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吾再次来找艾琳是在几天后的一个雨夜。一九四六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是在当天下午来临的，雨丝细密地从天上斜下来，仿佛织成了一张网，给整座城市披上一件湿漉漉的外衣。在此之前的几天晚上，艾琳躺在黑水河边住处的床上时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河面上传来的冰层断裂的声音，那种声音是压抑的隐忍的零星的，就好像厚厚的冰层下关押着一头巨兽，在不时冲撞着冰面，但又一直找不到真正的出口。艾琳知道，一年一度黑水河开河的日子马上就会到来了。

小泽吾是午夜时分走进万乐门舞厅的，当时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艾琳看到了他身上蒸腾起来的水汽。这次，小泽吾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中年的新派商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服，蓄两撇很淡的小胡子，头戴一顶时髦的礼帽，眼睛上扣一副椭圆形镜片的眼镜。当他把礼帽摘下来向艾琳发出邀请时，艾琳看见他戴了一只卷曲的淡黄色假发。

音乐声响起，艾琳和小泽吾走进舞池，小泽吾开门见山问艾琳是否和贺司令打过招呼。小泽吾的语气里透出焦急说：“黑水河马上就会开河了，我打算尽快把那批货物运出去。”

艾琳一只手拉着小泽吾，轻盈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再回到他身边时，淡淡地笑笑说：“小泽君干吗这么着急啊，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做的，难道你就那么急着要离开南城离开我吗？”

小泽吾看见艾琳眼睛里闪着幽怨的光芒，就想起曾经和艾琳相处的那段日子，心就像一根压弯的扁担似的颤动起来。他有些羞涩地摇头说：“艾琳小姐误会了，我当然也不想离开南城，更不愿意离开你，可货物的买主已经催了几次，我只得抓紧时间把东西给人家送过去。”

艾琳撇撇嘴，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一些机器零件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催得这样急吗？咱们重逢之后还没来得及好好叙叙旧呢！”

艾琳想，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这里把消息打探到，她看见小泽吾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有什么在他的喉咙里转了转，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小泽吾说：“虽然东西并不重要，但做生意要讲诚信，我不能随意欺骗买家。”

一支舞曲结束，小泽吾和艾琳回到舞池边的座位里，艾琳抬手喊侍者上一瓶红酒，她知道小泽吾的脾性，此人平时守口如瓶，但喝多了酒后就会无所顾忌。艾琳把两只杯里倒满酒，玻璃杯撞击出悦耳的音乐声，艾琳喝下一口酒，透过酒杯看到小泽吾只是象征性地沾了一点，艾琳就佯装嗔怪地把酒杯重重礅到桌面上，指着小泽吾的酒杯说：“小泽君，不过是几天不见而已，咱们不会连干一杯酒的情分都不剩了吧？”

小泽吾有些尴尬地笑笑，端起杯子又勉强喝了一口说：“还是请艾琳小姐先说一说贺司令的态度吧，酒我们可以改日再喝。”

艾琳知道一时无法让小泽吾说出实情，就决定采取另一种办法，一只手摇晃着杯子里的酒，漫不经心地说：

“贺司令倒是答应可以放行，但他有些不放心，让我问问你，具体是些什么货物？数量有多少？大概什么时候运走？”

小泽吾说：“艾琳小姐，请你转告贺司令，我的货物是纱厂纺织用的机械，组装起来大概有几百台的样子，我考虑越快运走越好。”

乐曲声再次响起，艾琳和小泽吾重新步入舞池。艾琳的目光从小泽吾的肩头掠过去，落在一只旋转的霓虹灯上，她想，看来在这里是不太可能从小泽吾嘴里掏出实话来了，她就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支舞曲结束，小泽吾把艾琳送回到座位上，随即便要告辞。艾琳没有放开挽着他胳膊的手，嘴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小泽君，如果我没记错，几天后就是你的生日了，我打算提前给你祝贺一下，不知道你能否让我实现这个愿望？”

小泽吾愣了愣，他根本没有想到艾琳还会记得他的生日，他的鼻子突然一酸，一种感动蹿上了心头。他略微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说：“好吧，那就让艾琳小姐费心了。”

艾琳把小泽吾带回了黑水河边自己的住处。在黄包车上，她对小泽吾说：“只有在家里才会有过生日的气氛。”

张嫂手脚麻利地准备了几个小菜，给两只高脚杯里斟满了酒，就知趣地进了自己的屋子，再也没有出来。

艾琳端起杯子说：“小泽君，这是我第三次以女主人的身份给你过生日，我想告诉你，我真的很荣幸，咱们干了这一杯，共同祝你生日快乐吧！”

这一次小泽吾终于干了杯。让艾琳没有想到的是，今晚的小泽吾似乎换了一个人，虽然喝了好几杯酒，脸上已经泛起酒后的酡红，但却丝毫没有口无遮拦的迹象。艾琳开始着急了，她恨不能把手伸进小泽吾喉咙里，把那个秘密掏出来。整整一个晚上，她的耳边始终响着一句话：“那批军火对我军非常重要，上级指示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搞到手。”那是二宝在剧场里说的，他说这话时，银幕上的女主角“天字第一号”特工正举枪向日本人的走狗射击。艾琳知道自己的戏已经开场了，就只能硬着头皮演到底。

小泽吾抓起礼帽鞠躬告辞时，艾琳起初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她甚至还笑着点点头，说出了“再见”两个字。她知道自己还在犹豫不决，因为二宝就在南城，为了二宝她也不想轻贱自己。但同样是为了二宝，她必须要把军火的下落打探出来。这两种想法就像两头顶架的牛，互相触碰着犄角各不相让，一会儿一头牛前进几步，另一头牛就后退几步。一会儿另一头牛又反攻回来，逼得这一头牛向后退步。看到小泽吾走到房门边的时候，艾琳知道自己再不能犹豫了，她紧走几步追上去，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搂住了小泽吾的腰。

艾琳把脸贴到小泽吾的后背上，轻声说：

“小泽君，你就那么狠心，不肯留下来陪我吗？”她感觉到小泽吾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随后听到他的心跳像擂鼓似的激烈地响起来，震得她的耳膜生疼，她知道他不会拒绝自己了。

艾琳把小泽吾带进了一楼的客房里。那股浓厚肥腻的脂肪味盖上她的身体时，艾琳突然掩起脸嘤嘤地哭泣起来。小泽吾惊慌失措地从她身上滚下去，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艾琳从手指的缝隙间断断续续地说：“我是高兴得，终于可以再次做小泽吾的女人了。”

那股脂肪味再次卷裹上来时，艾琳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巨大的冰层破裂的声音，她知道，黑水河已经开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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