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翰云看段思琪心不在焉，随即劝说道：“段小姐，听我一句话，能容人所不能容之事，才是大度量。189团刚遭这么大一难，兄弟们有所抱怨也是可以理解的，当兵的嘛，话糙，但你不能因为置气就走，这不是理由，也不是你现在该做的选择。”

段思琪一愣，只定定地看着陈翰云，没有说话，陈翰云接着说：

“要是你说你心里没事，平平静静地走，我不拦你，可要是心里还有疙瘩没解开，走得磕磕绊绊，我劝你把心结解开再走。”

段思琪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语气坚决地说道：“团座，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我，我去意已决。”

孙小虎帮段思琪提着行李箱，往院门口走去，陈翰云在门口目送。

到了门口，段思琪对孙小虎说：“就到这儿吧。”说着伸手接过行李，示意孙小虎回去。

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周静波的喊声，她大叫着依依的名字。段思琪停了下来，扭头看去，周静波和救护队的战士都走了过来。

周静波已经来到了段思琪的身边，她笑着说：“走也不说一声，大家战友一场，也该告个别的。”

段思琪感动地一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声。

救护队的队员们一个接一个走过来和段思琪握手告别，段思琪很感动，不断地说着谢谢。

乔依依本不情愿，但还是被周静波眼神劝服，过去和段思琪握手，段思琪再次低声说道：“依依，对不起了。”乔依依摇头，说：“都过去了，你多保重吧。”

周静波最后一个过去，和段思琪握手，她说：“段队长，我们都舍不得你。”

段思琪眼睛湿润，仰头抑制眼泪，松开了周静波的手，提着行李离开。救护队战士看着段思琪走了出去，消失在拐角，大家都面面相觑，面色凝重。

门口拐角处，段思琪突然停了下来，靠在了墙上，独自一人默默流下了两行清泪，她下了决心，擦干眼泪，再次提起行李，转身向189团院落走去。

救护队护士正要散去，却突然看见段思琪再次出现在门口，是周静波最先看到了她，周静波笑了，段思琪笑着对她说：“我想明白了，团长说得对，现在一走了之，心里的疙瘩一辈子也解不开，我，我想留下来，为189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

姑娘们都高兴地笑起来，大家跑过去围住了段思琪。

桌上放着电台，周静波照例会在固定的时间收听电台，但是结果和往常一样，组织并没有联络她，她看着电台，怔怔地发呆，正准备关闭电台……突然，电台里传来一句喊话：谷雨问候白露，你在外面还好吗，家里人非常记挂你，谷雨为白露送上一首歌曲，祝福你健康。

电台里咿咿呀呀的歌曲，歌曲之后，开始念电报：1644，2703，58933……

广播之后，周静波拿出密码本对照，翻译出了电报内容：明天下午三点，到北郊的丰裕粮店与谷雨接头，接头暗号不变。她看着电报内容，激动着，从抽屉里拿出火柴，烧掉了电报。

第二天一早，周静波找到乔依依，她告诉依依：“我想请个假，去置办点草药，正好部队休整，趁这个机会多存点，打开仗就不怕缺医少药了。”

乔依依答应了静波的请求，她提出让杏儿跟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被周静波一口拒绝，依依便又提出自己和她一起去，静波还是一口回绝了，这让依依有些疑惑。

看着依依的表情，静波怕她多心，忙解释道：“我看这段时间你吃不香睡不好，还老是呕吐，脸色也特别难看，你是不是生病了？”

乔依依以为周静波发现了她的秘密，慌忙道：“没事，你赶紧去吧，天不早了。”

周静波只身来到了丰裕粮店门口，粮店虽然在开张营业，但是很萧条，她看到门口挂着：鄱阳湖稻米沽清。

周静波走进了店铺，柜台上的小伙计迎了上来：“您要点什么？”

周静波问：“鄱阳湖稻米什么时候到货？”

小伙计答道：“过个三五天吧，要不您买点成都稻米，也不差。”

周静波说：“好，既然差不多，那就去看看吧。”

