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然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本章字节:7498字
第二天早晨,我姥爷躺在床上怎么也不想起了,他很累很疲惫,浑身像是没有了一根骨头。素烟依偎在我姥爷的怀里,她也不想起,她说,老爷不起我也不起。我姥爷拍拍她的背,无力地揽住她,两个人又睡着了。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也都没有起来。这一夜对她们来说是经历万箭穿心的一夜,我大姥娘一个晚上纳起了一双鞋底,这在往常是要好几天才能完成的活儿。她是把内心的所有痛苦都狠狠地发泄在那长长的麻线上了,每扎一针,她都用上平生的气力,每拉一线,她都把全身的血凝聚起来,鞋底就是敌人,鞋底就是她全部的爱和恨。
大马娘则哼唱了一夜,她觉得干什么也不行,只有唱才能让她觉得心里好受。于是她把自己最爱唱的那首《绣花灯》唱了一遍又一遍:
正月里来正月正,余二姐房中叫声春红,打开妈的镏金柜,取出来那五色绒,闲来无事绣花灯,依呀哎咳哟,列位君子侧耳细听。花灯上绣众位先生,刘伯温明朝定都北京,能掐会算的苗光义,徐茂公有神通,斩将封神姜太公。依呀哎咳哟。诸葛亮草船借过东风。
二月里,春风和,余二姐房中打开丝箩,插下钢针盘绒线,叫春红,听我说,洗手水,楼下泼,咱再把那花灯说上一说,花灯上绣众位好汉哥,二武松打虎景阳坡,龙虎山前李存孝,赵子龙,长坂坡,薛礼救驾在淤泥河,马方困城多亏女娇娥。
三月里,艳阳天,余二姐房中好不耐烦,手拿梨花镜一照,面粉红,好容颜,何人做咱丈夫男,咱再把花灯绣上一番。花灯绣上了众位美貌男,吕奉先月下戏过貂婵,十二收妻罗士信,小狄青,下西川,梨花三难薛丁山,杨宗保收妻在穆柯寨前。
四月里,养蚕忙,余二姐打扮前去采桑,手攀着桑树无心采,那边来了个俊俏郎,勾去了奴的魂飘荡,急急忙忙转回了家乡。拿过了花灯绣昏王,隋炀帝欺妹他又奸娘,吴王宠信西施女,妲姬乱,殷纣王,褒姒烽台害幽王,夏桀他昏庸迷失了家乡。
五月里,小麦熟,余二姐闺房思君夫,为奴今年二十二,怨爹娘,好糊涂,女儿大了不寻夫,手拿花灯泪扑籁。花灯绣上众位苦命孤,王二英北楼她想丈夫,赵美蓉探监红灯记,柳迎春,守寒弧,王三姐菜地终日哭,罗氏女守贞节单等着秋胡。
六月里,夜难熬,余二姐房中似火烧,尊坐牙床纱蚊帐,白绫扇,乱带摇,热得俺为奴把头挠,骂一声春红你哪去了。拿过了花灯绣前朝,胡敬德月下访过白袍,南衙相府包文正,张飞喝断当阳桥,李逵下山去访英豪,郑子明醉酒命赴了阴曹。
七月里,立子秋,余二姐房中她不自由。女大无夫心无主,越思越想越犯愁。女儿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手拿花灯俺泪交流,孙玉姣门前卖过风流,西厢记,崔氏女,林黛玉,泪百秋,白蛇借伞在苏州,苏三姐哭金龙她不自由。
八月里,秋风高,余二姐房中好心焦。眼观夜长白日短,天黄昏,夜难熬,翻来覆去睡不着;高擎上银灯咱再把花描。花灯绣上众奸曹,潘仁美欺世压当朝,董卓欺君罔上奸不过老曹操,坏秦桧行事更奸狡,张士贵定计要斩那白龙袍。
九月里,菊花新,余二姐房中好伤心。眼瞅天短黄昏后,黄昏后,夜更深,红绫被里冷沉沉,谁是奴家的知心人。花灯再绣众难君,有刘秀走南阳一十三春,公子重耳逃过难,齐国亡,走孤存,司马迁有国难临身,卢陵王遭贬一十八春。
十月里,立了冬,余二姐房中真冷清,火盆里面续木炭,烤烤手,绣花灯,忽然想起了人几名,显一显手段敬敬名公。花灯绣上愣头青,程咬金瓦岗寨上真威风,雁翎大刀王君可,程万虎,是愣种,西凉大战苏宝同,盖苏文发飞刀人人都心惊。
十一月里雪花飞,余二姐房中怨双亲,哥哥陪着嫂子睡,小为奴,谁来陪,越思越想两泪垂,恼一恼走了罢,谁也不想管他谁,手拿花灯泪双垂,绣上货郎叫陈奎;白猿偷把天书献,吕蒙亚,运不遂,曹庄打柴孝母亲,朱秀灯舍饭为的谁?
