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装是指外表，但我们在里面却很难受，主要原因是一辆解放142竟挤了六十个人，而且还有六十床被子、六十床褥子和六十个脸盆……这样算下来，和人肉沙丁鱼罐头没什么区别了。

欧文明就不用说了，我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愣是没看到，后来才发现他被一个壮汉坐在屁股底下，可能那家伙把欧文明当成背囊了吧！黑灯瞎火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种挤法还可以取暖，六十多个纯爷们，不算体温，光呼出的气体就足以在十分钟内把一屉馒头蒸熟。我虽然在县城四日游时去过桑拿房，但却从没洗过桑拿浴，今天算是领教了。再加上北方七八月份的天气，用老人的话说叫夏尾巴，意思是说秋天马上来了，夏天要走了，临了夏天还要回光返照，狠狠地发泄一下，把整个夏天没用完的热量全部散发出来。

上车不到十分钟，十之五六的人已经开始翻白眼、呼吸急促，中暑迹象初现。

就在这时车开动了，微风吹来，全车人都长长出了口气，心里庆幸自己没被热死。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上山驻训时，蚯蚓所说的那个“练”字！

开饭了，第一顿晚餐很简单，每人一包拉拉牌方便面，水是自备的。

拉拉牌方便面，我真佩服后勤处的那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这个牌子的，拉拉牌！为什么不找个拉稀牌？

据保守估计，拉拉牌方便面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难忘的方便食品了，不是因为其美味，而是因为面饼，用力咬半天竟然没半点反应，唯不成这方便面也练过金钟罩？还是那句老话，办法总比困难多，用牙搞不动就用脚。于是我把欧文明和陈林的方便面一起要过来，放在车箱底部一顿狂踩。

“看见没有？”我边踩边看他俩，“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我把踩成粉末状的方便面分别扔给陈林和欧文明，三人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随即车厢里开始了一场踩方便面的热潮。由于地域空间受限，有用后背把方便面往车护栏上挤的，有把方便面往屁股底下用力坐的，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风起云涌，热闹非常。我由衷感叹，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大，有的战士还发明了用冷水泡方便面的新吃法，到现在我才终于发现，为什么很多人称我们为最可爱的人，原来有时候我们真的很可爱！

一阵喧闹过后，车厢冷静下来，在一阵阵吱吱的磨牙声中，我彻夜难眠。朝远方看去，在黑夜照射下，军车灯亮出自己的身姿，尽情在黑夜里舞蹈，上千辆军车在夜的怀抱中游走，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我想飞，忍不住回头一看，自己竟然真像天使那样长出了翅膀。于是我轻轻用力振翅而去，飞过层峦叠嶂的山脉，飞过茂密繁盛的森林，飞过小桥流水的人家，飞过高楼林立的城市……飞啊飞，竟然忘记了方向，只是自由地向前飞去。最后终于飞回自己的家乡，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我已经看到母亲在门口正翘首张望，额头白发飘零。

忽然，远处依稀传来缥缈的歌声：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过得硬的战士牛哄哄……声音越来越大，伴着歌声，一个尖利的声音钻进我的耳道：“妈买皮哟，长江决堤了！”

接着陈林有力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从梦中醒来，他指指自己迷彩服上衣肩膀说：“做春梦了吧，哈喇子把我衣服都给洗了！”

我尴尬地看了看陈林，心里想着自己刚才做的梦，睡姿还不知道有多难看呢。再抬头看看天，老天爷阴沉的脸能拧出一桶水来。

“下次你睡觉的时候，我把肩膀借给你一用，你可以尽情地流，行吧？”我对陈林说。依稀的歌声是从其他车传过来的，我相信他们在车厢里的生存现状不会比我们好多少，由此我想到生活真奇怪，所谓的苦难如果你换种角度考虑，那它们就是狗屁。

就像我们现在，挤得跟罐头似的，却依然会唱起歌来，而且这歌声唱得越来越起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唱累了我们昏昏沉沉睡去，在如此往返之间迎来了第二顿饭——每人一袋拉拉牌方便面，当然水还是自备。

我们笑盈盈地享受这一切，哲学家告诉我们，当我们无法改变周围的环境时，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心境。让自己快乐一点，不使自己过得那么龇牙咧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你没能力反抗，就要学着享受。

说归说，真正做起来时，很多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享受。唱了几首歌之后，我猛然看见欧文明的脸憋得像紫茄子，我拍拍他的脑袋：“怎么了，是不是晕车？咱俩换换位置吧，我靠边上，你可以呼吸点新鲜空气。”

“晕车倒好了，我是尿急！”欧文明憋着气恨恨地道。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全师近千辆142编队行驶，是不可能为一泡尿停下来的。