周静波跟着小伙计，一路到了屋子后面，只见一个人戴着帽子背对着周静波。小伙计把周静波领到，悄然退出。

周静波激动，以为是谷雨同志，然而戴帽子的人转过头来，竟然是王书记。

周静波略有些失望，叫道：“王书记。”

王书记告诉静波，谷雨临时有任务，所以才没能来，他示意静波在自己对面坐下，坐定片刻后，王书记侃侃而谈，他说道：“白露同志，你这个阶段的工作成绩很突出很有成果，看来当初你留在189团是对的，你对下一步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周静波把189团目前的情况告诉了王书记，以她现在的身份，走是不可能的，只能继续潜伏下去。

王书记点头，说道：“本来你的工作应该是潜伏，没想到却走到了抗战的第一线，每天枪林弹雨，白露同志，你将要遇到的危险很大啊。”他告诉静波：“日军的动向现在还不明朗，薛岳这边的防御策略也不断变化，如果189团真的被撤编，你很有可能被分配到其他作战部队里去，你的任务就是及时把国民党部队的动向汇报给组织，配合抗日统一战线的行动。”

周静波仔细听着，答道：“是，我清楚了。”

这时，王书记看了看时间，起身说：“好，时间也不早了，本应该留你吃顿饭的，可这丰裕粮店里连半粒米都没有了。”

说着，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祁家岭一带的部队遭遇日本小队袭击，伤了不少人，他们向军部求救，189团离祁家岭最近，上峰让他们的救护队尽快过去，帮着转运伤员。陈翰云向乔依依讲明情况，便立刻安排救护队的人紧急集合。

救护队员快步前行，负责掩护的连队紧随其后。很快，他们到达了祁家岭附近的小树林。陈翰云俯身检视地上的痕迹、脚印以及折断的树枝痕迹，然后扭头对孙小虎说：“让大家提高警惕，小鬼子可能刚刚从这里经过。”

孙小虎回身到队伍中，大声说道：“提高警惕，枪都上膛，提高警惕。”护送连队的战士纷纷给枪上膛。

队伍继续前行，进入了小树林深处。突然，前方安静的密林里扑腾起几只鸟……陈翰云忙挥手，战士们全都紧张地隐藏在草丛里。乔依依挪到陈翰云身边，悄声道：“团长……”

陈翰云说：“有点不对劲儿……”话音还未落地，就听到丛林深处传来一声枪声。陈翰云愣住，说道：“三八枪，快，找隐蔽。”

对面的日军已经一步步逼近了队伍藏身处，陈翰云和护送战士都只配备了手枪，他回身对孙小虎说：“小虎，必须改道，你们从山下走。”

孙小虎问：“那你呢？”

一听陈翰云说自己负责引开鬼子，孙小虎急了，当即反对，陈翰云打断他，厉声道：“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我团的救护队全在这儿了，要是一下子全赔进去，以后还怎么打仗，再说，我们的武器也拼不过鬼子，你快去，保护他们从山下走。”话音未落，陈翰云跳出了草丛，一路往反方向狂奔，并不断开枪。

乔依依盯着陈翰云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嘴里喃喃着：

“团长……”孙小虎催促道：“快点，别婆婆妈妈了，跟我走……”说着拉着护士们向山下走去。

乔依依摸着肚子喃喃地说：“孩子，一定要保佑你爹活着回来……”

密林中，陈翰云扔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靠在树后大喘气，远处，鬼子越来越近。

安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陈翰云惨笑，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然，他检查了手枪里的子弹，只剩下最后几发，从树后挺身而出，他把枪对准鬼子……山下小路上，队伍正在疾步前进，突然，顺风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乔依依神情一怔，嘴唇哆嗦：“翰云……”她不顾一切，转身往枪响方向跑去，孙小虎一把拦住了她，她对着孙小虎吼道：“你让开，我必须去救团长。”

孙小虎稳如磐石，纹丝不动，他冷静地说：“团长说了，让我护送你们离开，一个都不能少。”

乔依依突然拔出了枪，对准自己脑袋，说：“让开。”

