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鬼子又没来，跑什么？”平子根本不知道啥叫紧急集合，他不紧不慢地停下脚步，令强子气炸了肺。

“再啰唆老子一枪崩了你！”强子一个劲地拽着平子向前，到时发现连队近百号弟兄早已列队站好，一名将官模样的人静立在队列前，其后跟了一大群将官模样的人。

看清队列前面站的人，强子的脑袋“嗡”了一下，脚步有点颤抖，再不肯往前了。

“喂，我说兄弟，你怎么又不走了？”平子前后看看，强子不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停。

“闭上你的狗嘴！”强子轻声呵斥。偏偏平子不知轻重：“我们不站那边去吗？”

“过来吧！”前面静立之人突然发话。平子发现那人身材魁梧，个子颇高，浑身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势，那声音却异常和蔼。

“是……”平子猥琐着踱了过去，走到队列前面却又不知道该站在哪里，幸亏后面的强子一阵风一般把他扯到了队列里。

“那位弟兄不忙着入列！”将官声音依旧较为温和，“没服装，新补充的兵？”

“报告……报告长官，我今天刚来！”平子讲完这话，好像找到了一点感觉，腰板也直了不少。

后面的强子突然猛一推，将平子从队列中推出。

将官点了点头：“今后你得记住，回答长官的话要出列！”

“是，长官！”平子猥琐的身子挺了挺，径直走回队列，却没料到又被队列中的强子一脚踹出——那猥琐的姿势令人不快。

将官摇头，皱了皱眉，不再搭理平子。

“今日我迫击炮营重创鬼子六十八师团前线指挥部，传闻身负重伤的鬼子师团长佐久间正紧急运往后方治疗，此次炮击你们连队是有功的……”将官说了一大段话后稍停片刻，注视着大家，“准确报告敌酋方位的勇士是哪一个？请主动站到前面来！”

“报告……报告军座！”一名上尉迟疑了一下终于站出来，平子发现正是准许他参军的军官。

“是……是！”上尉本来想说是自己报的方位，却不知为何犹豫了，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照实说！”将官后面一个严肃的声音传了过来，说话的是预十师师长葛先才。师长的发言使上尉更加结巴起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平子。

“长官，我是随便说的！”平子意识到将官问的就是不久前鬼子进攻的时候自己报告鬼子位置的那码事，“我是随便说的，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鬼子到底有没大官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捅了娄子，令收他入伍的军官如此为难。

“很好，不错！”将官突然微笑起来，“这么说这位小兄弟一来就立大功了！”

平子讪笑着，他不知道大功是什么概念：“没啥，真的没啥！”

“这位小兄弟值此国难之际，没和其他人一样离开衡阳，想的却是当兵报国，难得，真是难得！”将官对平子的印象仿佛又重新好了起来。“小兄弟，为什么想要来当兵呢？”

“那个，其实……”平子想了一会儿，“其实我就是想活得有点尊严！”这句话是刚才应付大胡子时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情急之下他又搬了出来。

“活得有尊严？不错，不错！”将官的脸色越来越好，“说得很好，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士兵都必须活出尊严，我们第十军尤其要活出尊严。依我看，我们目前和鬼子作战，就得为了尊严而战！”将官说了一大串，好像意犹未尽：“小兄弟，好好干，你会前程无量的！”

平子并不知道军官在说什么，他只是讪笑着。在这种气氛下，他再傻也知道，这个大官是比目前所有人都要大的大官。这么大的官赞扬他，是有史以来平子得到的最大荣幸。不用说，他心里早乐开了花。

“枪栓拉上，瞄准前面，击发！”阵地上，强子翘起二郎腿坐在一边，有板有眼地教平子使枪。那枪是缴获自日军的一把三八式步枪，枪机部位零件缺失，枪管部分爆裂早已不能使用。

“长官，拉……拉不上，也击不了啊！”平子委屈地抬头。

“啰嗦什么，知道大概怎么做就是了！”强子冷笑，“想要好枪，多的是，自己去鬼子那里取！”

平子放眼望去，战壕外鬼子的尸体一具叠着一具，无数的枪支参差不齐地躺在那里。

“那好，我去取！”平子“哧溜”一下就滑出了战壕，奔跑的速度令人咂舌。

“喂！”强子本想制止却早已来不及了。

“哪个王八蛋不要命了？”不远处，战壕中的连长叫了起来。

“哒哒哒……”战壕外响起了鬼子三八大盖的声音。

“火力压制，给我狠狠地打！”连长来不及追究责任，赶紧奔赴前方指挥。不远处的一个排据点也配合主阵地猛扫起来，战火停熄尚未半个时辰，转瞬间又被点燃。

“的小鬼子果然阴魂不散！”连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始组织部队反攻，以掩护刚才窜出战壕的平子。

“冒失鬼！冒失鬼回来没有？”连长气急败坏地吼着，“王八蛋，再不回来看老子不毙了你！”

“连长，我看这王八蛋八成回不来了！”强子的手慌乱地紧挽着一卷粗绳，以便平子回来时可以随时拉他上来。

“刚才跑出去的是窝囊废，你鼓捣的？”连长突然瞪着强子，目光如欲喷出火来，“你个娃娃兵，他是新兵，你也是新兵吗？这小子欠揍，你也欠揍！”

作战之初，上级对兵员尤其是战斗兵员的合理使用有许多严格规定，如此让一个新兵到敌我态势不明朗的地方取枪，很容易造成非战斗减员，指挥员是要负责任的，连长自然明白此间的道理。