“多长时间了？”我问。

“有十个小时吧！”欧文明回答道。

看着欧文明的小个，膀胱应该也不会太大，他倒是真能憋。

“干脆就尿吧，管他娘的。”我想了一会儿说。

“尿吧？你以为我不想，可在车上我尿不出来，以前总说活人能让尿憋死，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可能。”欧文明说。

鸭子煮熟嘴还是硬的，我开始佩服起欧文明来，都快被尿憋死了还能如此幽默。事实证明在行驶的机动车上撒尿真不容易，在部队执行紧急任务时，车上被尿憋休克的绝不是一个人，不当家不知米面贵，不当兵不知尿憋人啊。

“要不你再试一次吧，”我对欧文明说道，“没准这次就尿出来了呢？”

我和欧文明换了位置，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裤子，我使劲拽住他的上衣，防止他被车给颠下去。

欧文明站在车后沿边开始努力，可努力了半天却没半点效果，他竟然滴水不流！欧文明脑袋上开始不停往下滴汗。

“苍天啊！”欧文明忽然大叫，“这他妈让我咋办啊，我想撒尿！我真的好想撒尿！”

车上的主副司机和带车干部已经笑成了一团泥，我心想，幸亏欧文明是个爷们，如果是女兵可咋整呢。

欧文明肯定在憋尿的同时恨死后面笑他的三位仁兄，很久以后我还在考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人在火车上往那里一蹲，想撒就撒想拉就拉，而到汽车上就不行了呢？

我眼看着我的兄弟欧文明——我的救命恩人在眼皮子底下受苦，却帮不上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欧文明的脸已经由黑变红、由红变蓝，最后变成蜡黄，估计照这样下去，不到一个小时他也许真会被尿憋死，不死也得休克。

车真的停了，我捏捏胳膊很疼，才知道不是做梦。车还没停稳，我和陈林第一个反应就是冲上前一把抱住欧文明，把他往车下拖，当我把欧文明拖下车的那一刻，他白眼上翻休克了，可爱的欧文明真被尿给憋休克了。

我和陈林赶快解开他的裤子，欧文明在休克状态下竟然能尿出来，这真让我和陈林惊喜不已。而且欧文明这一泡尿还创造了两个纪录，一是量的纪录，估计半斤装的酱油瓶至少能装五个；二是时间的纪录，开始尿的时候欧文明还处于休克状态，直尿到他醒来，然后吃到第三袋拉拉牌方便面时仍然不绝如缕。以前我只知道强力弹簧的伸缩范围非常强，现在我才明白，比强力弹簧伸缩力还强的就是欧文明的膀胱。

离开驻训点才24小时，我们却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万年，简直太难熬了。部队原地休整两小时用以补充水源和野炊。我们终于可以痛痛快快撒上一泡尿了，比这更幸福的是，我们还有炊事班做的菜汤和米饭。当我们端起一碗白花花的米饭时，止不住热泪盈眶，向米饭叫亲爹的心都有，在鼻子下面闻了半天，确认自己不是做梦后才大口吃起来。人啊，有时候感觉幸福竟是如此简单。

陈林第一个吃完饭，然后远远提着自己的水壶跑过来，惊喜地说：“妈买皮哟，你们尝尝，这里的水是甜的！”

他话没说完，欧文明一脚踢掉陈林的水壶：“甜你个蛋，再在我面前提‘水’这个字，我就把你掐死！”

我理解欧文明的感受，如果不是生命需要，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多喝水了，一提到这个字他的膀胱就会起连锁反应。

两个小时过得飞快，我们刚吃完饭，刚把水壶加满，集合哨就响了。

“所有人员全部登车！”蚯蚓在下面大声喊道。

没喝一口水的欧文明轻轻纵身跃入车内，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减负之后动作很利索啊！”我大声说道。

“从今以后谁要是劝我喝任何液体，我就把他捶死！”欧文明道。我和陈林相视而笑。

秦岭淮河一线是地理上的南北分界，当解放牌142开始艰难爬坡时，我想起初中课上老师说过的这句话。过了眼下的山脉，我们就等于踏上南方土地了，我心里想。

这个念头还没放下，只听“啪”地一声厉响，闪电划过天际，不知从哪里突然涌来那么多乌云，天竟然一下子黑了，然后是第二声雷，第三声……

三十秒后大雨倾盆而下，它提醒我们这次来的目的不是吃拉拉牌方便面和使劲憋尿，我们几乎快要忘记了，我们此行是来抗洪的，是来和洪水搏斗的。

老天爷可能是想检验我们这些人的战斗力，所以提前来个预演。解放142的篷布号称是防水的，当然只是号称，就像曹操喜欢把自己的八十三万军队号称百万，也就是吹吹牛皮吓吓敌人，顺便也给自己壮壮胆。不到五分钟，我们所有的背囊都已经湿透，有些同志干脆把顺篷布流下来的雨水接到饭盒里，然后再泡拉拉牌方便面，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无根之水吧！

