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没有围墙，窗户都开在内院。一长排起伏的青瓦屋顶、一大圈围抱在绿树掩映之中的白墙，构成了张家山庄鲜明的黑白色彩。

“呀，好大好漂亮的房子，比吴家大院还气派！”梁栋梁爬上垭口伸开双手做了一个深呼吸，转而又评论说：“但，比石围墙里的洋楼还是要差点！”说完梭下牛背，接下司继业说，“就在这石凳上休息，等大哥来了再说吧？”

焦急等待的张向北三番五次地进出中大门，都没看见交通员。眼看接头的时间快要过了，乡公所那边还要去应付李克……

过一会儿又迈出中大门的张向，一抬眼就看见了穿着十分破烂的两个坐在石凳上无精打采的放牛娃，心生疑窦：不至u半个上午，放牛娃就耍起来了？他走过来上下打量，认不出来是哪家的。

“张一叔一叔！”沈抗生上了垭口在牛背上喊。

张向猛回头，四下观看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只见东院角一个骑在牛上的放牛娃，在向他笑——

是我听错了？张向北看着那个放牛娃梭下来，牵着牛飞跑着摘下烂草帽、喘着粗气对他说：“我是沈抗生！”

“沈抗生？”张向走近抹了一把放牛娃灰尘满面汗里吧叽的脸蛋，“哈哈！你个泥猴，还真是抗生嘛！快进屋洗个澡去一，”他又瞅那两个放牛娃，指着小的问，“你是继业吧，不认得我了？我去过你家好几回哩！

“嗯！”继业点着头说，“记得，那都是晚上没看清楚。”

“啊一，”张向北连连点着头，又问，“这位小朋友是你们一起的？”“是的，”沈抗生笑答，“他是我杨九姑的儿子叫梁栋梁，我们一起去继业家玩。”

“双喜！”张向朝南大院喊，“快来把牛牵去喂水喂草。”

双喜是个半大娃儿，穿着蓝布褂子白布短裤，跑出来笑着说呀！两头好雄壮的青口。”说罢牵着庞角和神牛走了。

进了大门，沈抗生把早在垭口下独自一人时从神牛尾巴毛里取出的蜡丸悄悄塞进张向的手里，将司仲教他对张向北说的话，一口气背完。

张向北说：“抗生，你们就在我家休息。等我把这东西叫人送走了，再回来和你说话。”说完，牵着抗生到后屋对妻子说，“肖芬，赶快找三套小孩衣服，叫他们洗完澡换上。我去乡公所办点事就回来。”

李海生到了洪崖沟，打个吨就往回赶。过张家大院中大门时，张向北正在楼上窗前往下看：“海生！一，”他探出身子大声喊道，“快进来，我有事找你！”

“张乡长，你那么远就认出我来了？”李海生进客厅对迎下楼来的张向北说，“你不叫，我正想进屋讨口水喝咧！”

张向北提起暖瓶倒了杯水递给李海生说我不留你，喝完水赶快回去告诉三哥，抗生带来的东西，我已派人转送给徐先生了。”

“是！”李海生忙站起来本想问抗生在0，突然想起交通员的纪律，没有再问，放下杯子说，“那我告辞了。”

司仲得到李海生的回音时刚过十一点半，问：“海生，你也长了飞毛腿？半个多小时你跑了三十多里路！”

“嘿！三哥你见笑了。”李海生腼腆地笑着说，“这点路，就是你走一也要不了这么长时间嘛，我里称得上飞毛腿哟？”

“赶快回去收拾一下吧，下来吃了晚饭一起走。”司仲感慨地说，“你母亲去世了，没有后顾之忧了，家里也好收拾。”

李海生走后，司仲准备去川主庙学校，走到大朝门看见李杰上来了，

忙迎上去笑着说李婶，您好！早知您要来，我该去接您！”

“仲儿，不用，不用！这几步路我和你妈都是随来随去的，不用人接送。”李杰笑着说，“明天就是观音会了，观音会上人多，我家隔庙近，想接你妈今天去我那里住，明天早点去烧香，不和别人打挤。”

“好哇！”司仲扶着李杰边走边说，“您也常来我们这边耍吧，妈妈只和您摆得起来龙门阵，你们经常在一起，我们也放心。”

“我晓得你是个孝子，”李杰叹息说，“我那天瞳有你一半的孝心就好了，八年没回家啰！”

“小妹有信吗？”

