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决定与过去彻底告别，来一个全新的开始。所以，离美前，她没有向李林打电话。因为她相信，只要李林回到中国，她以全新面孔出现在他周围，他们便可以开始一段美丽的爱情之路。

就在信子离开美国后一个月，拿到博士学位的李林，也开始着手准备回国事宜。

作为基因研究课题的组长，离校前，他必须对实验室的资料来一次全面整理，将成果交与导师，留给后来的学生作为新的起点。

坐在电脑前，李林启动基因检查仪，对屏幕上的基因组进行排序。他的目光全神贯注于每一个染色体及其包含的dna生命序列，目光沿着彩虹般的双螺旋体巡视，看着磁性染料将不同的核苷酸对子变得比先前更加醒目，呈现一缕缕线条和三维图像，他有点兴奋，视线继续沿着明亮的基因大道游览，脑子里突然充满无数问题——如何打开这些基因的秘密，怎样控制它们的能量？能不能用常规的dna重组技术在实验室控制细菌释放它的蛋白质？能不能将它们注入病毒，直接输给病人？……无数个问题在撞击他的思维神经。最后，他无奈地摇头苦笑：这些问题看来只能拿回中国去研究了，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探索，而是将现有结果进行总结和归纳。

带着厚厚的打印稿，李林站在导师面前，一个年近60的英格兰老头，从他手中接过打印稿，皱着眉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李林支支吾吾，老头有点不高兴，直言不讳地问他是不是想回中国？李林点了点头。

老头勃然大怒：“你这个人怎么如此顽固不化？我不是说了吗，学院已同意你留校担任助理教授，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升任副教授。回中国，你最多做个主刀医生，那样，你的才华就会被埋没，然后像流星一样坠落。只有我们学院才能给你提供一流的实验设备，也只有我们学院才能让你才华闪光。知道吗？没有肥沃的土壤和水分，你只能是沙漠中的草，很快就会枯死。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们中国人在中国至今也没一人获得诺贝尔奖，而在美国就能获得呢？曾有西方政治家和工业家讲过，中国不缺人才，缺的是人才成长的土壤，缺少支持高科技产品诞生的先进制度。如果你依然坚持，我也没办法，只能对你的选择深表遗憾。好好想想，不要让自己后悔！”

李林不敢争辩，任老头子骂个痛快。

一连几天，李林陷在艰难的抉择中，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回中国，二是留下任教。前者，他的确不知道是怎样一条路，但留下来虽然前程一片光明，但美国毕竟不是他的家，即使有更多的发挥，那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绿卡”可以改变他的国籍，却无法改变他是华夏子孙的事实。

“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只有自己的国家强大了，富裕了，他才能真正做一个上等公民。

因为实在拿不定主意，他向国内的姐姐打去一个电话。姐姐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说了短短一句：“如果认为自己是华夏民族的子孙，根永远在中国，我想，你应当知道怎么选择你的人生。”

李林又去哈佛大学请教一位华人教授，也是李林经济的担保人。老教授说，虽然你不是什么大人物，美国政府早在1955年就发表公告，允许留美学生来去自由，但因为你曾经帮过美国中央情报局做过事，我想，你的回国之路将困难重重。原因一：“9·11”之后，美国国土安全第一的理念压倒一切，过去只有学习核物理等敏感专业的学生才会受到检查，但如今学生物、物理、化学、数学、计算机、工程专业的学生也经常成为被检查的对象，而在所有来美国学习的外国留学生中，检查最严的是来自中东、北非、东南亚和中国的学生。当然，研究人员和访问学者首当其冲。

原因二：当你被美国人定为“人才”时，或者构成威胁时，美国的惯用手段先是利诱，利诱不成，便会寻找你的污点，让你有百张口也说不清道不明。李林笑道：“我不可能是他们眼中的有才人，真的不可能。”

教授便问李林：“你知道美国的人才标准是什么吗？就是从最优秀的大学毕业出来的最顶尖的学生，而在判断什么是优秀人才时，却又完全以现实结果为导向，不管是俊的、丑的、黑的、白的，只要你能够把最后的结果摆在桌面上，你就是最优秀人才。我猜，中情局的人一定早就想把你变成他们的情报工具了，如果真是这样，在他们还没有对你‘锻压’之前，绝对不会放你回中国。”

听了教授的分析，李林决定一个人悄悄地走。

然而，事情的发展让李林回国的念头再次发生动摇。这日，安妮找到他，突然提出要与他结婚。李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理由是什么，安妮不冷不热地说她怀孕了。

