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马(1)

作者:魏然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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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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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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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394字

大马在沂水城里整整三个月没回洞天村。这对做娘的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对做媳妇的靠儿来说却是有些残酷了。几乎是从大马走后的第二天开始,靠儿就感觉度日如年了,她每天夜里都把两个枕头放在一头,她枕里边的一个,把外边的一个留给大马。她每天傍晚都到时密山东面的山垭上去,那里有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石头,她从下面拾一些石子坐上去,然后把远处的两棵树作为标志,一棵是大马今天回来,另一棵是大马今天不回来,她向这两棵树投石子,如果落到远处那棵树的石子多表明大马今天可能回来,如果落到近处那棵树的石子多即表明大马今天可能不回来。她总是用力投着,总是落到远处那棵树下的石子多,但是大马总是没有回来。


还有一个盼望大马快点回来的人,那就是我姥爷。我姥爷当然不会像靠儿那样望眼欲穿,但是他几乎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念叨,大马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呀,一出去就把家忘了。他感觉这座大院里少了大马就少了许多阳刚之气,他就少了几分强有力的支撑,尤其是把我舅分出去以后这种感就更强烈了。他想,如果大马回来站在院子里喊上几声,哪怕是粗鲁地骂上几句,整个庄家大院里也就会生气大增了。当然,他更盼望大马尽快回来为他守家护院,天气的严重干旱让他看到了今年将是一个荒年,越是荒年土匪越会猖獗,他担心大马不在的这些日子庄家大院会突遭土匪抢劫。


民国十六年五月初五,当双龙泉干旱得只有小儿尿尿般的一股细流,整个洞天村的人要排队等水吃的时候,大马从沂水城里回来了。那恰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靠儿正坐在时密山东边山垭间那块巨石上投石子,今天她感觉比任何一天都没有希望,因为她夜里做了一个梦,大马在沂水城里又娶了一房女人,她不相信这个梦是真的,但是她相信大马一定是被什么缠住了手脚,十天八天又不一定能回来了。所以她投掷石子的手就软得抬不起来,投出去的石子就总落到近处那棵树下而很少落到远处那棵树下。投完了,她茫然地看着即将进入夜色中的崎岖山路,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她双手抱紧了前胸默默喊着,大马,我的大马,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接着两行苦泪就顺着两腮悄悄滚落下来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看到遥远的视线中有一个黑影在往自己这边移动,她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了,那不是大马吗?那是大马,那是我的大马!她想喊,又怕人家听去了笑话,就奔着那个黑影跑去了。她一直跑到了时密山的北山腰,进一步看清那个黑影果然就是大马,她就坐下去捂住脸哭了:“大马,大马。”她终于不顾一切地喊起来了。那个黑影站住了,然后又狂奔了起来:“靠儿,靠儿,我操你娘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出来呀!”靠儿便放大了哭声,便再次朝着日思夜盼的男人奔去了。


已被夜色笼罩的山路上再也没有行人,于是所有的空间就都给了一个叫大马的男人和一个叫靠儿的女人。他们拥抱在一起,她捶他拧他咬他用眼泪泡他,他就嘿嘿地笑,又嘿嘿地笑。然后他们滚到了被太阳晒了一天还有些发烫的石板上,两张嘴合成一个吕字,四只手忙忙乱乱摸了这里又摸那里,觉得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到处都好。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铺成了一面坑。光了,全都光了。纤细的一个仰躺了下去,粗壮的一个压了下去。


一个说:石板太硬,别硌着你。另一个说:我不怕,只要别硌着你就好。


于是他们合二为一。于是他们山摇地动。天没了,地没了,山也没了,就连他们身子下的石板也没了,有的只是他们自己,只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奔腾不息的激流。


当他们极为满足地坐起来时,他们的衣服早已皱成一团滚到了一边,石板上出现了一片湿漉漉的地带,靠儿的后背上到处都是磨破的嫩伤,火辣辣的钻心地痛。大马抱紧靠儿,亲一下她的唇,拍一下她的臀,然后给她穿着衣服。这就是抚慰,有了这种抚慰,再痛靠儿也不觉得痛了。


为了避免让村里人遇上笑话,夫妻俩爬上时密山后即分头往家走去。


大马绕过山梁从双龙泉方向往家走,靠儿从原路往家走。靠儿先一步进了大门,迎面碰上的是婆婆。“你死哪去了,你成少奶奶了是怎么着?家里的活也不知道做,一到下晚就往外跑。你还嫌出的事不够多啊是怎么着,再往外跑大马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砸断你的狗腿,看你还往外跑不跑!”


