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鹰望着对方那消瘦苍白的面容，十分难过，想起自己这一生的坎坷经历不禁黯然神伤。如果没有抗战胜利后那次回乡省亲，江子君何以会变成这样子。是自己毁了她的一生，他不知应该如何来弥补这天大的过失。他坐在床边抓住对方骨瘦如柴的手掌，几滴眼泪落倒对方的手背上。

“子君妹妹，我对不起你！”

江子君的泪水也默默地流下来：

“周大哥，不必难过，也不要埋怨世道不公平，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很多事情我们左右不了，这都是上苍的安排。”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呢。

“子君妹妹，我必须回去一趟，把李群祥带回来，也是我当初的承诺，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去吧，去吧，不要违背承诺，尤其是对自己的弟兄。”

周正鹰掏出两万块钱放在枕边：

“这点钱你留着吧，兴许能派上用场。”半个多世纪时间里，这是周正鹰第一次给江子君东西，也是最后一次。

“不用啦，你看我还有花钱的劲儿吗。”

想到此江子君觉得愧对周正雄一家，多年来吃住和看病都是周家破费，自己身无分文。

“妹妹能苟活到现在，多亏你弟弟一家照顾，不知怎样感谢他们才好，你看看我这糟老婆子，除了这具臭皮囊——哎不说啦。”眼角呈现出泪珠。

“子君妹妹不要想太多，好好将养身体，等我回来啊。”周正鹰心情非常复杂，给江子君掖好被子，脚步蹒跚走出房间。

周正雄正和赵汉章说话。赵汉章已经订好明天返回香港的机票。韩雪和张怡萱到商场去购买送亲赠友的礼品。周正鹰来到客厅，对赵汉章摆摆手，赵汉章忙借故走开了。

周正雄知道大哥有话要说，两眼注视着对方。

“老二，我感谢你这些年来对子君的照料，我给子君留下一点钱，以备急需吧。”

“大哥，这不是应该的吗，咱哥俩不论这个，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应该这样做。”周正雄没想到大哥说得是这些话。他更没想到大哥接下来的话不中听了。

“老二，我就不明白了，像她这样一位老人，过去也是军人，他哥哥是对抗日有贡献的军人，怎么到现在没个说法？你想想，她家里那二亩地有什么用？她连走路的劲都没有还能回去种地？一个没有收入的老病人，让她等死吗？”言外之意批评管理不到位。

周正雄很无奈，江子君既无子女又无其他亲人，也不在五保照顾之列，所以当年才把她接回家中。

“大哥，你对大陆了解太少，所以当年我把她接回来照顾，我就是他的保障，我你还信不过吗？”

周正鹰满眼无助，带走不成，留下来又不放心，真他妈郁闷到家啦，心情不好，话语能好吗。

“周正雄，老子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倒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的弟兄们鲜血淋淋的嘶喊声，我也能想到成千上万个家庭现在的困境，他们为什么要抗日啊？真他妈晦气。”周正鹰骂了一句之后转身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周正雄望着大哥的背影，心里一阵刺疼，你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这不能怪你，只能说你离开大陆太久，我们的国家正在从灾难之中走出来，很多事情都要一步步来走，欲速则不达。

李群祥可谓度日如年，每天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黄莺：大哥回来没有？但每次都失望了。这天深夜，李群祥怎么也睡不着了，午夜时分，两眼还盯着天花板出神。黄莺心里阵阵直发毛，记得上午大夫说的话，李群祥就这一两天了。是不是要出事呀？周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啊，她抓住对方的手掌仿佛感到一阵冷一阵热。

“黄莺，大哥回来没有？”李群祥冷不丁一句话下了对方一跳。

“天亮就回来，就回来，别急啊，睡吧。”黄莺不想让丈夫失望，也是在给自己加力。

“不睡了，怕睡着醒不来。”李群祥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黄莺，陪我说会话吧。”

黄莺把病床慢慢摇起来，让李群祥躺得舒服一些。

“如果我等不到周大哥回来的话，你一定要让大哥把我带回老家去，和我爹娘埋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健在？”

看到李群祥的精神头，黄莺不但没感到高兴，反而担心起来，是不是医生说得回光返照？

“群祥，不要这样，大哥天亮就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回老家，我也同你一起回去，不能让你孤单。”黄莺真不想让周正鹰把李群祥带走，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成了孤雁南飞。

“我这一辈子啊，从七七事变开始一路硝烟，那年我才十几岁，跟周大哥征战沙场，几经生死走到现在，落得个不肖子孙，到头来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祖坟里去？令人寒心啊。”

“不是还有我吗，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俗话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黄莺，难为你了，咱俩夫妻一场，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我走后让你孤独生活，对不住啊。”

“我不孤独，有你给我的这些美好回忆伴随我，我要把你的一生记录下来，这是我很重要的工作。到我离开这个世界那天，让后人把它装进咱俩的棺材里。”

“告诉大哥，我不能再照顾他啦，让他多长点心眼，他那耿直坦荡的性格让我担心，多少次都是我给化险为夷，这年头人心叵测啊。”

“告诉大哥，将那把跟随我多年的手枪放进棺材里，没有它我睡得不踏实。”

“告诉大哥，把我一部分积蓄带回去，将来好给爹娘修坟墓。”

“告诉大哥——”