一年多时间，李林与安妮的关系时而冷漠，时而亲热，从来没有交流过婚姻之事。因为有个信子像驱不散的黑云，飘浮在安妮心空。而李林，因为被过多的人劝说，劝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慢慢将安妮的爱视为一个异性的寂寞交往。而事实上，在美国，肉体的交融除了真爱，还存在另一种情形，那就是纯粹出自于身体细胞中与生俱来的温存渴求。在中国，一个女孩心甘情愿与一个男孩上床后，一定代表她真的爱上了这个男孩，但在美国，大多数姑娘只是把这种交融视为青春的洗礼，视为寂寞之时的绚烂烟花。她们从不要求男人负责，也不对男人负责。所以，李林不能不怀疑安妮是否真的爱上自己，或者说是否只是想利用自己。如今，安妮说怀上了他的孩子，不是昂首挺胸去堕胎，而是要和她结婚，他还真的有点激动。

李林承认，他并不是什么高尚人士，现实的残酷让他做梦都想成为一个有钱人。再说信子如今杳无音信，谁知道她是被美国人投进了监狱还是被抛入了太平洋……更何况，信子也不一定是真的爱上他，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在利用他。那份数据文件，除了被她拿去，绝对不可能是别人。与其等着这样一个渺茫结果，还有可能是一场阴谋，他干吗要拒绝与安妮牵手走进教堂呢？虽然，这样的心态或多或少污染了爱情的纯洁，被人骂为庸俗的拜金主义者。但总不能说，穷人就只能找穷人发生感情吧，如果穷人都这么想，岂不是一种极端的自卑？

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想做富人，但富人并不是凭想就可以实现的。除了理想，还得有赚钱的本事。如果没有，女人最短的捷径便是嫁入豪门，男人则是找个富翁之女做老婆。

李林随安妮去费城见她父母。罗比森先生可能是被李林不卑不亢的幽默谈吐所吸引，或者因为母亲是中国人，血管里流着华夏民族的鲜血，他对李林说，他尊重女儿的选择，相信李林一定能给安妮带来幸福。

但是，安妮的母亲对李林却是异常冷淡，当她问完李林的家庭背景后，她说：“我不反对你们结婚，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们，结婚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家族的事。虽然生活习惯可以慢慢磨合，但文化差异却是没法改变的。东西方文化差异太大，你们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同决定了你们身上有一些非常自我的东西。如果你们都能做到对各自的个性和各自的为人睁一眼闭一眼，我相信，你们必定能和睦相处。但我看得出，你们性格都很强势，绝不会容忍对方严重地触到自己的底线。这种底线就是你们的国家，你们的民族，你们的家庭。当两个人无法生活在一个平面上时，向上努力的人会很辛苦，向下屈就的人会很痛苦。如此，你们的婚姻就成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罗比森先生笑道：“你不要杞人忧天，如今跨国婚姻成功的多的是，也不见得因文化差异闹得鸡犬不宁。我爸与我妈，就没怎么红过脸。”

“那是因为他们都出身上流社会，开始就在同一平面上。”

李林听得出，这话明显就是在说他出身寒微。看来豪门女婿并不是那么好当，这还只是开始，如果将来他没钱，那么，他的尊严，他的人格便会慢慢地被消磨掉，永远只能低着头做人，夹着尾巴做女婿。钱多是好，如果为了钱而失去做人的尊严，他宁愿娶一个贫民之女。

安妮妈妈这时提出一个折中办法：“如果你能入赘我家，一生定居美国，我们不反对你们结婚。”

李林脸色涨红：“我能听懂您的意思，您是在嫌我出身寒微。对不起，我无法接受，因为我已决定回中国。”

安妮火了：“谁嫌你穷了？我妈的要求一点也不为过，她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让我丢下他们，跟你去中国？”

“我们分手吧。我配不上你！”

安妮被激怒了，暴跳如雷，指着李林的脸：“分手？你一直在玩我是不是？我已对你够包容的了！穷小子，我告诉你，别把我惹火了，否则我让你下地狱！”

“别老是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威胁我，我不怕！我也告诉你，想跟我结婚，就随我去中国！”

“你以为世界上除了你，我就找不到男人嫁了是不是？不要给你脸不要脸。我是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才不得已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你可以去堕胎啊，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

“啪！”李林脸上留下鲜红的掌印。

李林转身冲出房门。

罗比森先生骂女儿不该这么冲动，命安妮去给李林道歉。安妮咬牙切齿地骂：“这种不负责任的家伙我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还给他道歉？

他还不够格！”

罗比森吼道：“你太冲动了！我不认为他有多坏，人就得有点骨气，你就不应说出那些伤他自尊的话！”

“妈，明天我就去堕胎。”

