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衡阳军统站王伟能的家，方先觉提笔挥毫写下一首词：

民族义旗飘衡阳，志士起蒸湘。

孤军奋斗显身手，视敌如犬羊。

精诚结团体，万民共颂扬曰。

还我田园全骨肉，携手上疆场。

反攻将接近，复湘桂，下粤汉。

天空蔽铁翼，寇兵心胆丧曰。

战舰如云会东海，沸腾太平洋。

中湘诸战友，两衡好儿男，大家齐出动。

捐躯赴国难，视死如归，为我中华民族争荣光。

“好词好词！军座您知道吗？知道部队打败，您落难了，我家老爷子整宿不眠，叫嚷着一定要把您救出来呢！”王伟能指着激动的父亲。

“老人家，有劳了，队伍没打好啊，没有帮你们看住家！”方先觉双目噙泪。

“方军长，你们打得好，打得很好。衡阳的子子孙孙都会记住你们的！”老人认真地说。

在王伟能的帮助下，方先觉一行先到白仓镇，经钱光铺、八灌口，一直走到了祁阳县的黄土铺。此刻，二十四集团军王耀武司令长官已派第六十三师副师长夏建寅带兵一个连，专门在此迎候。到武冈县竹篱堂第一〇〇军的驻地时天色已晚，当晚第一〇〇军举行盛大的欢迎大会为方先觉洗尘。至此，方先觉才算完全脱离险境。

“老同学，为你脱离苦海，干一杯！”同是黄埔三期的李天霞满是热情。

衡阳的硝烟似乎依旧弥漫，据说，当时衡阳危急，上级不断下达进攻衡阳的命令，李天霞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出一句“名言”：“我一〇〇军要是替他解了围，他方先觉岂不成了抗日英雄。”

“想不到同学相聚竟是此等场景，方某有愧了！”当日衡阳被围，几十万大军按兵不动，方先觉虽然知道李天霞的一〇〇军也是如此，此时寄人篱下却不得不做做样子。

“哪里哪里，衡阳这一仗下来，老同学你很不容易啊！”李天霞客套着，这句却也是真心话。

不久，由李天霞一〇〇军派人送方先觉一行由芷江机场乘飞机，先飞昆明，然后再飞回陪都重庆。

12月11日，重庆，冬日的暖阳令人陶醉。行程辗转数日的方先觉长吁一口气：终于到了。

回到重庆，心情既高兴又忐忑。他不知道将要面对一个怎样复杂的局面，他能应付好吗？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在重庆站，无数学生举着横幅，市民们自发列队于两侧，方先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军座，您看那些横幅！”平子在方先觉的耳边窃语。

“欢迎英雄！”

“欢迎抗战的灵魂归来！”

“欢迎苦战衡阳四十七日的方先觉军长回家！”

……

大大小小的横幅充塞站口，学生们激动地喊着横幅上的口号。

方先觉也激动不已，顿时泪流满面。他站起身，向那些虔诚的人们挥手：“我回来了，同胞们，我回来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当不起你们的厚爱！”

“请问，这位就是方军长吗？”此刻几个身穿制服的人走到面前。

“是的，我就是……”

“我们受委员长的委派，前来接您……”后面的话方先觉根本没有听清楚。他惊讶万分，绝没料到高高在上的委员长这么急迫地想见他，这一去虽然不知是福是祸。

“我……”方先觉有点哽咽，在忐忑和惊喜中随着来人进入了一个警戒森严的：子。

“子珊（方先觉字号）回来了？”一走进内室，带着浙江口音的温馨问候令方先觉顿感异常激动。

“不好意思，你这么远过来，我却有点事忙不开，未能亲去迎接！”对方自顾自地说着。

方先觉两眼一热，随即双腿跪了下去：“委员长，学生有罪啊！”

“起来起来，你何罪之有？”委员长正色道，“你以绝对弱势兵力坚守衡阳四十七日，消耗大量日军，大大打击了日本人的嚣张气焰，你何罪之有？”

“学生未能一死，置黄埔校训于不顾，开了黄埔学生屈辱降敌之先河。学生之外岂有降敌之黄埔将军，学生有罪啊！”

这话似乎说到了委员长的心坎上，他沉思良久：“你部以绝对弱势兵力，明知不敌也坚持死守，坚守衡阳四十七日本已属难能可贵，又予敌重创，战果远远超过你部本身。子珊啊，你自己可能不晓得，据美国人的估计，你部毙伤日寇当在七万以上。日本东条英机内阁因此战而倒台，这些都非你所能想象。你已经尽力了，实力如此悬殊之下兵败被俘，何罪之有？”