听得黄莺阵阵发毛，浑身起鸡皮疙瘩，忽然对方没了下文，黄莺忙将床头灯打开，这才发现丈夫两眼睁的大大的，瞪着天花板，嘴巴微张，仿佛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

黄莺再也忍不住悲痛的心情，一下失去了大学教授的斯文，大放悲声的同时按下值班护士警铃。等到黄紫玉从办公室赶过来之后，只能帮助黄莺准备李群祥的后事了。

三天后，周正鹰和赵汉章韩雪转道香港赶回台湾，见到的是李群祥那具冰冷的尸体。周正鹰面对紧赶慢赶的结果，心情一下落到了冰点，悲愤和郁闷使他无法排解压在心头的这么多大石头，因而一病不起，在对江子君的无限牵挂和眷恋中，在对李群祥的愧疚和自责中，艰难地走到人生尽头。

黄紫玉为失去几十年的红颜知己而痛彻心扉，为自己回天无力不能留住周正鹰和李群祥的性命而辞去医院的工作，和老父亲相依为命经营酒店去了。

黄莺没有遵从李群祥的遗愿，也没有听从周正鹰的叮嘱，而是把李群祥留在自己身边，她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和李群祥一起回老家。

赵汉章遵照爸爸的遗嘱，和韩雪一起将义父送回大陆。

上海虹桥机场。

周正雄在儿子媳妇的陪同下接机。

不一会儿从云层中钻出一个绿豆大小的黑点映入周正雄的眼底，他身子一震。黑点渐渐变大，穿过淡淡的云层向机场方向移动过来。这是一架国航波音737，银灰色机身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机身上的五星红旗在周正雄眼里逐渐清晰起来。

站在父亲身后的周书强和张怡萱见老父亲的身子微微一颤动，马上往前一步，搀扶住老父亲的两只臂膀。老父亲并不领情，一晃臂膀，把两人手臂荡开来。这无疑是对儿子媳妇认为自己老迈无用的一种强烈反抗。

周书强和张怡萱无奈地对视一下，真拿这倔老头没办法，若两人再坚持，很可能招来一顿怒斥。

波音737客机向周正雄头顶上飞来，片刻，徐徐降落在飞机跑道上，经过减速和缓冲，稳稳停在四号停机坪，一只庞大的银灰色大鸟呈现在大家面前，舷梯准确连接在飞机舱门口，舱门被空姐打开，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疲惫的旅行者们迎着明媚的阳光缓缓走下舷梯。

周正雄在儿子媳妇的陪伴下，经机场方特许，向走下舷梯的人们走过去。尽管周正雄极力保持平日里那种镇定和威严，保持一个将军的仪表姿态。但毕竟年事已高，顽强的意志难以当身体的家，何况在这非常时候，步履难免有些蹒跚。

三人止步在距离舷梯几十米的地方。

从舷梯上走下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子双手捧着一个黑布包裹，心情沉重，表情肃穆。

周正雄见状，身子晃了晃，提在手上的拐杖往下一沉，但没有柱在地上。张怡萱马上将老父亲搀扶住，这次周正雄没有拒绝。

赵汉章快步走到周正雄面前，哽咽道：

“叔叔，我把父亲送回来了。”双手往上一举，眼眶充满泪水。

周书强赶紧往前一步，接过赵汉章手里的黑布包，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周正雄怒目圆睁，眼睛里冒着火星子，啪一下把拐杖摔在地上，怒吼一声：

“周正鹰，你终于认输啦。”

上前一把抱住大哥的骨灰盒，止不住悲愤的心情，两行热泪盈眶而下。此时此刻，周正雄复杂心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斗了一辈子的老哥俩，竟然以这种方式结束战斗，他多有不甘。

周书强、赵汉章将周正雄搀扶住，三人缓慢地走出机场。

一辆本田商务专用车等候在候机大楼一侧。几个人上了轿车，张怡萱对司机摆摆手，汽车向市区缓缓驶去。

大家连必要的寒暄也省去了，相伴的只有息息相通的伤感悲凉，周正雄不停地自言自语：

“大哥啊，小弟接你回家，我明白，你活着时是绝不认头的，这下好了，你可以落叶归根了，还得小弟先送你，这是何苦啊。”

周正雄眼睛模糊了，双手不停地抚摸着那只精致漂亮的骨灰盒，仿佛感觉到大哥的体温还在，恍惚中从骨灰盒里站起一个人来，提着驳壳枪，满脸鲜血，两眼冒着火光，那熟悉的面孔和冷峻的表情，那刚强的个性和不屈的意志……

江子君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彻底的失望，她见到周正鹰的骨灰盒后，没再悲伤，心情异常平静，默默地守候了一天一夜，她要在这一天一夜里，把心里话和周大哥说尽。半月之后江子君也离开了人世。

周正雄亲自把大哥和江子君送回老家并安葬在一起。

赵汉章的投资企业非常成功，在大陆相继办起几家公司。随着九二共识和香港的回归，赵汉章的生意如日中天。

这一年的清明节，周家祖坟，周正鹰和江子君的坟墓前来了两个陌生人，他们来之于宝岛台湾，一位是老态龙钟的耄耋老者，一位是年过半百的女士。女士把一束兰花放在两个人的墓碑前，这是周正鹰生前最最喜欢的花。(第一部完)

2013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