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婶去世后，二妮的生活变得越发孤寂了。

白天还好一点，她可以在红星纸盒厂里打发时间，到了晚上无边的寂寞就随着黑夜降临下来，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剪纸。常常的，往事会随着飘落的纸屑浮现出来，像走马灯一般在静谧的屋子里逡巡一圈后，又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屋子里的静让二妮感觉害怕。有一天晚上，她在可怕的寂静中惊醒过来后，瞪着眼睛看了一夜天花板，第二天就上街买回了一台收音机。有了这台收音机，二妮的日子一下子热闹起来，每天早晨她在嘹亮的国歌中起床，每天晚上，她又在全天播音结束中睡去。收音机成了她最好的伙伴，那天傍晚，二妮就是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赵铁军的名字。

听到女播音员说出赵铁军三个字时，二妮的心里突然一动，手上的剪刀停下来，侧起身子凑到收音机跟前。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四处寻找赵铁军的下落，但却始终没有他半点消息，想不到收音机会给她指出一条明路。二妮努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想，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人却不是自己想找的那个人？收音机里的赵铁军官衔是省林业厅长，这让二妮有些无法将他和记忆中的赵铁军联系到一起。随后，赵厅长讲话的声音却让二妮确信无疑，这就是和自己纠葛了半生的那个男人。二妮为此激动不已。

第二天早晨，二妮找江大姐请假，她没敢说出自己的本意，这些年来她四处寻找身份的事早已经闹得尽人皆知，甚至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二妮撒谎说家里来了一位老亲戚。江大姐没说给不给假，绕着她转了一圈，咳嗽一声说：“姜二妮，最近一段时间你的工作态度很成问题啊，你自己算算前前后后耽误了多少工作？前一段你是照顾那个陈婶，属于做好人好事，还算说得过去，家里来个亲戚又算是啥正当理由呢？”

二妮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赔着笑脸解释说，那位亲戚得了重病，特意从乡下到城里来投奔她看病，她不忍心不理。

江大姐摇着头说：“这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但我得提醒你，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进来的，红星厂虽然不起眼，但大钟巷这一片想进来的人还排着队呢！”

二妮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以她和赵铁军的关系，她深信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作证明，有了他的证明，她很快就能恢复身份，得到应有的承认了。二妮根本没有想到，此时一场全国性的运动已经悄悄拉开序幕。

二妮赶到省林业厅门前时，已经是午后两点多钟，正是夏季一天里最热的时候，火辣辣的毒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上，烤得街道上蒸腾起一片白亮亮的水汽。二妮举起一只手遮挡着阳光，迈步踏上门前高高的台阶。一条胳膊从雨搭下的柱子后面伸出来，拦在二妮面前。一名警卫威严地喝问她要干什么。

二妮看到对方年纪不大，嘴唇上生着茸毛，就赔着笑脸喊一声小同志，解释说想进去找一个人。小警卫板着脸问她找什么人，二妮说出了赵铁军的名字。小警卫依旧板着脸说，赵厅长出去开会了，让二妮明天再来。二妮心里一凉，看起来只好在省城住一宿了。

当晚，二妮住进了一家名叫客来多的小旅馆里。旅馆的条件很差，房间里一股浓烈的霉味，床躺上去发出吱嘎的响声。二妮勉强睡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就从床上爬起来，简单吃了些东西就早早守在林业厅门口。

这一次，二妮终于被警卫放进去见赵铁军了。二妮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敲开厅长办公室的门，赵铁军果然就坐在办公桌的后边。她发现几年不见，赵铁军有些发福了，昔日英俊的国字脸长成了圆形，肚子也鼓了起来。二妮进门时，赵铁军正坐在一把皮椅子里批阅文件，他没有抬头，冲着旁边的沙发指了指。二妮没有坐过去，她缓缓走到办公桌边，仔细打量了赵铁军一会儿，轻轻喊了一声“赵师长”。让二妮感觉奇怪的是，好多年过去了，看到这个男人时，她的鼻子里依然嗅到了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

赵铁军写字的手骤然停下来，抬起头狐疑地看一眼二妮，惊讶地喊道：“二妮！”

二妮兴奋地伸出手说：“赵师长当了大官，恐怕早把我忘在脑后了吧？”

赵铁军说：“哪能呢，我怎么能把你给忘了呢！”

让二妮有些意外的是，赵铁军没有像她一样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兴奋，他礼节性地握了握她的手，再次向沙发指了指说：“坐吧，坐下说。”

二妮愣一下，坐回到沙发上。此时她还一点也不知道，当时已经开始流传肃反的消息了，投诚而来的赵铁军，正为身家性命和前程提心吊胆呢，他害怕自己成为被肃反的对象，便变得谨言慎行小心翼翼起来，他尽量避免和了解自己底细的人接触，二妮的出现，令他的心情极为复杂。

二妮感觉出赵铁军不太热情，心里就起了一丝凉意。她没有耽搁，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赵铁军听完她的话，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冷淡地打量着二妮说：“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证明你是地下党？”

二妮点点头说：“不错，当初你刚到南城时，就是我向上级汇报你有反战情绪，上级才派严先生和你接触的。”

赵铁军说：“或许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我只知道你的身份是军统特务，并不知道你是地下党啊！”

二妮的心里一阵慌乱，她满以为只要找到赵铁军，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凭着他们的关系，赵铁军肯定能帮她作证明，没想到赵铁军却说出了这番话。二妮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走近几步近乎哀求地说：“赵师长，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有你才能帮上我，看在往日的交情上，你就给我作个证明吧！”

赵铁军的脸冷冷地板起来，说：“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能证明你的身份是军统特务，看在过去相识的分上，我可以不去告发你，你还是快点走吧，不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了。”

回南城的路上，二妮心里无比沮丧，不仅因为没能从赵铁军那里得到证明，而更多的是品尝到了一种世态炎凉。她怎么也没想到，赵铁军已经变得非常陌生，过去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早晨，二妮提着饭盒走过江大姐办公室门口时，江大姐从里面走出来，喊住了她。

江大姐满脸严肃地宣布，因为无故旷工，她已经被红星厂开除了。

二妮在那间大房子前面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从江大姐身边走过去，默默地离开了红星纸盒厂。二妮走出十几步后，身后传来了江大姐的喊声：“姜二妮，你什么态度啊？撒谎旷工你还有理了咋地？”

这天晚上，二妮给在北京任职的崔首长写了一封信。这些年来她常常从收音机里听到崔首长的名字，但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和他联系，她心里一直觉得欠了人家一份情，这次是被逼无奈才提起笔，她知道，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人能帮上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