“信倒是月月有两封，也有照片。”李杰怏怏地说，“哪有见你们这样活鲜鲜的人好？他老子十天半月的来一封信，生死要我去。我走了这个家交给谁？”

“不是有佣人吗？”

“不放心！你妈妈不是也不肯去成都吗？”李杰微笑着说，“秋韵告诉我，她爸在离她家不远处给你们买了一个小院，你们动员了多少次，你妈就是不肯去。”

“妈妈给您说了为什么吗？”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相，”

“告诉你吧，她和我一样啥原因也没有，就是故土难离！”

“呀！李姐来了。”张敏惠推开幺门出来迎着。

“妈妈，你怎么知道李婶要来？”

“我想起明天做观音会正准备去他家，”张敏惠笑着说，“听鸦雀叫个不停，出来看看，果然有贵客！”

“你好久不过去，我想你！就来请你过去吔。”李杰也笑着说，“走到朝门前碰到了仲儿，我说你还准备啥呀？就转身走吧！”

“不进屋歇歇，喝口茶？”

“不啦！东耽搁西耽搁的中午就到了。”李杰拉着张敏惠的手朝外走，“我那里，午饭已准备好啦！”

“去吧，妈妈。”司仲说，“多住几天，和李婶摆摆家常。秋韵已至u了万县，我马上去接她。到家后，我们一起来接您回家。”

“这下好啦，你就安心在我那里耍吧。不要睡到半夜又想起家里这边的事。”

“莫担心，家里有九妹哩！”司仲说，“外院，我安排了张鼓眼来打更。”

“好嘛，那我就打个思手去哟！”

“看你说的，”李杰牵着张敏惠下着石梯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还兴送点礼吗？”

……司仲站在朝门口，看着两位老人有说有笑地走了。等两位老人没人肖家斑竹林了，他才把视线转到川主庙，猛然发现一队警察朝吴家沟飞奔而来。他下意识地关了朝门，飞跑进屋，烧了文件，将二十响双枪叫上保险插在腰间，系上从暂编五十四师带回的那六颗小巧而威力极大的英国手榴弹，拉开后门想从林子的暗道进人母猪石后的小石林，沿中方山向西去大山水。刚拉开后门，就发现林子外的出口已被包围了，急退前院听见朝门夕卜大喊大叫：“开门！开门！”接着，枪托的砸门声播鼓似的响！

司仲知道无法突围了，猛然间转头看见正堂屋的大匾左侧挂着一根吊米筛的粗棕绳，心里一亮，轻脚踏进正屋，也不关门。抓住绳子后，再回头仔细看了光光的三合土地面上没有上布鞋的鞋，就三五两下爬上了搁匾的横梁，收了绳子钻进匾后躲了起来。

一个被惊动的蜘蛛，从椽子上掉下来落到原来挂绳子的横梁上，一根银丝把椽子和横梁连了起来。它赶忙地爬着，在“十”字线上织成了一个环形的网。一只摇摇晃晃的绿头苍蝇，“嗡嗡”地！了两下，一头撞在网上，蜘蛛在飘来荡去的网上迅跑，一下就缚住了翅膀被粘在网上的苍蝇。一口浓丝喷出，苍蝇被严严实实地裹在网上，蜘蛛筋疲力尽地趴在侧边一动不动了。

“嘎！一”朝门被砸开，警察蜂拥而人。

“大家听着！”新接任的警察二中队队长柴东临，站在正堂屋大门口说，“上峰有令，只抓司仲，沈副参议长是大名人，要保护。只准搜查嫌疑物件，不许动人家财产，违者严惩不贷！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

“搜！”……

二十多分钟后，捜查者陆续来向柴队长报告，都是一句一样的话报告队长！没搜到！”

柴东临摇着脑袋走进正堂屋，抬头凝望着漆黑闪亮的大匾，仔细品味着匾上“杏林高手”四个金光照人的绝妙颜体。看了“开县知事陈山铭清宣统三年仲秋”的落款后自语早听尹局长说过，司先生是诗书、医道世家，果然名不虚传。”

目光稍移，柴东临两眼盯住匾头与承重墙间那一点点被蜘蛛网封住的空隙，看着那个偶尔伸腿去下猎物的蜘蛛，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视线下移，柴东临看着横梁下的装饰木条，把横梁与后墙间封得严严的，只有虫子才能进出自由。

“实在没有破绽哪！”柴东临无法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他问左右，“难道人间真有遁法吗？”

