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然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本章字节:12886字
地里的庄稼收完之后,刘家就开始修坟了。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当我姥爷听到刘家修坟的鞭炮声传来时,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他是坐在洞宾祠西侧的岩石上听到鞭炮声的,当时拿在手里的烟袋突然就掉在了地上,杆儿和头儿就分作了两处。但他没拾,只铁青着脸回家去了。
“福儿!福儿!给我拿椅子来!”进了门他就喊。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以及靠儿正在厨房里做午饭,听到喊声,我大姥娘便倒腾着小脚奔出来了,“福儿跟着二仁下地了,我去给你搬吧。”我大姥娘说,“你要藤椅呵,还是要太师椅呵?”
我姥爷却愣愣地半天没有反应,好一会儿了才说:“拿藤椅吧,我想在枣树底下躺一会儿。”
我大姥娘把藤椅搬出来让我姥爷躺下,顺便也在旁边坐下了。
我大姥娘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又生气了?事儿就这样了,你还生这个气咋呀?鸟往亮处飞,事儿往好处想,亏吃了也就吃了,咱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奏什么呢?你就把心放宽点吧。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可不能再生气了。”
我姥爷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接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姥爷说:“福儿娘,道理我比你还明白呀,可是这不是小事呀,你让我怎么把心放宽呀。”
我大姥娘也流起了泪,说:“不管怎么说你也得把心放宽点呀,要不怎么治呢?你是这一家子的主心骨啊,你要把身子折腾毁了,我们依靠谁呀?”
我姥爷摇了摇头,再也不吭声儿了。他在想,女人就是女人啊,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自己。
半个月后,刘家的修坟工程结束了。完工的同时,刘南斋也把父母的尸骨迁来了,整个仪式与给刚刚死去的人送葬毫无分别,纸做的楼台亭阁车马侍女几乎摆了半块地,两套鼓乐队分列两边,上百人披麻戴孝嚷嚷而哭,其热闹程度在本地几十年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周围村庄前去看热闹的人达到了上千人,只有洞天村没人去,他们都知道刘家的这块墓地是夺的庄家的,如果他们去看热闹,那就是对庄老爷的不敬,是往庄老爷的伤口上撒盐。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是想去看的,但是他们的老子娘却给了他们严正警告,谁敢去就砸断谁的腿。
漫天的纸灰如黑雪般飘落在观看者的头上,但却没人感觉得到,因为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自己的身体,而在那些装在纸厨纸柜里的大量祭品,纸物烧过之后,那些诸如鸡鸭鱼肉馒头水饺油炸丸子之类的东西将会被丢弃,他们紧盯着,就是为了到时候尽快出击以便多抢些回家让老老少少犒劳一番。
那个时刻在他们等了很久后终于到来了,当鼓乐班子停止了哭丧调的演奏,当刘家的人慢慢走出坟地的时候,围观的人一声呼喊,便如脱缰的野马迅猛地向前扑去了。他们互相推着搡着哭着喊着叫着骂着,使整个刘家的坟地里如同发生了一场自天而降的骚乱。
而此时,我姥爷正在床上躺着,陪伴他的是我大姥娘庄于氏和大马的娘米子。我姥爷斜歪在床上正用一杆新烟袋吃烟,正午的阳光从窗户上打进来照在了他那双发了旧的鞋子上,屋顶上不知是老鼠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几缕灰尘就如雾雨般撒落下来落到了我姥爷的身上。这情景让我姥爷想到了两个字——落败。
我舅来福走进屋来,细瘦如竹的身子往床头上一靠,说:“爷,操他娘刘南斋家今日迁坟弄得好热闹啊,那么多人去看,咱村的二年那个私孩子也去了。别人都没去的,就是他去来,他娘那个逼的他能吧,你说!”
我姥爷一时没有吭声。
我大姥娘就拉了脸说:“往后说话嘴里干净点!你这是跟谁说话呀!嘴里不干不净的。跟你说了多少回啦,怎么就是没记性呢!”
大马娘也说:“就是啊,跟老的说话得有模有样规规矩矩的才行。”
我姥爷在床沿上磕磕烟袋,沉着脸说:“福儿,你怎么知道刘家迁坟热闹的呀?你又是怎么知道二年去看热闹的呀?嗯?”
