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嘉呓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9
|本章字节:11866字
喧哗似是桥的延续开始仰望吧开始仰望吧年轻的皱起眉头迟暮的缄默不语而未来却深埋于此
——《无题》
把葵送回家,她已经熟悉了这段迷宫似的路。“一,二,三,到家了。”
我记得麦子总是会说这句话,就像在中学里总是对我说起葵的胸罩扣一样无趣。
打开灯,没有见到窗台上的那几盆植物,想是她昨夜走得匆忙,忘记把它们搬到屋子里了。我扶她坐下,然后让树北给我撑开门帘,把那些可怜的小生物一个一个地接进来,有几盆可能已经冻死了。突然转寒的天气让很多人患了感冒,我的鼻子也有些不舒服,痒痒的,又堵得十分难受。
真是矛盾,想想高三时那个反复感冒的冬天,把强效感冒药一次次地加量,有时只是为了感受其中那几毫克的催眠物质,像是习惯了一样。后来就没再有大问题了,除去发烧,其余时候都是挺一挺就过了,没什么大碍。
还是简单的陈设,西式的沙发和红木椅摆放在一起,倒也是相得益彰,对称站在两边的音响,背投电视机有些老旧,时钟哒哒哒地走,一圈又一圈,不会厌倦也不会腻烦。已经是晚上7点钟了,大概麦子就是这个时间同自己告别的,然后在两小时之后被发现,葵得知,然后树北和米香得知,最后是我。但愿他能在山腰上住习惯,看着眼前的玉米田和身后的城,就算是喝了孟婆汤他也会记起些什么吧?
关于葵,关于夏天,关于山的那一边和这一边,如果你在的话,就一定能够用肯定的语气告诉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那些过往,都是在我脑子中杜撰出来的。我没法去确认这些,没法给自己一个耳光,也不可能伸手出去抓一把空气,用力捏,结果会碎成蓝色;或者是去捏一捏葵的身体,脸,或是……然而我无法逃避的现实正重重地压在身上,我好累,喘不过气来,像是他留给我的整座城在胸口拔地而起,能看到的部分除了死路,还是死路。
电视打破我们四人各自的沉闷,新闻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播着重要不重要的讯息,像是与我毫无干系一般,从左耳里飘进来,再由右边放走,不足以形成强烈的波形电流来扰乱信息。我想起小学时常常与我们一起玩耍的另一个小孩,名叫左边,是乡下的孩子,有力气,少言语,如果能找到他的话,或许我能心安一些,因为那些个没法说明白的事情。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如我的姐姐一般,突然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了,没人记得起。
葵向米香要来一支烟,是细长的520(女士香烟),白色,只适合手指修长的女孩子。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吸烟,只有在心神恍惚的时候才会这样,所以我并没有去阻止她,只要能让她放松下来,就算是用尾巴倒挂在树枝去水里面打捞月亮,我也愿意。温暖的怀抱是她所想要的,而我却给不起,我的,连同死去的麦子的,我替他去继续爱葵,这样的事情说起来是不是荒诞得很?
一支罢了,接着又点着了第二支,米香抽出最后的几根,然后把烟盒捏扁,越过我,坐到她边上,好似是我把葵给弄哭了。在教室里,在我前排的位子上,在麦子边上,在一个天很蓝蓝过忧郁的年纪里,可现在却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我不确定葵是否也还记得,米香或许会,可是她不善于言辞。我不喜欢同她叙旧,磨叨一上午也难有什么回报,倒是把想要回忆的兴致给磨没了。
再过些时候就要到冬至了。麦子和我说过在古时候冬至一直是被作为一个温暖的节日来看待的。人们会在这一天里去走亲访友,烫一壶酒,有存留下来青梅的话,就更能把青涩融进去,仅属于年少的味道,带着些许的无知和不断向上的张力。这些回忆容易让人感伤,就好像偶然见到旧的物件,那种心境,不言而喻。
然后又是一支,猛地吸一口,咽到肚子里面,然后扩散了整个肺。
再这么下去,大概她会被自己给呛到吧?在纳木错那个夜里我曾这么干过一次。车子坏在路边,高原上昼夜相差悬殊的气温是致命的,所以我和麦子不停地讲着错乱的故事,我吸烟,而他不,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来平衡体温,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终于有了肯停下来帮忙的路人。那是一名西藏人,遗憾的是始终没有问到他的名字。那是我带麦子的第一次远行,也是唯一的一次,现在他自己抛开了我们去了更为遥远的地方,没有电话,没有传真,甚至是想要写信,也没有确切的地址,只能是烧掉给他,但愿能够收到。
树北接了一个电话,逆着光,但我还是看到他瞥了我一眼,露出微微紧张的神色,讲话也是小心翼翼。他打开门出去,站在屋檐下,向屋里看了看,似乎是觉得还不够远,于是他又走出院落,在小巷中,终于是安全了。
“他有女朋友了?”