雨来得很快，走的时候却一点不急，不把我们浇透不罢休，背囊已经完全湿了，当然里面的被褥也难逃此劫，反正是夏天，那玩意基本用不着。

雨终究还是走了，留下一大帮落汤鸡，我们三个互相看看，开怀大笑，然后整个车都开怀大笑，接着又唱起歌来：雨一直下，气氛不太融洽……

咱们是当兵的，是中国的纯爷们儿！掉在地上的拉拉牌方便面渣经过雨水的浸泡，就像厕所里的蛆，这是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终生难忘。

这时陈林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说了句让我一辈子铭记的话：“马斌，我想拉屎！”

我心说怎么换着来劲啊？不过根据经验，拉应该比撒容易对付，可是我错了，因为陈林的脸色看上去比之前的欧文明好不到哪儿去。

“憋着吧，”我说，“经验告诉我们，大的比小的更容易憋。”

我的话刚说完，陈林却一下子蹦起来，大声喊道：“不行了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车队依然飞速向前，陈林的脸也变了好几种颜色，距离下次停车不知还有多久。与欧文明相比，陈林是不幸的，鬼门关他过定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忽然想起休整时，陈林兴高采烈地拿着水壶说这水是甜的，难道是水有问题？我摘下陈林的水壶，倒了点水在手心，然后用手指蘸着尝了尝，果真如陈林说的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再用食指和拇指捻了捻，一丝黏稠而滑滑的感觉，仿佛窖藏二十年的五粮液。

这水肯定有问题！我赶紧将情况报告给车厢长郭仪，郭仪通过车厢电话报告给带车干部，带车干部用无线电台报告给蚯蚓，蚯蚓报告给营长，营长报告给团长，团长报告给师长。最后师长下达命令：休整储备的水源全部倒掉。

命苦的孩子陈林可倒霉了，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了，在这个能把人挤成肉饼的车厢里，郭仪命令其中两个人躺在别人身上，闪出一块地方来，专门为陈林搭建一个临时厕所，这话说起来有点恶心，却是千真万确的。

我和欧文明脱掉衣服，一件垫车厢板，一件勉强用来当围墙。我的围墙还没搭好，陈林便一个猛子扎进厕所里，我和欧文明都担心他拉不出来，就像不久前的欧文明一样。等陈林一脸苍白地撩开迷彩服出来时，骂骂咧咧地道：“妈的，是痢疾！”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拉痢疾，得痢疾之后用医学术语叫做后重，意思是总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有东西想往外拉，半个小时就要去一次，排出体外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气味浓烈，时刻考验着车厢内每个人的呼吸道承受力。而且陈林的痢疾还有个特点，那就是平均每三分钟就要跑一次，苍天！这还是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终于扛不住了，在陈林钻入厕所第三十六趟时，我“哇”地吐了，而且是不停地吐，从拉拉牌方便面吐起，一直吐至无名液体还没完，最可气的是嘴眼鼻五孔齐发，这才是真正的涕泪横流。如果你想知道我有多痛苦，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这种折磨。

很多时候人性这种东西是非常脆弱的，红军爷爷长征的故事告诉我们，在扑面而来的干渴面前马尿都能喝，何况是那甜丝丝的水呢？拉就拉吧，只要不死就先喝了再说，这是不需要什么理论指导的，人性使然。

当第二天车队休整时，已经有许多人出现了和陈林相同的症状，在军事术语上称这种还没打仗便几乎要挂掉的现象为“非战斗减员”。这时，远远看见那辆部队的白色救护车开了来，扁鹊先生望闻问切那个套路在部队是行不通的，白色医疗车还没停稳，小泽圆护士就和另外一名男医生跳下车来，左手从药箱里抓出一大把痢特灵，右手再抓出一大把氟派酸往你身上一塞，也不说话，前后不到十秒钟时间就完事了，还没等你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们的车已经绝尘而去奔向下一个治疗点。

人家在吃方便面的时候都是放上几个鸡蛋或火腿肠，我们倒好，左一口拉拉牌方便面，右一口氟派酸或痢特灵。痢特灵，痢特灵，痢疾拉肚一吃就灵。

乱拳打死拳师，庸医治好大病。还别说，吃完小泽圆护士给的药，不光陈林泻肚的症状明显好转，就连我这呕吐的毛病也好了很多，我强烈建议像这种经典案例，绝对应该入选本年度十大未解之谜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