我舅立时一怔,嗫嚅了半天才说:“我到双龙岭上站着看了。”
我姥爷嗖地就把烟袋打向了我舅:“操你那娘你都去了,你还骂人家二年去,二年是个傻子,操你那娘你也是傻子?”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也都说,就是呀,别人去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去看呢,你傻了?还有脸回来学呢。
我舅说:“我不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咱村的人吗,要不我能去?我能那么不知道好歹?”
我姥爷就骂:“操你那娘你不用找借口了,你是个什么品性我还不知道吗?行了,去看看你哥来庆在家没,在家的话把他叫来,我找他有事。你也一块回来啊,可别又跑着玩去了。”
我舅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来庆正在家里吃凉面,碗里放了一层的辣椒油,辣得他满头大汗。
闲姐儿正在外面拾鸡蛋,拾了这个鸡窝又拾那个鸡窝,有个鸡正红着脸在那儿用力,她便等着,眼睛紧盯着鸡腚。
我舅进了院子,塌拉塌拉的走路声使闲姐儿马上将脸转过来了:“哟,怎么想起来到俺家来的呀,都七八天不朝个面了。”
我舅说:“老头儿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娘让我天天晚上陪着他,我哪敢离开半步啊。二哥呢?”
闲姐儿说:“你二哥在屋里塞饭呢,俺做的凉面,你也吃碗去。”
我舅说:“吃什么呀,老头儿找二哥有事。”
闲姐儿说:“什么屁事?”
我舅说:“我哪知道啊!”就甩着两只手进屋了。
来庆知道我姥爷叫他不敢怠慢,紧忙几口把面条吃了就一边穿着褂子一边走了。
我舅也要走,闲姐儿却把他叫住了:“急什么呀?眼里没人了?”然后一把将他扯回屋里去了。
我舅说:“你咋?”
闲姐儿吃吃地笑,匆忙关了门就伸手掏我舅的裤裆,说:“小私孩,你想死我了……”
我舅就去闲姐儿的怀里揣弄,说:“我也想啊,就是不敢来,老头儿不让我出门儿,刚才偷偷去看了看刘家迁坟,回来让他骂了一顿。咱快摸两把算了吧,我得快回去,晚了老头儿又要发邪了。”
闲姐儿说:“没事呀,你就那么胆小?”说着,就拥起我舅到里间的床上,解开我舅的腰带,也褪下了自己的裤子。
我舅终是控制不住自己,就与闲姐儿在床沿上匆匆忙忙做了起来,原想三两个回合就罢休的,却是做起来就收不住了,闲姐儿躺在床上死死地抓着我舅的肩头,一双眼睛紧盯着我舅,恨不得把他吃进肚子里;我舅站在床下扛着闲姐儿的两条腿冲锋陷阵,直把体内那点脏东西泄进了闲姐儿的体内,这才疲惫不堪地放下闲姐儿的腿,有气无力地弯腰提上了裤子。
当我舅顶着一头大汗跑回家时,我姥爷正焦急地等他:“我不是让你跟你二哥一块回来吗,你上哪了?你看你那个熊样啊,浑身是汗头发蓬乱,这一会儿的工夫就是去钻猪窝也不至于这样啊!”
我舅一声不吭,只喘着粗气坐到了床沿上。
来庆说:“算了算了,福儿还小,长大就懂事啦。”
我姥爷在床沿上磕磕烟袋,对仍坐那儿不动的两个女人说:“去做饭去吧,晌午了,干活的该回来了!”
我大姥娘说:“靠儿正做呢,熬的绿豆粥,炒的地豆子和豆腐椒子,还烙的单饼。”
我姥爷说:“那你俩快去拾掇拾掇晾上茶去,干活的淌汗多,得多喝点茶。”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看出我姥爷要和来庆福儿说事,就应一声,扭起小脚走了。
这里,我姥爷绷起脸儿开始往烟锅里按烟,然后打火镰,点着,深深地吸一口,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俩还想着啵?”