“不清楚,可能是吧。”
不多一会儿,他回来了。“热吗。”米香问,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树北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只是一个电话而已,又不是做了多么剧烈的运动,怎么会出汗呢?
“……我,我有些头疼。”
“我送你回家吧,米香留下来陪着葵,明天我再过来。”
“咳,咳,咳……”
看吧,是呛到了。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很灵光地读懂她的眼神。只是那些蓝,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与麦子眼睛里的有些不同,她的只是由于灯光的映射,而我曾经在麦子眼里看到的,只是由于他对自由和真理的渴望太过于强烈了。
“时间也不早了。那就这样吧,我送你们出去。”她站起来,顿了顿,“我陪着葵。放心。”
“嗯。葵,听我说,别太难过了,他……”我还是没能找到一个能够令她信服的理由,“总之,如果那是他所选择的。”我看看树北,看看米香,看看葵,又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些人,就是全部了,如果麦子在,一定会很热闹,尽管他从不多说话。
离开时我又嘱咐了米香几句,比如要多给葵喝水,多和她说说话,想哭,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晚,把眼睛哭肿了也没有关系。米香一一答应着,除了多说话,余下的那些即使我不交代她也会去做。
只是,只是什么呢?我还有些个不舍。不舍,不舍什么呢,葵吧,最终还是葵,不论她已经同麦子在一起了多少年,就好像去买鞋子,只要看上了一双,那么之后的就会失色一大截。这些年我的身边从未有过固定的女朋友,年轻的,成熟的,骨感的还有丰韵的,我甚至会在床笫间梦呓出几个不同的名字,她们中很少会爱这个真实的我。所以日子久了,不论什么也都变得不在乎起来。而过剩的欲望总得有发泄的途径,我像个流浪者般没有属于我的家,唯一的也是在这城中,和父母在那里住了许多年,直到旅行选择了我。
走出小巷,外面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拉长的光线肆意戏弄着行人的影子,如我的生活,从不会是一成不变;最久的,当是我对于葵的感情,或许是埋在心底的缘故,硬生生地扎下了根;再有,可能就轮到我一直供稿的杂志,一份被图文撑得满满的却不会有太多人来买的旅行杂志。我有一个开了好几年的专栏,名字很矫情,叫做“insummeronway”,有时候也会收到一两个匿名读者的来信,告诉我他在哪里,有着怎么样怎么样的风景,有的还会附上一两张照片。其实对我来说,去哪里不重要,我只是喜欢那种在路上的过程,特别是夏天,打开车窗,任风胡乱地吹打在脸上,感受光的明暗变化,只是这样,就已经很美好了。
当然,也不时地会有人对我说:“喂,夏天,你那句话的语法不对。”
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好一笑置之,我对于新事物的渴求,从来都不输给麦子。
这冬天忽然直降了气温,车子发动好长时间才正常地运作起来。到底还是老了,我找出纸巾擦了擦凝在挡风玻璃内侧的水汽,想把树北叫上车来,打开门,他却已不在路边站着等我了。许是等不及先走了吧,这孩子,怎么样都好,至少也应当同我打个招呼。我重新跳上车,调转头,回家的路还记着,即使是在麦城这样没有系统建筑规划的小镇。对于一个偏爱自驾的旅行者来说,路便是希望,便是性命,我不喜欢现代科技所带来的gps导航系统,在旅行中,迷路也恰是乐趣的一种。
在途中我给车子加满了油,再添上些防冻液,否则明早它就会同我罢工。穿过桥梁和隧道,今夜河水就会被冻起来吧,然后就会有凿开冰面钓鱼的老人,有的带着竹篓却总是空手而归,而有些则是钓到再随手放生。
小时候父亲也带我做过同样的事情,只是那一次他的运气不好,仅有的一条还不足手指长,父亲把它从鱼钩上摘下来,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就把它放掉了。
那晚我们应当是有鱼汤喝的,直到我二十岁,还是没有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放它,从而背着空竹篓逆着夕阳踩着青石板路翻到山的那一边去。母亲在家做熟了饭,那时候的傍晚总会看到从烟囱里飘出来的香味,没有宽到可以通车的桥梁,更没有隧道,那时候麦城还是一个大些的村庄,再以后的以后,就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找到一个空的停车位,摸着黑找到三单元的二楼。在那个年代里为数不多的几幢住宅楼之一,只有低矮的四层;由于年久失修的关系,有些墙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开裂,顶楼上的阿姨总会跑来抱怨屋顶的漏水越来越严重了,不知她有没有自己找人去修。
从包里找出钥匙,是初中时配的,在我最后一次丢钥匙之后,金属的表面被磨得越来越光亮。我的钥匙只有一串,由大到小地排列着,有的每天都要用到,有的则几年用一次,还有的甚至我都不记得它的锁在哪里,却也懒得去卸掉。
时间不是很晚,父母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没有开灯,喝茶,穿贴身的衣物,看来今年的供暖还是一如既往地实在,多住些日子的话,我应该又会上火了吧。