孙小虎愣住，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乔依依向密林的方向跑去。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乔依依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跌倒了，又爬起来，一路艰难地走向枪响的方向，走到了山坡上，满地弹壳，乔依依看到坡岩上，扔着一把手枪，正是陈翰云的手枪，她捡起手枪看了看，呆住了，再看下去，山坡脚下隐隐约约有一具尸体。

乔依依崩溃了，连滚带爬，向尸体的方向滑去，她浑身滚满了泥巴，终于滑到了尸体旁边，嘴里还不断喊着陈翰云的名字。翻过尸体一看，竟然是一个日本宪兵，她呆住了。

抛下尸体，乔依依继续大喊：“翰云，翰云……”

不远处的杂草堆里，传来呻吟声：“依依，是你吗？”

乔依依欣喜若狂，连滚带爬扒开了草丛，只见陈翰云浑身是伤，缩在草丛里藏身，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陈翰云，泪如雨下：“你没死，你没死……”

陈翰云疼得嗷嗷直叫：“轻点轻点，疼……”

乔依依却并没有松开手，反而越抱越紧，不断重复着：“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陈翰云疼得直叫唤：“松开，快松开，疼死我了……”

乔依依这才松开了陈翰云，脸上笑开了花。看着她的表情，陈翰云感到有点吃惊，他被乔依依的笑容感染，笑着说：“你看你，笑得跟个石榴一样，都裂开了，人家生个娃也没笑成你这样的。”

听到陈翰云这句话，乔依依的表情有些奇怪，她呆呆地看着陈翰云，不说也不动。陈翰云以为她被吓傻了，笑着说：“我这不没事嘛，小鬼子没本事，阎王不要咱。怎么？心疼了？”

乔依依又哭又笑：“疼死你，叫你还有力气胡说八道。”

陈翰云伸出胳膊，乔依依搀扶着陈翰云站起来，两人向丛林外走去。

救护队在祁家岭扎营，营地上源源不断转运来伤兵，杏儿、张敏等救护队员正在抢救伤员。

战士们抬着陈翰云到了营地，乔依依赶忙拿来镊子绷带等帮陈翰云处理伤口。邓嘉文看见，忙过来帮依依，拿过依依手里的东西，让她到一旁休息，说着她利落地帮陈翰云处理伤口。

忙碌完毕，邓嘉文拿了一条毛巾给乔依依，责怪她道：“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

乔依依怕她说漏嘴，慌忙打断她：“嘉文姐，我没事。”

邓嘉文帮乔依依擦干了头脸，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弄口热汤，赶紧换件干衣服。”

乔依依换上了干燥的衣服，但是肚子已经明显地圆圆鼓鼓，邓嘉文端了热水，看着她的肚子愣住，乔依依有些慌了，她着急地看着邓嘉文，没了主意：“嘉文姐，这可怎么办？”

邓嘉文安抚她：“你别着急，等着……”不一会儿，她拿来一件护士服，说：“穿这个吧。”

乔依依还是不放心，邓嘉文说：“你放心，你本来就瘦，就是七八个月大，怕也显不出来。”一边说着，乔依依已经换上了护士服，果然宽松的护士服遮掩了这一切，邓嘉文接着说：“丫头，你好好养身子，这件事，只能是瞒一天是一天了。”

乔依依无奈，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这时，不远处传来杏儿的喊声：“队长，快来人啊……”

乔依依正要过去，邓嘉文拦住了她，让她先养好自己的身子，然而乔依依不听劝，快步走了出去，邓嘉文拿她没办法，紧步跟了出去。

漫长的山路上，都是运送伤兵的队伍，绵延成了长长的一条线……

乔依依在队伍中走动，查看伤兵情况，突然，她注意到一个担架上的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忙追过去，这才认清了担架上的人，竟然是英子。

英子已然昏迷不醒，满身被炮火摧残得乌黑。

乔依依和随后走过来的杏儿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为何英子出现在了这里。

乡间小道上，周静波背了个背篓，做采药人的打扮，匆忙地赶着路。

突然，前面道路上，两个农民打扮的人朝周静波走来，周静波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上前问话：“老乡，有水吗，借口水喝？”

