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本尚从艾琳的住处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沉重地落寞，他知道自己今天来得有些不是时候，他不想让艾琳为难，就主动告辞了。走在院中的甬道上时，季本尚的手里始终托着自己的礼帽，艾琳刚剪的那只黄蝴蝶就躺在帽窠里，随着他脚步起伏不停地抖动，就好像要展开翅膀飞出来似的。

季本尚走得很慢，他走出大门后没急着坐进自己的汽车里，而是停下脚步扭头向天上看了看。他发现那轮浅白色的太阳就像纸剪成的一般，已经失去了火力，正病恹恹地挂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上。他在心里迅速算了算，节气已经过了大雪，南城真正的冬天来临了，他想起早晨出门时看见黑水河岸边已经结上了一层晶莹的薄冰，他想自己的船队又要到停航的时候了。

季本尚这样想着，把头转过来时，看见眼前站着一个人。那人瘦长微驼的身体上穿着一件浅灰色大褂，向前探着的脑袋上戴一顶红色瓜皮帽，看上去很像一只丹顶鹤。季本尚认出来人是小泽吾的生意伙伴，南城中日商会的副会长藤野绘里。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能说一口流利中国话的日本人始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此人绝非是普通的生意人。他对藤野一直敬而远之，尽量避免过多纠缠。季本尚冲藤野绘里点点头，冲着公寓里面指指说：“藤野先生好，你大概是来找小泽吾先生的吧，他就在里面。”说着就快步向汽车走过去。

藤野绘里对季本尚的态度刚好相反，每次见到季本尚总显得非常热情，好像两人是交情莫逆的好朋友似的。他笑着向季本尚伸出手说：“季先生好，我不找小泽吾，到这里是特意找季先生你的。”

季本尚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勉强和藤野绘里握了握，淡淡地说：“不知藤野先生找季某有何吩咐？”

藤野绘里亲热地拍拍季本尚的肩膀说：“我是代表商会的全体同仁来请你的，这里谈话不便，请季先生上车，咱们去商会细谈。”

季本尚没有动，他知道藤野绘里说的商会是干什么的，那是个帮助日本人欺行霸市的傀儡组织，自从日本人侵占南城后，不断有人要求他加入这个商会，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想必这次藤野是又想逼他入会的。

季本尚冷着脸道：“藤野先生有事尽管吩咐，季某俗务在身，请恕不能久陪。”

藤野绘里似乎没听到他的话，绕过去打开雪佛兰车门，半拖半拽地把季本尚弄上汽车，随后像主人似的吩咐季本尚的司机：

“请开车吧，去洋人街。”

司机扭过头看季本尚，显然是在等候他的命令。藤野绘里抢在他前面开口说：“季先生这样一位南城名流，不至于连洋人街都不敢去吧？”

季本尚的火气上来了，心里暗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搞出什么鬼名堂。

中日商会设在一座三层木楼里，这座楼雕梁画栋漂亮异常，高高挑起的飞檐让它看上去很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季本尚记得父亲在世时曾经对他提起过，当年乾隆下江南时，这里曾经充当过临时的行宫，楼上原本还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的牌匾，是乾隆御笔亲题的“听雨楼”三个字。据说乾隆入住当晚恰逢风雨，于是欣然挥毫题下楼名。

季本尚在楼前下车后抬头向楼上看了看，那块御笔亲题的匾额已经不见踪影，如今挂在楼上的是一块长条形牌子，上面写着“南城中日联合商会”几个字。他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随后，他看见了树丛后隐藏的几个日本武士，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季本尚淡淡地笑笑，跟着藤野绘里踏上楼梯。

季本尚走进二楼一间屋子里时，看见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被一张长条形的紫檀木桌子分开，分成了左右两边。左手边坐的都是日本商人，他们一律正襟危坐脸上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右手边坐的都是南城的中国商人，他们全部神情黯然垂头丧气。季本尚经商多年，这些人里大多都打过交道。走进屋子时，他感觉出很多道目光像胆小的虫子似的试探着爬到他的脸上，他知道那些目光的含义，无非是不解、疑惑，当然还有一种同流合污者才有的窃喜。季本尚目不旁视，在众人身后的角落里找到个座位坐下来。

藤野绘里讲话后季本尚才明白，原来他们正在进行两年一度的会长选举。他原本想即刻起身而去，但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或许可以找到机会挫一挫日本人的气焰。但十几分钟后，季本尚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或者说他就没有正确的选择，只能眼睁睁地钻进藤野绘里事先设好的圈套里。

藤野绘里讲话完毕，一张张粉红色的选票就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季本尚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去了，他果断地站起来，大步向外面走，但刚到门口就被两个身穿和服的日本武士拦住去路。季本尚扭头去看藤野绘里，质问他是什么意思。藤野绘里笑里藏刀地说：“既来之则安之，季先生又何必急着离开呢，不如等结果出来后再走不迟。”

季本尚冷冷地哼一声，抬起手试图推开两个拦路的日本人，对方却像两扇门似的纹丝不动。这时候，那些选票已经收了回去，开始有人唱票。季本尚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他已经被藤野绘里算计了。

事情和季本尚想的一样，唱票结束时，他以高票当选为新一届会长。在藤野绘里的带领下，屋子里响起了一片掌声。那些中国商人正机械地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时，忽然发觉有两道犀利的目光正在逼视着他们。他们纷纷低下头，两只手也顷刻之间停住，像被枪击中的鸟一样僵硬地呆立片刻后，纷纷扎了下去。季本尚面色如铁，一言不发，静立了片刻后，再次向门口走过去。那两个日本武士组成的门又一次关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季本尚后退两步，把身子略低下去，随后就像一头斗牛一样向那扇门撞过去。两个日本武士措手不及，被撞得闪开了一条通道，季本尚随之扬长而去。

季本尚走到楼下时，藤野绘里从另一侧的楼梯走下来，挡在了他的面前。“季先生想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藤野绘里说。

季本尚不予理会，向自己的汽车走过去，为了摆脱日本人的纠缠，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威胁了。季本尚的手刚触碰到车门把手，藤野绘里的话又从后面追上来。

“季先生不考虑自己，难道也不替艾琳小姐想一想吗？如果你今天不肯接受会长职务，很可能明天早晨艾琳小姐就会成为一条在黑水河里游泳的美人鱼。”

季本尚突然停下来，他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一抖，就像被子弹击中了一般。在汽车旁默立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回过头去说：“你们真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