看见我回去后他们显然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露出了笑容,“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呀,也不打个电话。饿不饿,外面冷了吧,这冬天真奇怪。哦,对了,你是从哪回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争先恐后地往我耳朵里面钻,生怕会被遗漏、被忽略。
“啊,回来……回来有些事情,得待上几天呢。”
“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热饭。”
“好了妈,我吃过了,”肚子并不饿,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坐下吧,我又不是客人。”
“你还不如一个常客呢,”母亲笑着说,“我去给你收拾屋子,要不就住下来别跑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再说大冬天的你跑去哪都也不方便,留下来,给我们讲讲故事,这家里好久没有生气了,我们年纪都大了,原来的朋友们也都渐渐行动不便了,想找个聊天的,都困难得很。”
“看事情办得怎么样,停留得久了身子会不习惯的,去也不会跑太远的地方,总之会回来过年。”我看着母亲日渐蹒跚的背影说。还有葵,她的双亲前几年双双离世了,在这曾经的故乡中,她忽然失去了所有亲人,没有了依靠。
“回来是要办什么事情?”父亲问。
“领结婚证呗。老头子你想嘛,他都快要三十岁的人了,再不结婚,我们很可能就抱不到孙子喽。”母亲在里屋,一边铺着床单一边说。
“是我的一个朋友死了,从前经常来咱家的。”
“啊?怎么会有这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是谁?”在言语的方面,我想我还是继承母亲的多一些,父亲少言寡语的,却往往能够一语中的,轻易不会表态。
“麦子。”
“麦子?”隔着墙,但我也能想象出此时她皱起的眉头,“年纪大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是病,还是车祸?”
“那个……是车祸吧。”我没敢同她说是自杀,怕她生出比我更大的感慨。还有一点就是我还不能确认,麦子就是自杀的,或是心甘情愿地自杀的。
“你以后开车可得小心点,现在好多人都是不长眼睛的。你在乡下三大爷亲家的女婿,在家好端端地就被开到院子里的货车压断了腿,不知该算作是天灾还是人祸。”
“嗯,”我应承着,“跑一天了有些累,我先睡了,有时间再陪你们聊。”
“去吧去吧,看你眼皮都要打架了。”
熟悉的屋子,摆设简单的书架,墙上贴着的还是早已过气了的艺人海报,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我走到窗子边上,向下看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土地和墙壁在这时候连成了一体,阴影里流出仅属于夜晚的安逸。拉上窗帘,似乎看到了什么,拉开又确定了一遍,对面写字楼的顶层亮着一盏灯光,从窗子透出来,隐隐还能看到一个人影,是值班吧。我把屋子里的灯关掉,门也锁好,多年来住宿旅店养成的习惯,即使回到家里也会如此。
静下来,除了时间还在奋力地向前跑,剩下的所有似乎都停止了下来。
“这样的夜晚容易诱发思考”,是麦子的话,从前很少会想起他,而现在只要有上些细微的关联就会不自主地去想到他,想到他的故事,他的话,我们一起的日子,还有……我想起了那座本不该存在的山。麦子的影像,他指了指身后。顺着看过去,视野一片开阔,隐约地有整座麦城的轮廓摆在那里,跑不掉也没法子藏起来。
那些过往像枝蔓一样在我脑子里面蔓生着,记忆便是它们最喜欢的养料。我的记性很好,但比起麦子还是要差一些,所以我才会在行走中一边写下文字一边拍下图像。我们都努力要让自己记得更多,在孤单的时候,比如说现在,或是在纳木错的那个夜晚拿出来温暖自己。
人之所以有烦恼,就是由于记性太好。
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却丝毫也没有睡意,没有穿内衣,像是出生时一样。换洗的衣物都在车子的后备箱里,早上走得急,忘记拿出一件来穿上,还好是冬天,否则不定会出什么岔子。想必旅店的老板在打扫屋子的时候一定会错愕上好一会儿,一个单身的男人怎么会把自己的底裤丢在地板上呢?
如果那个姑娘是真实存在的话,如果我真的和她做了些什么,如果她真的是比我小上几岁的姐姐,如果她还会待在那里,我应该去找她,处理完麦子的事情之后就去。我想我还记着那条随意开进去的路,破旧的霓虹灯的光芒很独特,所以还是天黑后,白天的话,可能不会那么容易找到。
透过窗帘的缝隙,调整一下角度,对面的灯还亮着,孤单单的只有一扇窗的明媚,忽然地出现了两个身影,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身影,像是在交谈着什么,不多一会儿,房间的灯灭了,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只剩了一个人,果然是有些奇怪。
重新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这次是真的困了,什么都不要去想,明天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麦子留下来给我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包括葵,她现在好些了吧,有米香在她身边,一定可以安然挺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