也是这样的,父亲那一刻,激动得坐在草原青的背上嗷嗷乱叫。父亲的胡言乱语,更加刺激了草原青,它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脊背上的这块狗皮膏药掀掉。它收紧腹部塌下身躯,四蹄腾空向前狂奔,父亲感受到了两耳呼啸而过的风声,他激动得面色潮红,双股打颤,他又有了要撒尿的感觉。就在这时,草原青突然来了一个马失前蹄,这是父亲做梦也没想到的。他顺着惯性一头栽了下去,结果是,父亲的头上起了一个包,左手也戳了一下,红肿了起来。草原青的阴谋得逞了,它又蹦又跳地向前跑去。在场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向草原青围追过去,另一部分人奔向了父亲。
第一个奔到父亲面前的自然是警卫员小伍子,他大呼小叫地把父亲扶了起来。父亲很不满小伍子的大呼小叫,他一从地上站起来,便说:诈唬个啥,我不是没事嘛!
父亲站起来没摸头上的包,也没去捂戳了的左手,而是冲着草原青狂奔的身影说:这马,老子要定了。
草原青自然是被众人抓住了,然后被牵了回去拴在柱子上。
照顾草原青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小伍子的身上,他围着草原青一边转一边运气。它把团长给摔了,可以说摔得鼻青脸肿,这对警卫员小伍子来说,没有照顾好首长的安全,这是他的渎职。他想踹草原青一脚,更想打它一巴掌。可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草原青一直用机警戒备的目光望着小伍子,望得小伍子一直没能下脚和下手。
这时父亲出现了,他头上的伤在卫生所包扎上了,左手腕子也缠上了。食堂送给父亲三个生鸡蛋,那是为了给父亲补身体的,父亲揣着三个鸡蛋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赶回来。他一眼就看出了小伍子的动机,马上大声地制止道:小伍子,你想干啥?你要是敢动它一下,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伍子听父亲这么一说,立马蔫了下来,委屈地说:团长,这马太野了,要不咱们去换一匹吧。
父亲冲小伍子很粗鲁地说:你放屁,我就喜欢这样的烈马、好马。小伍子早就习惯了父亲这种粗鲁,立马就不吱声了,立在一旁。
父亲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在拴马柱子上磕碎,用手接住蛋黄和蛋清,把手伸到草原青的鼻子下,父亲用柔情似水的声音说:吃吧,伙计。父亲也把草原青称为伙计了,这时,他想起了胡师长和飞火流星,那是怎样的一副人与马的情感图画呀。父亲一声“伙计”,勾起了他无尽的思念,这时,父亲的眼圈红了。草原青似乎看出了父亲并没有恶意,先是把头探过来,在父亲手里闻了闻,后来又用唇碰了碰,马上就吃了起来。父亲一口气把三个生鸡蛋都喂给了草原青。草原青潮湿、温热的双唇在父亲的手心游走着,让父亲感到了无比舒畅,一种亲情顺着父亲的手臂流进了父亲的心里。那时,父亲柔和着声音说:马这东西通人性,只有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好。
这句话,似乎是对小伍子说的,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
长春和平解放后,部队进行了短暂的休整。这给父亲驯服草原青提供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每天,部队训练的操场上出现了一个有趣的景象,那边,战士们以班为单位,训练得喊杀连天。这一边,父亲骑着草原青打马飞奔,小伍子为了保护父亲的安全,随着草原青快步飞跑。
这时的草原青并没有完全接纳父亲,它的心里,还在抵抗着父亲,排斥着父亲。它想出各种花样想把父亲从背上甩下去,不过它的花活一件又一件地被父亲识破。
草原青又气又急,只能没命地奔跑,发泄着胸中的不满。这可就苦了小伍子,小伍子和草原青一样,已跑得通身是汗了,只要草原青跑下去,他就要跑下去。父亲对小伍子的做法很不高兴,他冲小伍子喊:你拉倒吧,一边歇着去!小伍子不能歇着,要是父亲有啥好歹的,他没法交待。
父亲说了几遍之后,小伍子无动于衷,仍亦步亦趋地跟着草原青疯跑下去。父亲就想:爱跑,你就跑,看你们能跑到啥时候。
草原青首先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它累了,它也有些认命了。心想:就让背上这个家伙骑着吧,看他能骑到啥时候。
草原青放慢了速度,小伍子这才放下心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嘴气咻咻地喘。
父亲望一眼草原青又望一眼小伍子,他咧着嘴笑了。草原青果然是一匹野马,虽然父亲可以自如地骑在它的身上了,但它骨子里仍野性未泯。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咆哮、蹦跳,同时,它又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做出一些荒唐又无知的事情来。