委员长此话等于以官方形式给了方先觉一个定论。方先觉感激涕零。

“校长，学生一定会洗刷衡阳战役的耻辱！”

“会有机会的，你要和日本人打会有机会的，我会给你机会的。重庆的情况复杂，要少说话，对外界尤其是新闻界，不要随意发表谈话！你刚回来，旅途劳累，回去好好休息吧！”

“先休息一段时间，工作由军政部安排。我会对得起你们的！”委员长的话如春风般温暖，使方先觉忐忑的心情好了不少。

“苦战衡阳四十七天的英雄方先觉军长回来了！……我们情不自禁要向方军长欢呼：‘我们的英雄回来了！我们的抗战精神回来了！……拿衡阳做榜样，每一个大城市都打四十七天，一个个地硬打，一处处地死拼，请问：日寇的命运还有几个四十七天？”

“抗战八年，战死疆场的英雄烈士至少数十万，而保卫国土至死不屈者，亦不在少数。其对国家贡献最大，于全局胜败有决定作用者，当推衡阳为首……方军长因弹尽援绝，防无可防，终被敌人俘虏。这在方军长及其部下，真百分之百尽了职分，不论对于国家，对于长官，对于国民，均无愧色。”

翌日的叶大公报曳、叶救国日报曳等社论大肆刊登了方先觉将军回来的消息，并大大对其褒扬。同日，叶解放日报曳刊登主席的社论指出：“坚守衡阳的守军是英勇的，衡阳人民付出了重大牺牲。”

无疑，衡阳守军的战绩没有被国人遗忘。

不久，在四川巴县，国民革命军第十军官兵由其老军长李玉堂负责收容，重新成立。任命赵锡田为军长（先是方先觉兼任），周庆祥任副军长兼第三师师长；葛先才为军委会少将高参；容有略为军委会少将高参；孙鸣玉为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长；饶少伟为军委会少将高参，送陆军大学高级将官班第二期受训。

除方先觉、葛先才、周庆祥三人已颁受“青天白日”勋章外，特颁给容有略、孙鸣玉、饶少伟“青天白日”勋章。还给每人赠“忠勇卫国”锦旗一面，另奖励法币一百万元。

隆重的庆功宴会一个接一个，平子紧随着方先觉，每日只接花就接得满头大汗。方先觉仿佛从地狱进入天堂，享受了所有该有的荣耀。

“方老弟，方老弟稍候！”一名颇有名望的元老拦住了他。

方先觉鞠躬：“您老有何见教？”

“这些天看你忙前忙后的，有些话我不吐不快。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有功，还是有过呢？”元老说完再不吭声，就此离开。

方先觉一愣，心情开始如冰炭置肠，他明白这话的含义。

按理说，最高领袖做了定论是没什么争议的了，但对方这话却和方先觉每天所思所想几无二致。他的风光只不过是一种表面假象而已，“有功还是有过”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

兴奋了几日的头脑慢慢冷了下来，方先觉感到头在隐隐作痛。

“军座，有些人的胡言乱语，您是不需要当真的！”平子安慰似的轻语。

“没事，我不当真！”方先觉苦笑着，“对了，在衡阳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我说要让你活出尊严，活得有模有样是不？”

“军座，只要能跟着你，什么都无所谓！”平子真诚地说。

“不，不行，跟着我怎么能没点身份呢！从今天起，我升你做我的副官，军衔，就少校吧！”

“我……我当官了？少校，多大的官啊？”平子着实有点兴奋，“我从此不用讨饭了？”

“还讨什么饭！我们要好好过日子，过得好好的，要有尊严地过日子！”方先觉也微笑起来。

“大量‘先和军’在周村叛变，请求紧急支援！”接到前线电话后，衡阳日军指挥部一个大队的日军匆匆前往周村围剿。

原本是一个中队的日军和一个团（实际上不到一个营的兵力）的伪军围剿周村据点的反叛伪军，没想到这个伪“先和军”的团竟然和周村的反叛伪军联合起来。这样一来一个中队的日军根本不够用。双方在周村僵持了数小时，谁也奈何不了谁。

“小鬼子，要不是武器不趁手，老子早灭了你们！”李佑国狠狠地朝对面的鬼子甩着话。

“那还用说，守衡阳的时候，就靠着手榴弹和迫击炮，老子没少杀这些的！就这几个鬼子，不够杀！”一名伪军话刚说出，却把头低了下去。其他人皆装作没听到一样，摆弄枪支注视着前面的日本人。他们都是昔日血战衡阳后的残留十军官兵，暗地里无不以向日军妥协为耻，所以才这么容易一激就反，天生和鬼子不对盘！