“你个毛娃娃！窝囊废要是阵亡了，你也别想好过！”想起部队铁一般的纪律，连长有点恼火。

或许觉察到对方阵地没什么动作，日军那边的枪声逐渐稀疏起来，而此刻，在数十米之外，一个蠕动的身躯正朝阵地慢慢靠近。

“连长，小鬼子的枪声就剩那一处了！”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响起。连长突然一喜，面向后面正嘀咕的傻子：“傻子，那地方你的手榴弹能投到不？”

傻子一愣，嘿嘿笑道：“没……没问题！”

枪声来源处离战壕近百米，连长一皱眉：“傻子，你这几颗手榴弹要炸不到鬼子，窝囊废或许就回不来了！”

傻子人高马大，有一手投手榴弹的特长。他投弹不仅比一般人远得多，还投得相当精准，简直就是投哪炸哪。抱着一丝希望，连长一使眼色，几个士兵马上将一束手榴弹丢了过来。

“太远了，我一个个地投！”傻子一脸憨厚地笑着，从集束手榴弹中抽出一个。

“轰”不远处响起了爆炸声，鬼子射击的枪声反而更加密集起来，尤其是其中一挺机枪，开始不间断地朝前扫射。

“有机枪手，把鬼子的机枪手干掉！”连长向傻子下达了命令。

傻子一言不发，又是一颗手榴弹投了过去，但鬼子的机枪却没事人一般继续响着。

“连长，距离太远，傻子的手榴弹够不着！”趴在一边的大胡子叹了口气，“算了吧，他自己找死怪得了谁！”

大胡子姓许，四十多岁的人了，从二十多岁开始吃兵饭，论兵龄、论年纪比军长师长也不逊，虽然是个兵，在连长眼里却也颇有分量。

“老子还不知道……”连长一言既出，又转而叹了口气，“再怎么窝囊，也已经是老子的兵了。对不，老许？”

老许点了点头：“这小子有福气，我老许跟这么多长官打了几十年的仗了，有人情味的还真不多！”

他们这样嘀咕着，冷不丁傻子叫了起来：“机枪，机枪不叫了……”没有了敌人机枪火力的压制，众人也终于可以抬头，不远处平子狼狈爬行而来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一旁的强子早把绳子抛下，静候着平子过来。

30米，25米……翘首张望的士兵望着战壕外的平子，他的手里夹了数支三八大盖，浑身上下都是血迹——那血是从死去的士兵尸体上沾染而来的。

此刻正值酷夏，衡阳守军和鬼子的拉锯战已有数日，无数尸体发出浓郁的尸臭味。平子爬过的地方，堆堆蓝绿色的东西漫天飞舞，各类苍蝇时聚时散，嗡嗡起舞。平子一步步从腥臭的尸体上跨过，他再怎么耐得住脏乱的环境，也禁不住头重脑昏，但此刻他的心情被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喜悦充斥着，所以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适。如他不经意间说出的心里话，他如今要做个有尊严的人，而不是个任人欺凌的叫花子，这战场，或许是他脱胎换骨的第一步。他的手上拖了三把三八大盖，几乎都是完好的鬼子步枪。他在想，只要把枪拿到阵地，那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长官可能就对自己客气一点了。

他一边爬着，一边口中哼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调。

“八嘎！”突然从他后面传来一个仇恨的声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腰已被人紧紧抱住，原来一个鬼子还未死透，要趁机对平子发难。

“是鬼子？”平子的内心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天生的惧怕心理使他两腿开始颤抖起来，犹如悬在半空中，身子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

他眼看着后面那个穿黄色戎装的人艰难爬起，不费吹灰之力取过了他手中的一把步枪，强撑着站立起来。平子双手抱头，闭上了双眼。

“砰”战壕方向射来一颗子弹。

“就个半死不活的鬼子，老子已经补了一枪，再摆不平，你就别回阵地了！”战壕里的早已看到了这一幕，那枪自然是连长打的。

“窝囊废，你傻了，再不动手老子弄死你！”大胡子也在那里骂骂咧咧，“老子当兵几十年，多窝囊的没见过，就你这活宝，老子还是第一次遇到！”

平子缓缓地睁开眼睛，那被补了一枪的鬼子艰难地喘着气，眼神无比毒辣地瞪着平子，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一般。但这个鬼子身上弹痕累累，一时却也动不了。

“窝囊废，干掉他，把他干掉！”战壕里的强子在声嘶力竭地吼着，但平子一动不动，任凭别人怎么说，他好像永远难以迈出那一步。

突然那鬼子干吼一声，不要命地翻滚着直扑过来。

“他窝囊到了头，死了比活着好！”连长恨铁不成钢地吼着。大胡子几个欲爬下战壕救他，却被连长阻止了：“让他去死，就这王八蛋，还厚颜无耻地谈什么尊严……”

字字句句针一般刺进了平子的耳朵，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他的确没救了。

平子还在挣扎的时候，鬼子的枪声惊醒了他。

“不！我再这样会死的！”平子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双眼瞪着那鬼子，良久，终于不顾一切扑了上去。那鬼子折腾着拼力反抗，却还是被平子卡紧了脖子。鬼子不顾一切地想把平子的手掰开，但只折腾了数下，便再也无力了。

平子卡着鬼子的脖子像提了一只鸭子一样站起：“我杀鬼子了，我终于杀鬼子了！”他忘情地干吼着。

“哒哒哒……”数十米外鬼子的机枪又响了起来，幸好平子刚好转了个身，数发子弹都射在了死去的鬼子尸身上。

“你乐个鸟啊，快回战壕……”连长几个呼喊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