两个农民看着周静波，相互对视，不说话，掉头就走，这时，周静波突然注意到，他们走路的方式很奇怪，腰杆笔挺，根本不是农民的姿态，周静波突然用日语喊道：“站住……”

两个农民一愣，其中一个竟然傻呵呵地扭过头来，原来这两个农民正是日本人派到长沙郊外来侦察敌情的特务。

周静波慌忙掏出了枪，对准二人，俩日本特务也掏出了枪，对周静波开枪，周静波躲到了树后……俩日本特务一步步逼近，其中一个打了手势，两人分头包围过去。

眼看危险至极……突然，村口方向飞来一颗子弹，钻入了日本特务的脑袋。另一个看到同伴被杀，慌忙逃走，又一发子弹，射入了特务的后背，特务扑通倒地。

周静波从树后出来，只见夏志刚带着几个村民从一头过来，两人都认出了对方，很是惊喜。

夏志刚把周静波带到一家农户院落，院落内，石桌石凳，十分简陋。夏志刚告诉周静波，他正准备到湘西北一带，开拓根据地，和他在一起的这几个村民，都是游击队的成员，是老革命了，要跟他一起去开拓根据地……周静波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日本人会出现在这里，夏志刚告诉她：“最近，附近突然冒出来很多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他们假装难民，到处转到处看，我们游击队的人发现了这一情况，对他们跟踪调查，才知道这些所谓的难民，其实是日本特务。”

周静波疑惑，有些不解：“化装成难民的日本特务？”

夏志刚答道：“对，日本人也在派间谍往湘西北活动，他们的企图目前还不明确，但有一点，日本人也许会掉转枪口，暂时放弃长沙城，另选进攻地点。”

周静波陷入了沉思，日本人突然有这种举动，肯定是又有了什么新的图谋，不知道他们又想玩什么花样。

夏志刚正奇怪周静波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安排人护送她一段，周静波推辞道：“出了村就到了，没多远的路。”

正在这时，外面的战士进来报告：“夏先生，我们该动身了。”

夏志刚站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哎，每次见面都是来去匆匆，静波，我们后会有期。”人握手，依依惜别，目送着夏志刚离开的身影，周静波若有所思，稍一迟疑，立即转身匆匆赶路。

新转移来大量的伤兵，救护队的病床不够用了，在院落临时安放伤员，救护队的护士们忙碌地包扎，处理伤口。乔依依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救护工作，邓嘉文在一旁帮她打下手。

周静波赶回了救护队，看到这一幕，很是吃惊，她一把抓住正在忙碌的杏儿，问她：“怎么回事？”

杏儿看到静波，又惊又喜，告诉她：“静波，你可回来了，祁家岭的队伍被鬼子偷袭了，伤亡惨重。”

周静波不再多说，转身快步朝屋内走去，杏儿跟了上去，把英子在祁家岭的事告诉了静波，静波一愣，停下了脚步。

屋内病床上，英子的脸上都是土灰，神色黯淡，乔依依拿着湿毛巾帮她擦脸，精心照顾。

这时，周静波走了进来，她认出了英子，问一旁的依依：“依依，英子怎么样？”乔依依告诉她，英子没有什么大碍，身上只有几处擦伤，因为受了点惊吓所以才暂时昏迷，她已经给英子打了一针镇静剂，估计等药效退了英子就会醒来。

听完依依的话，周静波又转头看了眼还在昏迷的英子，她笑了笑，说：“我们和她还真有缘分，每次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重逢。”

乔依依也笑了，但是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说：“是啊，静波，还记得第一次在船上见到英子，还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没想到竟然就这么到了今时今日了。”

周静波突然注意到英子上衣口袋里露出一点东西，疑惑，伸手抽出了那东西，是一张入伍介绍信，介绍信上写着：兹介绍廖丹璐到58师救护队报到，第五战区司令部签发。

乔依依看了看介绍信，疑惑：“廖丹璐？这是谁啊？”

周静波摇摇头，看着昏睡过去的英子，更加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