“说倒是听人说过，就是没亲眼得见！”一个警察接嘴。

柴东临看着接嘴的警察问：“你先前在庙坎子上，看了望远镜不是肯定地说对面大门口那个就是司仲吗？”

“是呀！”接嘴的警察打了个寒噤，连连思头眨了无数下眼睛后说，

“这就怪了，我们三层包围，严密收网。每收一步，梁子上的炮楼都有旗语指示，他们那么几部望远镜都没见有人跑出去，你说这一”

“这不奇怪，你没听见上次跟颜队长来的人说吗？”一个警察说，

“有天晚上，他们同司先生摆龙门阵侃到半夜才睡，大家都见他进了沈校长在学校的那间寝室。第二天，刚麻麻亮县里打来电话，说有人密报司先生在城里开异党秘密会，他们不信跑去看，一出门就看见他在操场上练拳。谭乡长电话上回报说他人现在就在操场上，县里硬说司先生昨晚在城里开会的事，有人作证。谭乡长说，那他就是长了飞毛腿！”他问：“柴队长，你相不相信？反正县里的人都相信了。”

柴东临紧问：“今天的事，你怎么解释？”

“今天没见人跑，那不能说是飞毛腿。但活鲜鲜的人陡然不见了，没见飞上天？莫非一土遁？”

“对！就是使的遁法！你不信我信。”

“我们都作证！”

“我也听好些人说司先生会遁法。”柴东临似有所悟，心想：“不信吧，对上总得有个说法呀！”他模棱两可地说，“今天没抓到人，还是要有个可信的说法，不然无法交差！”

“还要什么可信不可信的说法？他使土遁法跑了，是我们大家亲眼所见！”

“对！我们都敢作证！”同来的警察异口同声。

柴东临看着大家，很受感动。但他还是担心：这个说法能成立吗？

“那我问他们，既然你们见司先生在城里开会，为什么抓不住？反转来念我们的紧箍咒！”

“队一队一队长！快撤吧！机一枪一还在乡公所哩！”一个警察突然提醒说。

柴东临一听呆住了，他想起颜开春丢机枪人大牢的事，不由自主地大叫：“撤！”

警察走了一会儿，司仲爬出来抓住横梁一翻，两脚尖轻声着地。进左侧门过了书房，来到后院问正在做饭的杨九妹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

“赶快走！”司仲说，“出去叫上李海生，一起去大山水司君家。”

“我拿两件衣服就走！”

“背上背篓，拿上镰刀，有人问就说出去打猪草。三分钟必须出后门，他们杀个回马枪就走不了啦！”

司仲站在后门口，看着杨九妹背起背篓，拿着镰刀快步下到小龙溪沟里，自己才化装成割草的农夫沿稻田边朝川主庙方向去了。走到溪边的小石桥旁看见一个警察站在桥那边，心想：“这个柴队长比颜开春聪明，把岗哨都布到我的眼皮下了。”

“干什么的？站住！”警察见了司仲大声吼叫。

“害j草的。”司仲走过小桥，递去一支叶子纟因卷笑着说，“老总还在辛苦？到了中午还没回去开饭？”

“你不还没回去吗？”警察摇着手说，“我不吸烟。”

“嘿！我们哪能和你们当官吃粮的比哟？”司仲放下背篓翻过来坐在底上，点燃烟说，“不割满这背篓青草，就吃不上老板那碗饭。”

“你还不去害！”

“那边都没割的了，只有到这边来割哟一”

“这边？”

“不准？”

“咳！也不是不准一就是怕司仲混出去了。”

“你们认得他？”

“认不得。”警察反问，“你认得？”

“认得，我们这一块的人都认得。”

“听说他长了飞毛腿，会遁法？”

“那些法，我没见他使过。”司仲说，“赶场下街时，我们一同走过，没走几步转眼他就不见了。我们还在半路上，他已买完东西回来了。”

“咦，真还有点神咧？”

“听口音你是外乡人？”司仲问。

“是的。我们是来抓司仲的，抓到就回去了！”

司仲听出他是重庆口音，心想这不是本县的警察，一定是章志带来混在柴东临中队里的人。”他慢慢提起背篓说老总，少陪了。”

“喂！你不要靠近乡公所那边。”警察打招呼，“抓去挨一顿划不来！”“是一，”司仲边退往沟里，边回头笑着说，“恩人，谢了！”