靠儿没有吭声,只老老实实回后院去了。


我姥爷没想到大马今晚会回来。他刚吃过了晚饭,正孤零零地坐在堂屋里吸着烟想素烟。许多天来他感到自己被一种深深的孤独包围着,感情地带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干渴。素烟回娘家已有半个多月了,他不好亲自去叫她,就派狗儿和二仁去了一趟,但是二人空着轿子去的,又空着轿子回来了。素烟让狗儿捎回信来说,她身体不好需要在娘家调养一段时间。我姥爷明白素烟说的身体不好可能是孕期反应,但是这“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呢?他有些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就只好耐心地等待那“一段时间”


的结束了。不过日子是非常难熬的,他吃饭时想她,睡觉时想她,坐在枣树下喝茶时也想她。素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美好,他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内心充满了焦灼。这是为什么呢?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这样呢?有时候我姥爷问着自己,内心就生出些惭愧来。


大马在院子里的说话声把我姥爷从相思梦中惊醒过来。他走出屋门,惊喜地叫道:“大马,你回来了。***儿你一去就是三个多月,连家都忘了。”


大马回报给我姥爷的,只是嘿嘿一笑,连句客套的问候都没有。这是冷淡的表现,我姥爷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但是他不明白,每一天每一时都在承受自己恩泽的大马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冷淡了。但我姥爷不动声色。


他仍然以极大的热情对待大马:“福儿娘,你们赶快炒些个菜来。二仁,你去村里把几个户长请了来,我要给大马接风啊。好几个月不见大马了,我想,大伙也都想呢。”


大马就说:“老爷,用不着那么麻烦。”样子似乎有了一些感动。


我姥爷说:“怎么叫麻烦呢,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咱们该在一起热闹热闹。”然后就招呼大马进屋坐下。


大马进了屋,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姥爷料定他是有话想说,偏不问他,只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天旱成这样,今年这饭是难吃了,城里是不也这么旱呀?”“你在城里这么些日子,没听说外边又发生什么新鲜事没有啊?”大马不能不回答,却又回答得吞吞吐吐毫无生气。我姥爷终于耐不住了:“大马,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呀?想说就说吧。”


大马一下子脸红了,嗫嚅着说:“老爷,我想,我想和我娘还有靠儿搬出去住。”


“你想搬出去住?怎么想起搬出去住了呢?”我姥爷在吃惊的同时也大惑不解。


大马说:“我觉得还是搬出去住好些,我大马也是五尺高的汉子,不能一辈子老这么靠着你呀。”


我姥爷定定地看着大马:“大马,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大马说:“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就是想搬出去。”


我姥爷半天没说一句话,后来说:“大马,你这次去城里都见了些什么人啊,怎么一回来就变了?”听不到大马回答,他就又说,“你要实在想搬出去我也不拦你。不过你要好好想一想,再和你娘还有你媳妇商量商量。


有些事做过去了再改可难了呀。”


大马说:“就这么定了吧。还有一件事我一起跟你打个招呼,我准备在咱洞天村一带组织农民协会。”


我姥爷一怔:“农民协会?什么农民协会?干什么的?”


大马平静地说:“就是把穷苦老百姓组织到一块,跟那些不把穷人当人看,专门剥悄压迫无产阶级的土豪劣绅作斗争。”


我姥爷几乎听不懂这些新名词,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大马要反了,要跟他庄唯义作对了。是谁这么厉害把个忠心耿耿的大马改变了呢?他想到了刘尧知。


是的,是刘尧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