在初始的那一段时间里,父亲行军打仗草原青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父亲凭着对马的经验,他知道草原青是匹好马,但也需要好的主人来调教。现在的草原青还没有调教出来,它既野性又没见过世面,它还是一个生坯子,离一匹训练有素的好马还相差遥远。
草原青似乎习惯了人,尤其是身穿黄军装的这些人。在草原的时候,它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会见到这么多人。刚开始,它一见到人便全身紧张,焦灼不安。后来它觉察出,这些身穿黄军装的军人虽然舞枪弄炮,但对它是很友好的。有的战士跑过它身旁的时候,还会伸出手拍拍它的头,或者是梳理一下它的鬃毛,这一点草原青都感受到了友好和亲切,甚至,它已经习惯了他们身上的气味。但草原青听不惯军号声,每次军号声响起,它的神情都焦灼异常,总是想甩脱警卫员小伍子的牵扯。自从有了草原青,管理草原青的任务便落到了小伍子身上。一次部队行军,休息的时候,司号兵吹响了军号。军号突然响起,吓着了草原青。这一点小伍子没有料到,草原青一下子就从小伍子手里挣脱了缰绳,没命地奔跑起来。队伍行走在山里,休息的时候部队散落着坐在山坡上,炊事班还要埋锅造饭,草原青突然的惊乍,也使部队惊乍了起来。
小伍子冲草原青的背影喊:抓住它,别让团长的马跑喽!
部队于是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拦马比赛,一千多号人,漫山遍野地奔跑着,草原青似乎受到了刺激,它越加的亢奋。它把山坡当成了草原,左冲右突。有的战士被它撞倒,有的被它踏伤。
父亲看着眼前的情形也急了,战士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他见不得战士们流血受伤,但他也太喜欢草原青了,更不希望它有什么闪失。父亲一着急便拔出手枪,冲天空连放了三声枪,嘴里还不停地喊:你给我站住,再不站住老子毙了你。草原青自然是不会听父亲的,一是它听不懂,就是听懂了,它也不会停下的。现在它正兴奋异常,情不自禁,蹦跳奔突。它毕竟是匹马,有一千多入围追,最后它还是被捉住了,被小伍子牢牢地拴在一棵树上。这次,父亲对草原青真的动气了,也许他错把草原青当士兵了,他开口就冲草原青大骂:再不听话,老子立刻毙了你。他还拔出枪来,冲草原青比划了一下。直到这时,也许父亲才发现它是一匹马,很不好意思地把枪又收了回去,但他仍冲草原青发着脾气。
父亲说:你现在不是一般的马了,你是匹军马了。是军马就应该一切服从命令听指挥。
父亲还说:你不是人,你要是人我就给你处分。
父亲又说:草原青你是一个逃兵,我石光荣最恨逃兵了,你要是再犯错误,我就派人把你送回草原去,让你继续当野马。
父亲那次足足训了草原青一顿饭工夫,小伍子给父亲打来了饭,父亲气得也没吃。刚开始草原青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扬着头,竖着耳朵,目中无人地看这儿望那儿,随着父亲的话语层层深入,草原青似乎听懂了,它垂下了头,眼睛也不时地瞟一眼父亲,那样子像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战士,任凭父亲发落。
后来父亲训得口干舌燥,一甩手不理草原青了,蹲在一棵树下深一口浅一口地吸烟,扔下草原青独自在那里反思。
在草原青的精神世界里,它还没见过自己的主人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它似乎害怕了,开始反思自己不着调的举动了。从那以后,父亲有意识地让草原青经风雨见世面。他有时下达命令的时候,有意让司号员站在自己和草原青面前,很嘹亮地吹号。草原青果然对号声处变不惊了。后来,它甚至都能听懂各种号声了。休息号吹响的时候,它会停止前进的脚步,行军号吹响的时候。它又会马上迈动双脚。
打仗的时候,父亲故意把它往阵地上带。刚开始,它感到畏惧,身子往后缩,父亲就用马鞭抽它的屁股,骂道:屁货,你还想临阵脱逃咋的。
后来,它不怕枪炮声了,相反,它一听到枪炮声马上就兴奋,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立了起来,血管喷张,可以看到它的血液在它浑身上下奔突。
父亲觉得自己没有看锚草原青,果然是匹好马。父亲见人就夸奖草原青,父亲的话果然得到了应验。
队伍打锦州的时候,草原青立了一功。那时锦州战役刚刚打响,战斗只在外围展开,黑山屯是锦州东大门的一个门户,那里有一个加强营的重兵把守。因为地形有利,父亲一个团的兵力,三个营轮番进攻也没能冲破敌人设置的火力。战斗已经打了两个时辰了,在和国民党军队的作战中,父亲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啃的对手。父亲于是在指挥部里坐不住了,他丢掉望远镜,让小伍子去牵马。小伍子不动,拿眼睛看父亲。父亲急了,冲小伍子吼:你自陵我干啥,让你牵马你就牵马!