十二月里整一年,余二姐房中真是喜欢,爹娘提起婚姻事,这花灯,没绣完,叫春红,把灯端,今夜晚把花灯全绣完。花灯绣上红脸中魁元,有康王得彩在土台前;文武大刀黄飞虎,小关胜,投梁山,孟良盗鼓赶三关,赵匡胤创业挣下宋江山。
大马娘一直唱到天亮。到了该起床的时候,她却在疲惫中睡着了,这一睡,竟然跟我大姥娘一样,一直睡到了日出三竿。
我姥爷和素烟起床以后,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还没有起床。
靠儿端了水来让我姥爷和素烟洗了脸,又上了六样点心让他们打了尖,再摆上四个大盘四个小盘让他们用饭。
我姥爷说:“让福儿娘和你婆婆一起来吃吧,你也一起来。”
靠儿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她们还没起呢。”
我姥爷就明白她们这一夜是怎样度过的了,心里立时生出了几分歉疚,就说:“那就让她们睡吧,这些天家里事多,把她们操持坏了。”
素烟就笑笑地对靠儿说:“你和我们一起吃吧,快。”说着上前就拉靠儿。
靠儿的脸就红了,说:“不行不行,我还得侍候干活的吃饭呢。”说着挣脱开走了。
素烟说:“她还挺有规矩呢。”
我姥爷就笑了笑,说:“以往我和大马他们在这屋吃,靠儿她们在后院吃。”
素烟说:“往后我和你一起吃,他们都到后院去吃吧。好不好?”
我姥爷说:“这样吧,让大马他们在后院吃,咱俩和福儿娘大马娘靠儿在这里吃,这样比较好一些,不然显得太生分。”
素烟却一下子扑到了我姥爷的怀里,撒着娇说:“不行不行,我就要和你单独一块吃,不叫别人掺乎。”
我姥爷就无可奈何了,只好说:“好,那就暂时让他们都在后院吃。”
我姥爷的想法是过几天再理顺过来,但是有了这样的开端,以后却只能这样了。
靠儿去叫醒了婆婆和我大姥娘。我大姥娘睁眼一看窗棂上已经照进了阳光,心就腾地一紧,暗说,坏了,自己起晚了。于是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靠儿:“老爷起来了没?”
靠儿说:“这会儿正吃饭呢。”
“正吃饭呢?”我大姥娘立刻懊悔不迭了,因为她知道,由于自己没及时起床,把个立规矩的大好时机给错过了。
吃过饭后,庄家上下的人都来拜见新太太。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却在后院里等着素烟前去拜见她们。咱可不能先去拜见她,咱比老爷矮,可比她高呢。她们说。
但是等了很久,素烟并没有先来拜见她们,倒是靠儿又来了。
靠儿说:“娘,大娘,老爷叫你俩到前院去呢。”
我大姥娘说:“叫我俩去奏什么?等一会儿再说吧。”
大马娘看看靠儿看看我大姥娘,犹豫了片刻说:“要不我先过去吧,不去不行啊,老爷都发话了。”
我大姥娘说:“行,那你去吧!”话语中透出了对大马娘的不满。
大马娘往外走着,说:“俺不能跟你比呀,你是他们的嫂子,俺是什么呀?俺不过是你们庄家的奴才,俺敢拿架子吗?”
大马娘一走,我大姥娘也坚持不住了,也就随后去了前院。
进屋之前,我大姥娘停下来咳嗽了一声,希望素烟能出来迎她一迎给她个面子,但等了片刻素烟并没有出来,她只好往屋里走去。
大八仙桌的两边坐着我姥爷和素烟,完全是老爷和太太的派头。我大姥娘的心里一阵刺痛,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她的表情极为复杂。
素烟在和大马娘说话,她似乎没有看到我大姥娘进屋。
我姥爷说:“素烟,嫂子来了。”
素烟慢慢把头抬起来,说:“嫂子来了?”像不相信我大姥娘就是我姥爷说的“嫂子”似的看着我大姥娘,迟钝了半天才给我大姥娘欠了欠身。
我大姥娘极其窘迫,她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办,她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是素烟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热情起来了,她起身说:“你看我,就像个木头人似的,也不知道给老嫂子让坐。”说着就拉我大姥娘到她的位子上去坐。我大姥娘说什么也不去,素烟就说,那嫂子不坐我就不客气了。然后就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了。素烟说:“嫂子这些年帮着老爷操持这个家真是受了累了,往后就好了,有我了,嫂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虽然小,在家里也跟着爷娘学了些管家理财之道,以后家里的事交给我就行了。有不明白的我就问你。”
我大姥娘知道素烟这是要权,心里恼得不行,但却不知怎么说好,只看一眼我姥爷看一眼大马娘,说:“那好啊,我正想清闲清闲呢。”说完起身就走了。
我姥爷没有想到素烟如此的厉害,但是他却说不出什么,从现在开始素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她的做法行为都符合主人的身份,你能说她什么呢?他只是不明白,夜里的素烟还是那样天真无邪,转眼间怎么就这样精于世故呢?这是本质的她吗?不是,肯定不是,一个未涉世的孩子,她就是再聪明也不会有这么多心计的,肯定是固相春要她这么做的。对,是固相春教她这么做的。不过她能很好地把父亲的授意表现出来也不简单呀。这样也好,有了这么个聪明的女人管理这个家,即便我早早地死了,庄家也还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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