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子弹在头顶织起一张网，把艾琳和吴鹏紧紧扣在下面。他们甚至连抬头的机会都找不到，更无法跳出水沟冲出去。不时有一排子弹扫射在眼前的沟沿上，泥土像滚开的水一样，溅起来落到艾琳和吴鹏的头上和身上。艾琳想，看来这次是真的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了。她发现自己并不害怕，相反还有些许的期待，就好像将要去参加一场舞会一样，她甚至想，自己死后就可以见到好多人了，父亲、见明、二宝、吴惠芸，当然还有季本尚。

那辆神奇的汽车就是这时候冲过来的，那辆车从日本人的身后出现，撞翻了一挺机枪后，又飞快地冲着艾琳和吴鹏开了过来，车速非常快，眨眼之间已经到了他们的身边，艾琳和吴鹏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沟里跃出来，一前一后钻进了疾驶的汽车里。

汽车一直没有减速，沿着锦屏山下的公路向前急驶。日本人的子弹不断从后面追上来，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出现了几只弹孔，就像开出的一朵朵小花。艾琳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她看见坐在驾驶位上的南丽像那天一样，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戴着一只浅棕色的前进帽。

汽车转过一道山冈后，身后的枪声渐渐变得稀落，天上的雨却落了下来，骤降的雨点砸在车顶和路两边浓密的树丛上，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和天上滚滚的雷鸣混合在一起。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艾琳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她有些疑惑地想，看刚才的情况，今晚军统行动小组显然钻进了日本人设好的埋伏圈里，其他成员恐怕都已经遭遇了不测，她和吴鹏大概是仅有的幸存者，怎么还会有爆炸声传来呢？莫非是有人在就义前引爆了炸药？但随后艾琳就发现不对，爆炸的声音并不在他们刚才逃出来的那个山洞，而是在另一个方向。直到第二天，艾琳才从报纸上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当时她听到的爆炸声是从日军的另一座军火库传出来的，日本人的全部军火已经转移到了那里，而他们去的那个山洞只是藤野绘里布置好的一个陷阱，专等行动小组钻进去送死。几乎就在军统特工被一网打尽的同时，有一个行动小组潜入了另一个山洞里，成功炸毁了日本人的军火，实施这一行动的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车子急速向前行驶，吴鹏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南丽小姐，这一次你又是碰巧开车逛街吧？”吴鹏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杀气。艾琳打了个寒战，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但究竟会是什么事，一时她却又无法想清楚。

“我是来救艾琳姐的，顺便也救了你，你就不必向我表示感谢了。”南丽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扭过头冲艾琳快活地眨了眨眼睛。

雨仍然在不停地下，天色却渐渐亮了起来，似乎黑沉沉的夜色被雨慢慢洗成了白色。艾琳看见一绺头发从南丽的帽檐下钻出来垂到了她的耳边，就抬起手帮南丽推回到帽子里。她探过头去在南丽的耳边说：“南丽，你又救了姐一命，姐要好好地谢谢你。”

南丽转过头，开心地冲艾琳笑了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说：“艾琳姐，你就请我吃一次红福楼吧，他们的糖醋活鱼是南城一绝。”

不等艾琳搭言，吴鹏抢先开口说：“对不起，南丽小姐，请把车停一下，我有件事情要处理一下。”

艾琳再次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的心不知不觉悬了起来。

南丽踩了一脚刹车，汽车慢慢在路边停下来。吴鹏打开车门，从另一侧下了车。一股潮湿的雨气被风裹着钻进汽车里，一下子把车里那股沉闷的空气吹走。艾琳的精神一振，那件事似乎离她更近了些，仿佛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艾琳仍然说不清会是什么事。车门砰的一声被吴鹏关上，随后，艾琳看见南丽身边的车门被拉开。艾琳突然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大喊了一声“不要”，打开车门从另一侧跳下了车。

艾琳的动作还是慢了些，她绕过车头时，看见南丽已经被吴鹏从车上拉了下去，吴鹏手里的枪口正顶在南丽脑袋上。艾琳把手枪掏出来握在手里时，吴鹏手里的枪已经先响了，艾琳看见南丽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随后就扑通一声倒在一个水洼里，溅起一片泥水。艾琳手里的枪紧跟着也响了，子弹擦着吴鹏的脸颊飞过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印。

艾琳扔下枪向南丽扑过去，跪在地上把南丽托起来抱在怀里。头顶的天空上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艾琳看见一只圆圆的弹孔像眼睛一样出现在南丽的脑门上，鲜红的血正不断从里面流出来。南丽没有立刻死去，艾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在自己的耳边说：“艾琳姐，我好喜欢和你一起剪纸。”

艾琳摇晃着南丽说：“我也喜欢呀，只要你答应我挺住，姐就保证以后天天和你在一起剪纸，你说话啊，好不好？”

吴鹏上前拉艾琳，让她快走，天马上就要亮了，日本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艾琳用力甩开吴鹏的手，紧紧把南丽抱在怀里，南丽的眼睛已经慢慢闭上，呼吸也变得越发急促。艾琳发疯般摇晃着她说：“南丽，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就在这时候，艾琳的后脑上挨了重重一击，让她一下昏了过去。吴鹏抱起艾琳，把她放到汽车后座上，然后自己坐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汽车一声轰鸣冲破雨阵，开上了一座石桥，桥下湍急的水流发出痛哭般的呜咽声，似乎卷裹着满腹的委屈。这座桥正是艾琳当初寻找二宝时，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断的那座桥。

汽车驶过石桥后，吴鹏扭头看了一眼后座上昏迷的艾琳，转回头对着挡风玻璃说：“对不起了艾琳，南丽是共党分子，我早就接到了除掉她的命令，虽然她救了你我的命，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只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