小伍子不是有意违背父亲的命令,他是父亲的警卫员,保卫首长的安全是他的责任。他了解父亲,父亲一打仗就不要命,经常抱着冲锋枪冲到尖刀班的前头去。为了这,父亲挨了不少批评,小伍子也经常让师长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让父亲到战场上去,这是师长的命令,师长同时还给小伍子一条特权,那就是拖也要把父亲从前沿拖回来。父亲让小伍子牵马,小伍子自然知道父亲要干什么。所以他不执行父亲的命令。
父亲一连下了两道命令,小伍子都没动窝,父亲正要发火,马上就想到了师长对自己的约束,他也冷静了,立刻换了副口气说:把马牵来,我不上去,这里太低,骑在马上能看得高一些。
小伍子信以为真,果然把马牵来了。但小伍子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要为父亲牵马。父亲没办法,只好同意了。这时,一营正在冲锋,父亲亲眼看见二连长挥舞着一把大刀,还没等冲到敌人阵地前,便被流弹击中了。二连长正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点点地向敌人阵地爬去。看到这里,父亲脑门喷火,他感受到身下的草原青浑身的血液也在哗哗啦啦地流淌。父亲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想冲上去,雪亮的马刀就插在背上,腰里的二十响盒子枪早已经上膛了。但小伍子手里紧紧抓着马的缰绳,仿佛是一棵树似的立在父亲的面前。情急的父亲突然想出一计,他冲小伍子说:伍子,我的望远镜。
小伍子疑心上当,回望了一眼父亲,父亲果然没拿望远镜,他正手搭凉棚向战场上瞭望。小伍子这回不敢怠慢,应声放下马缰,向掩蔽指挥部跑去。机会可来了,父亲用双脚一跬草原青的肚子,草原青早就等着这一蹬了,立马箭一样地射了出去。父亲只听到小伍子在身后喊:团长,你骗人!
草原青带着父亲一眨眼的工夫便冲到了前沿,父亲左手握刀右手握枪,喊了一声:冲啊,杀呀!
冲锋的队伍显然受到了父亲的鼓舞,他们呐喊着向黑山屯冲去。可是敌人的火力太猛,他们只向前冲击了几十米,便又被敌人的火力压制住了。只有父亲单枪匹马地杀了进去。他的子弹很快射光了,就挥舞着马刀在敌营中乱砍一气。
也许是在敌营中,敌人不敢胡乱射击,怕伤着自己人。总之,父亲只感到头顶上的子弹嗖嗖飞过,但没有伤着父亲的一根汗毛。父亲单枪匹马地正杀得畅快:可急坏了指挥部的参谋长老尚。他在望远镜里看着父亲已杀人敌穴,他明白好汉难敌众手。他急了,下达了冲锋的命令,冲锋号吹响了,一营和二营一起喊杀着发起了冲锋。由于正面部队攻得猛烈,国民党部队顾不上父亲的单挑独斗了,他们全力以赴阻击正面的进攻。
父亲没了子弹,觉得只用马刀乱砍乱劈很不过瘾,他又指挥着草原青冲了出来,他在机枪手手里接过挺机枪,正想返身杀人敌阵地,突然,草原青身子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草原青受伤了,屁股上中了一枪,血正从草原青的屁股上汩汩流出。父亲顾不上草原青了,和官兵们呐喊着又向敌阵地冲去。父亲一个劲猛冲猛杀,自己又一次突了进去,身后的部队又被敌人的火力压住了。杀红了眼的父亲已经顾不了许多了,他在一块石头后架起了机枪一阵突突,但很快枪里便没子弹了。父亲又抽出了马刀,这回没有草原青了,父亲就短了半截,敌人的一个指挥官发现父亲是个当官的,马上就乐了:哈哈,当官的,活捉他,去领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