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二宝拉着黄包车跑上南城东大街的时候，正是春天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街两边的柳树已经舒展开嫩黄色的叶片，二宝拉着车向前面跑，不时会有一只家燕从他的眼前飞掠过去，钻进街边房檐下的某只燕窝里，二宝甚至能听到小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

二宝跑得很快，一件白色的没系扣子的对襟小褂，像翅膀似的在他的身体两侧伸展开，似乎要把他托举到天空中去。二宝拉的是一辆空车，车轮不时会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上弹跳起来。经过一家中药铺时，街边有人伸出胳膊招呼黄包车，二宝没有停车，大声地喊着说：“今天不做生意。”飞快地从那人身边跑了过去。那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二宝跑出好远一段路后，他才把举着的胳膊放下去，嘴上骂骂咧咧地说：“臭拉车的，犯了什么毛病？”

犯毛病的是二宝的一颗心，他的心正滚油煎的一般难过。昨晚艾琳醉酒后的情景像走马灯似的不断在他眼前闪动，让他一刻也无法安宁。二宝是昨天傍晚发现艾琳贴在二楼窗子上的那朵杜鹃花的，他第一个反应是艾琳有什么紧急情况要向他汇报。凌晨时分，他把黄包车拉到了万乐门前面的街角上，倚在一棵杨树上等舞会结束，心里七上八下地猜测艾琳想和他说的是什么事。二宝万万没有想到，艾琳是酩酊大醉地从万乐门里走出来的。他看见她摇摇晃晃，脚步踉跄着走到大街上，有两个男人从后面追上来扶住她，被她一把推开。二宝听到艾琳嬉笑着骂道：“你们都给我滚一边去，少给老娘献殷勤。”

一个男人摇晃着肥胖的身体又死皮赖脸地向艾琳靠上去，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色迷迷地笑着说：“小心肝儿，今晚就成全我好了，和我一起回洋人街吧！”艾琳又一把推开他，挥舞着一只手包，摇晃着向前走。

二宝拉着车跑过去，一颗心像被揪扯着一般疼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艾琳的舞女生活，他想象不到她过的会是这样的日子。艾琳是一头栽进黄包车里的，二宝把车拉起来时，听到她不时在身后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跑出三条街后，后面的艾琳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二宝停下车，犹豫了好一会儿，四处观察一番，确认没有人注意他们时，才回过身扶着艾琳从车上下来，蹲到街边的一棵柳树旁。艾琳的喉咙口就像一只火山口，还在不停地向外喷发着岩浆，直到吐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时，才勉强停了下来。

杜二宝扶着艾琳重新坐回车里时，听到她喃喃自语般说：“二宝，你知道我干吗要让你来碰头吗？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现在你终于知道了吧？”

二宝没有回答，轻轻把她放到座位上，低头拉起了车。他感觉有一个什么东西，从喉咙口向下一直堵到了他的胸口窝。春天凉爽的风从他脸边掠过去，发出呼呼的声音，一路上他始终能听到艾琳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听出艾琳这些年来一直在想着他，他也明白了艾琳始终在为当初没有真正和他在一起而心怀愧疚。但他也知道把车停下将会冒很大的风险，军统特务和密探遍布全城，说不定哪里就隐藏着一双监视的眼睛。

二宝把黄包车停在黑水河边艾琳住处的门外时，忽然发现身后的艾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默下来，他没有听到艾琳下车的声音，听到的是一阵均匀的呼吸声。艾琳已经在黄包车上睡着了。二宝放下车把，转回头喊了声：“小姐醒醒，到地方了。”

艾琳却毫无反应。二宝仔细观察过周围的情况后，架起艾琳的胳膊向大门走过去，抬手按响门铃时，艾琳的头突然抬起来，在他的耳边说：“二宝，你知道那批军火的下落我是怎么得到的吗？”

二宝不知所措地支吾说：“不知道。”

艾琳似乎也没等待他的回答，脑袋忽然又垂下去，倚在二宝肩头上，顷刻又睡了过去。二宝没有时间多想，大门里已经传来了张嫂的脚步声。他正打算把艾琳放在门口时，艾琳却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二宝挣扎一下没能挣脱，他听到门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好手上用劲，硬生生地把艾琳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她放在门边的立柱上，就像逃跑似的拉起车跑开了。

二宝把车停在兴隆米行门外时，不远处钟鼓楼上的那只大钟刚好敲响两点整。洪亮的钟声震动得空气发出嗡嗡的响声。二宝走进米行，一个又瘦又高像竹竿似的伙计冲他点点头，把尖细的下巴冲着里间屋摆了摆。二宝掀起写着“粮”字的蓝布门帘，走进里间屋，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胖男人正坐在八仙桌后面看着他。这个人是杜二宝单线联系的上级，南城地下党的秦书记。

二宝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开门见山说起了纸杜鹃的舞女生活，最后提出自己的想法，请求组织上考虑让艾琳换一种身份开展工作。二宝说话时秦书记双肘支在桌面上，苍白的胖手像两只白色的兔子缠在一起，不时赞同地点点头。二宝的话说完后，秦书记沉吟良久，把两只手分开放到桌面上，开口说：“杜二宝同志，你反映的这些情况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组织上也知道纸杜鹃同志为革命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但为了斗争的大局着想，暂时还不能让她改变身份。”

二宝的眼睛里露出了疑惑的目光，不解地看着秦书记。秦书记抬起手拍拍二宝的肩膀说：“其一，纸杜鹃是有名的南城小姐，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公开的身份是万乐门的舞女，我们不太好再让她换另一种身份。其二，恐怕再找不到什么职业比这更能便于情报的收集和传递了。但这些都还是其次，杜二宝同志，你想想看，纸杜鹃同志是个拥有双重身份的人，抛开我们不谈，军统是不会同意让她从万乐门离开的。”

二宝从兴隆米行里怅然走出，心情十分复杂，这绝不是单单因为没能让上级同意帮助艾琳换一种身份，更多的是因为他再次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成熟。刚参加革命时就总有人批评他头脑简单，遇到事情不会从正反两个方面考虑，常常犯下冒失激进的错误。他本以为这些年磨砺下来，自己已经克服了这个弱点，没想到他又一次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经过秦书记的一番分析，他才终于明白艾琳只能留在万乐门当舞女，而不能从事其他职业。但他的心里其实远没有迈过这个坎，似乎自己正眼睁睁地看着艾琳沉没到一片沼泽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