来庆和福儿面面相觑,不知我姥爷为什么这样问。
我姥爷就有些生气了:“忘了?今天不是爷爷的祭日吗?没点孝心的东西!连爷爷的祭日都记不住。”
来庆就挠头:“忘了,今日得给爷爷上坟呀。”
我姥爷说:“上坟用不着你们,只要我不死,我自会去上的。我想对你们说的是,如果二十年前我们把爷爷埋在马家崖那块风水宝地里的话,咱庄家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俩也就不是现在这副德性了,整天懒塌塌的,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兄弟俩低了头。我舅多少有点惭愧,来庆却是一肚子不服。
我姥爷说:“你俩呀,是瞎子害眼病,治不治都那么回事了。算了,我也别费那没用的口舌了,直接跟你们说吧。马家崖那块地,我想怎么也不能让刘家白占,我想今晚上咱爷仨就去给爷爷和奶奶迁坟去,把他们的遗骨埋到刘南斋他爷娘的坟里去。这事就咱爷仨知道,旁人谁也不能知道。”
来庆和我舅都抬起头来看着我姥爷,他们很吃惊我姥爷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两个人只觉得后背在嗖嗖地冒凉风。
来庆说:“叔、叔啊,这事,这事行么?要是让刘家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我姥爷把脸一沉:“害怕了是不是?他刘家敢设下圈套夺咱的风水宝地,咱就不敢偷梁换柱了?就你这点胆子可省得干成一丁点事儿!”
我舅说:“爷呀,我不怕,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只是你身体这么弱,还是不要亲自去了,让大马二仁跟我俩去吧。”
其实我舅比来庆还害怕,但他更怕我姥爷训他,就故意讨好。
我姥爷当然明白我舅的用心,就毫不领情地说:“不用你多嘴!能让大马二仁去我还找你俩?狗屁也不懂你。”
下晌,我姥爷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我老姥爷的坟前,他烧上三炷香,板板正正磕了三个头,说:“爷,娘,你们早早地拾掇拾掇,今晚上我领着两个孩子来给你们搬家呀。我把你们搬到马家崖那边去,那里修好坟了,虽说不是儿子修的,可那地是咱的呀,咱不能让刘家就那么霸占了呀,你们去占个好穴地,也好给子孙后代造福啊。”
晚上,我姥爷让来庆和我舅都与他睡在了堂屋里,他对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说,让他们陪我一晚上吧,平时想教训教训他们总抽不出空来,让他们陪我一晚上,我好教训教训他们,这两个孩子呀,再不教训是不行了。
两个女人都没说什么。她们知道我姥爷有事,既然不想让她们知道,这事就是背人的,她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二更天以后,来庆和我舅拿上镢头、铁锨、簸箕,我姥爷跟在后面,爷仨就到庄家的坟地里去了。这时,正好有北风刮起来,坟里的松树就被吹得呜呜作响。我舅吓得浑身发抖,来庆也双腿酥软不敢向前。我姥爷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说:“不中用的东西,快喝上几口壮壮胆!”来庆和我舅赶紧接过酒瓶一人喝了几口,片刻后,果然胆子大了起来。
坟上的土很好挖,但是盖在坟上的案石却不好挪,来庆和我舅用尽了气力好不容易挪开一块,一股少见的霉气突然扑面而来,两个人就被打了跟头,好一阵的呕吐。最后把整座坟打开了,两个人也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但是我姥爷却充满了激情,他跪下去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亲自把腐烂的两具棺材打开,提起灯笼就跳进去了。他把我老姥爷和我老姥娘的尸骨残骸分别扫进了两个簸箕里,又把两件衣服盖上,这才让来庆把簸箕接了,把他从坟里拉上来。谁知上来后他也开始呕吐了,那声音如同狗在倒食。
镇静了好一会儿,爷仨才把空坟填上,然后汗也顾不上擦,就奔马家崖去了。
但在极度的紧张中把刘家的新坟打开了,却怎么也打不开那两具崭新的柏木棺材。我姥爷极是焦急,他本打算把刘南斋父母的遗骨弄出来扔掉的,这样一来不是得让他们四人合葬了嘛。双龙岭上突然有了一声狼叫,而亮着的灯笼也忽然灭了。我舅吓得妈呀一声就钻进了我姥爷的怀里,来庆则抱住了我姥爷的大腿。
我姥爷说:“怕什么,有什么怕的!”其实自己心里也在打怵。
很快,从马家崖村里传来了鸡鸣,我姥爷知道不能再等了,合葬就合葬吧,于是就把簸箕里的散碎尸骨倒进了棺材旁边的缝隙里。
当爷仨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的时候,我姥爷突然想,如果再生几个儿子就好了,两位老人都迁到风水宝地里去了,庄家的未来必是一片光明啊,只一个福儿怎么行呢。但是再要儿子怎么要呢,是让庄于氏生呢?还是让大马娘生呢?抑或是再娶个十八九的黄花闺女生呢?这怕都不行啊,就后悔了当初我姥娘死了时他没有续娶。
回到家里时,天色也将放亮了。我大姥娘正坐在堂屋里等他们,桌前的小锅里已做好了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来庆和我舅吃上两碗荷包蛋并没有睡觉,他们按照我姥爷的吩咐又去了庄家坟地,当村里人出来干活的时候,看见我舅和来庆正往爷爷奶奶的坟上添土。
大家都很好奇,问,又不是清明,怎么添上土了?