司仲进沟至u了交通站，叫鲁大汉装扮成送菜的通知胡麻子去老地方会面。

回至u川主庙的警察中有一个不服气的矮个子便衣，向其他几个便衣使了眼色，六个便衣一齐艮矮个子杀了回马枪，返回吴家大院，来了个不依文武的大搜查。

这回矮个子便衣连女茅房都拿粪勺反复翻搅了几遍，没有着落。最后把文章做在了匾上，他们人去抬来木梯，梯子短了靠不着承匾的横梁，就叫四个人在两边把着梯子，他搭脚就上。爬了一半，梯子往后倒一“嘿！”后面两个撑不住了，一齐叫了一声倒地。前面两个使尽了吃奶的力拉不住梯子，不由自主地跟着梯子往后倒一“嚓”的一声，梯子上头落在后墙上一搁，矮个子警察被抛在空中，落在大门上，肚子朝天吐着白沫。

“吱——吱！”滑下的木梯压在先倒下的两个人身上，他俩喊娘叫爷地在地上翻滚。后两个倒下的，识趣地爬了起来，面朝墙壁揩着衣上沾着的血迹。

站在大门夕卜的两个警察听见里面“嘿”的一叫，还没作出反应一只见矮个子脊背担在门槛上，吓得目瞪口呆！愣了半天他俩才蹲下喊：“小队长，小队长！”

两个揩完血迹的警察走出门口说赶快用门板把小队长抬到乡公所去吧！”

站在门夕卜的两个警察，卸了幺门将小队长抬到门板上，四个人各把门板一，角，抬起往川主庙走了。

……“没抓着是好事。”乡公所里，柴东临对谭兴仁说，“我听说沈校长的姐夫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在南京国防部做着大官哩！这无根无据地把司先生抓起来，凭武县长那点官位能顶得住吗？”

“师站长也担心这个。”谭兴仁说，“现在是保密局说了算，章专员下令抓！有什么办法？”

“个上峰不是屙尿变？”柴东临说，“他们高高在上，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事情一旦错了，不降罪于你我就算走运，弄不好还拿你我顶罪！”

“这倒也是一，”谭兴仁说，“师笑谈老师也只是叫我们严密监视，特别交代走这一步必须要拿到真凭实据。”

“报告！柴队长，罗小队长把腰杆摔断了！”一个便衣站在门外报告说。

“强组长，请进来坐着说。”柴东临笑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谭兴仁倒杯开水递给进屋的强组长说：“你们谈一”

“谭乡长，不要走。”柴东临拉着谭兴仁坐下说，“都听听嘛！”

强组长喝了一口水，从头到尾地把他们杀回马枪的经过讲了一遍。柴东临边听边想：“……你罗小队长就那么不相信人？未必你们保密局的人个个都是剿共精英，我们都是饭桶？”他憋着一肚子气问强组长：“你说，那匾的两头就那么点空隙，匾后能进得去人吗？”

强组长：“除非他有隐身法！”

柴东临继续说那横梁与后墙之间用那么结实的木条密封了，又没有撬开的痕迹。莫说进不去，就是进得去，屋里没有梯子，也没有其他工具，又怎么上得去？听说他长有飞毛腿，就假设他上去了，进去了，人也动弹不得呀！”

“那么，两边空隙处的蜘蛛网一是他司仲进去了，才叫蜘蛛来牵的？

你没见着左边那个网上的蜘蛛正在饱餐吗？”柴东临硬是不服气。

“对呀！柴队长你观察得太绝了！”强组长拍手赞同，“都说司先生长着飞毛腿，会土遁，未必还能调动蜘蛛为他牵网打掩护不成，”他《？口茶又说，“怪不得先前搜查时，我看见你着大匾看了半天不转目艮，原来是在想那里边的经文啰！”

“你都看到了？”柴东临很兴奋。

“看至u的，看至u的！”

“这样吧，我去安排人找医生，你们想好怎么汇报。”谭兴仁苦笑着说，“罗小队长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柴队长，电话！”谭兴仁和强组长刚走，外面就叫起来了。柴东临很不高兴地问，“又是哪个催命鬼？”

“喂！请问你找哪个？”柴东临很不情愿地拿起听筒问。

“我是章志，你是柴队长吗？”

“旦”

“罗小队长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柴东临好容易汇报完，身上的衬衣也全湿透了，口4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保密局的上校官员，竟然一句也没打断他的说话。

章志听完汇报说：“谢谢你们帮助罗队长找医生！请找强组长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