“胡闹！”罗比森先生大怒，“我告诉你，如果你敢这么做，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不要爱上中国人又看不起中国人，你奶奶就是中国人，从她老人家身上，你应当认识到嫁一个中国人绝不是错误的选择。别让他回中国，一定要把他留下来。我想，只要你平等待他，他一定会留下来的。”

其实，安妮说去打胎也不过气话，她才舍不得呢。

挨了一个耳光的李林认定未来还会挨无数耳光，所以，心一横，回到学院后就买了回国的机票。

十月的天空高蓝高蓝，李林没有与任何人道别，一个人悄悄走向机场。

机场安检入口，安检人员把白人另排一队，检查得很快，也就是只看看证件，而对非白皮肤的，检查却非常仔细。

终于等到了李林，笑容可掬的一张脸，先是让李林脱鞋，后是检查全身口袋，最后才打开他的行李箱。

肥肥的白人安检少妇，慢条斯理地抖开箱内所有的衣物，这儿摸摸，那儿捏捏。突然，一本厚厚的打印稿从箱底翻出来。

李林目瞪口呆，这本打印稿就是他曾经丢失的基因数据。老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检查过箱子的啊！

李林马上猜定自己陷入了一场阴谋，双腿开始哆嗦，但是脸上尽量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这位先生，这些数据全是我们美国科研绝密文件，对不起，你不能出境了。”

李林尽量让自己镇定：“我真不知道这东西属于绝密文件，我可以马上撕了它！”

“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吗？你还是去我们美国移民局解释吧。”又长又肥的手臂一伸按动数字键，很快，两位带着手铐的移民局稽查人员就到了李林面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像电影中一样，行李被扣，随后是律师、检察官、法官的过场，最终是衣裤、鞋袜脱走，换上橘红色的囚服……

被抓后的李林，被送入联邦奥迪斯维尔监狱。

奥迪斯维尔监狱——位于纽约州的奥迪斯维尔，建成于1980年，设计关押犯人100人，每个寝室里的小牢房睡两人，犯人在此可以打扑克牌、玩游戏以及散步。这所监狱原先是为了专门关押犹太教犯人的，原因是犹太教犯人向法院状告美国联邦监狱管理局，声称监狱管理部门侵犯了宪法赋予他们的第一修正案的权利，即公民有宗教信仰的权利。李林并非犹太教犯人，把他关到这里，也许是想让他得到宗教的感化。

美国人给他发了一条裤子、一件恤、一双鞋子、一本圣经，让他与一个50多岁的男人住在一起。

黑夜来临，在一片寂静之中，悠扬凄美的祷告在牢房间飘荡：“我们在诸天之上的父，愿你的名字被尊为圣，愿你慈悲来临，愿你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窗外高楼林立，灯光辉煌，李林闭上眼，把所有的酸甜苦辣想了一遍，把所有救他出狱的可能想了一遍。他对自己说，没有人可以把他打倒，他一定要回到祖国。

三日后，安妮出现在李林面前。她说，她相信他是被人陷害的，她会给他请最好的律师，让他耐心等候。李林冷冷地说：“别再在我面前演戏了，文件是你放在我包裹中的吧？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卑鄙无耻。”

“放你的狗屁！当时我人还在费城，怎么放进去？就算是我预先放进去的，你清理东西时不就发现了，除非你是瞎子。再说，我们孩子都有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林想，如果不是安妮，那就有可能是迈克老头。老家伙无数次希望他留下来，做他手下的一只“谍鹰”，老家伙又怎么会轻易让他走。而事实上，安妮在他去机场前，的确还在费城。

李林觉得错怪了安妮，同时也清楚地知道，想出狱，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安妮，所以，他不得不放下自尊和冲动，对安妮说对不起……安妮说：

“你不要这么悲观，我爸说了，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救你出去。”

“你爸是一个伟大善良的老人，如果我出不去，请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声好！”

“别如此灰心好不好？最多一个月，我就可以救你出来，请相信我！”

“别安慰我了。我知道，你们美国法律的量刑幅度很大，杀了四五个人，只坐七八年牢就可以自由，但是在商店里你偷一点东西，则可能是终身监禁。而联邦政府的办案人员，在没有案件时，为了业绩可以制造案子。

曾经，一个警察打电话到中国，问他朋友愿来美国否？2万美元，美国护照、绿卡全部搞定。但人一下飞机就被抓，被指控用假证件在美国非法入境。虽然你们国家法律没有死刑，最严厉的惩罚就是终身监禁，而这种终身监禁与中国的无期徒刑完全不同，中国可以减刑，而你们国家，只要美国法官加一句‘不得保释’，就永远不能减刑。我问过监狱的人，他们说，我有可能被终身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