来庆说:“俺叔病了,神婆子说跟俺爷爷奶奶有关,说他们嫌屋旧了,叫给添上点新土。”
众人就信了。
我姥爷的病情又加重了,一连三日汤米不进,只一味地昏睡。大马去把纪先生请了来,诊了脉开了药,我姥爷却牙关紧闭不能下服,一家人也就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候,我姥爷的朋友固相春恰好来看我姥爷,就说:“他这个病说不定是中了邪毛鬼秽,给他吃药倒不如找个神婆子给看看。”大马娘说那就找姜家坪上赵神婆吧,她治邪毛鬼秽可是有一套呢。
于是大马就带一顶轿子到姜家坪把赵神婆请来了。
赵神婆脸似银盆,发白如雪,说话的节奏如放连珠炮。天是正午的时候,干活的人正在枣树底下吃饭。小轿子直接抬进院子,她在我大姥娘的搀扶下走出来,县太爷般目空一切地从短工们身边走过,进了堂屋。大马娘和靠儿紧忙为其搬椅子倒茶,一口一个神仙叫着。她总算让冰冷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说,你们坐吧,我这个仙不是那爱麻烦人的仙,你们麻烦多了我还过意不去呢。
喝了茶吃了点心,神婆子才开始给我姥爷看病。
摸手腕,掐虎口,在拇指的根部仔细瞅。这是神婆子看病的一贯手法。看完了,她的神情显现着莫大的幽深和高古,致使立在旁边的人全都屏住了气息,生怕有什么惊动而使她恼怒。
几只苍蝇的嗡嗡声很清楚地传进了人们的耳朵。
枣树底下,干活的短工们已经吃完了饭,悄悄把碗放下去河边了。
天已不是很热,狗在窝里趴着打盹,不再似七月时那般伸着舌头喘息了。
几只鸡精神十足,四处奔跑着觅食。有谁寻到一只因衰老无力而落地的蝉了,便以极快的速度叼起来就跑。其他鸡急追直赶,于是众鸡就杂乱地扭在了一起,扑棱棱弄得尘土飞扬。
闲姐儿就在这时进院了,一扬手吓散了争食的鸡,就大喊:“来庆,来庆,你死哪去了!”
靠儿赶紧从堂屋里出来,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喧哗,然后悄声说:“屋里正看病呢,你别喊。”扭头看见枣树下一桌子碗筷还没拾掇,就赶紧去拾掇了。
闲姐儿不敢再喊,却嬉皮笑脸地到堂屋里去了。
我大姥娘一见闲姐儿脸就沉了,说:“怎么哪儿也少不了你呢?出去待着去!”
闲姐儿退到院子里,心里极不满意。
赵神婆拢了拢白发终于开口了:“庄先生的身上附着两个鬼呀,一男一女,都是七八十的样子。那手干枯枯的,掐了他的两条脉不放松,看样子仇口不小啊!”
我大姥娘心里咯噔一下子,她已知道我姥爷迁坟的事,赵神婆的话也就让她明白是两个什么鬼缠我姥爷了。但是她却说:“他整天连村子都不出去,怎么就叫鬼缠住了呢,这是哪儿的鬼呀?”
赵神婆说:“东边的,离这儿不过二三里。满身的香火味,像是才受了祭的。”
大马娘说:“哎呀我知道了,是刘家那两个老奸鬼呀!操他那娘啊,刘南斋那个老王八夺了咱的地还不算,两个老奸鬼又来缠咱的人了,他刘家到底想把咱庄家怎么着啊!”
我大姥娘没接大马娘的话,她只问神婆子:“那该怎么个治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