“喂，喂！”对面忽然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你是谁？”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小姑娘从屋角的瓦弄里跳了出来。

“为什么要救我们？”李佑国低头细看，才发现这小姑娘是他上次围村的时候见过的。

“你们和日本人打，我们才救你们！”小姑娘说话也干脆，“要是继续做汉奸，我们巴不得你们早死呢！”

“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

“怎么了？就是这样，爱听不听！”吵嘴归吵嘴，姑娘朝他们嚷着，“来啊，快跟我来！”

李佑国来不及细想，跟着姑娘走了过去，其他伪军也紧跟过来。

“快，上船！”原来村后的小河里摆满了木船。

“这些是我们村的全部家当。你们走了之后，随便将它们停在哪里，我们会有人去取回！”小姑娘叮嘱李佑国。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们？”

“中国人，中国人救中国人，明白不？”小姑娘并不多说，一闪消失在了村头。

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过，周村村口桥头堡的方向浓烟滚滚。李佑国和伪军们刚刚进入船头，就听到了人仰马嘶的声音。

“这是什么爆炸，声音这么响？”李佑国的脸上闪过一丝疑云。

“营长，这是土炸药。声音虽然大，杀伤力却有限。”一名伪军说。

“不好，这是老乡在和鬼子干！”李佑国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快回去，这份人情我们还不起！”

“回去干嘛，回去就是死！”一名伪军话音刚落，李佑国扇了他一巴掌，“你就这么怕死吗？老乡手无寸铁豁了命救我们，你还贪生怕死！”

李佑国二话不说，扭头就直奔村里，伪军们在其带领下也一个个跟了过来。

村口子弹乱飞，一队队日军来回四窜，一个小姑娘在屋顶上一闪就不见了。

“八嘎，抓住她！”一名日军小队长大声叫唤，嗖的一声，却中了一枪。

“乡亲们，快撤啊，鬼子大部队来了！”有人在大喊，忙乱中只听到各种脚步声，但根本不清楚人在哪儿奔跑。

这场景使李佑国几人怔住了。

原来湖南民风彪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猎枪大刀。所谓无湘不成勇，平时为民，战时即兵，兼之熟悉地形，不少家庭还有地道相连，这日本鬼子虽然武器和人数皆占了上风，却一时奈何他们不得。

“都发什么呆，打啊，别让老乡们吃亏了！”李佑国二话不说，提枪就打。他手下的伪军一个个熟练地趴下，各自寻找有利地形和日军对干起来。

“哎呀，你们怎么都回来了？”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李佑国又听到了那个姑娘的声音，他友好地朝她笑了笑。

“笨蛋，谁让你们回来的？”姑娘简直想哭了。

李佑国和伪军们的出现使日军全部转移目标，和他们重新对射起来。日军似乎不再为刚才找不到目标而烦躁了。

“冲前！”日军指挥官将指挥刀高高扬起。

“不行，日本人的火力太强了！”李佑国和日军刚一接触，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要是像在衡阳城一样有手榴弹和迫击炮还可以抵挡一阵，可现在……”

如李佑国所料，日军一个大队的援兵已经赶到，而他们这数百人却缺枪少弹。后面那些反叛的伪军还好点，毕竟步枪里装了实弹，但李佑国这两百人带的几乎全是没有子弹的空枪。

“没退路了，拼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佑国回头一望，似乎有点惊喜：“是你们？你们怎么过来的？”

原来是周连长和强子他们。上次在周村搜查的时候见过，所以印象又深了一层。

“你别管我们怎么过来的，想想怎么摆脱现在的困境吧！”

“还是你们好，自始至终也没对不起谁！”李佑国喃喃自语。

“哎，兄弟，这会儿说这些有用吗？你现在是在鬼子的包围中！”周连长拍了拍他的臂膀，“一时糊涂没关系，只要没做过亏心事就不要紧！”

“再落入鬼子手中，我宁死也不做有辱国家的事了！”李佑国用并不完整的左手按在胸前发誓。

周村村口那一战，对李佑国来说，仿佛数月前的衡阳之役，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

他带领的伪军们不可谓不英勇，李佑国自己的决心不可谓不坚定，然而仅仅数十分钟之后，日本人的优势火力就完全夺取了战场的主动权。

“杀，和鬼子拼了！”李佑国单手持枪冲入了敌阵，对面一个敌人被他刺穿。但很快，一堆鬼子围了上来，李佑国感受到了左手和身体其他部位传来的钻心刺痛。

周村村口的枪声响了一夜，反叛的伪军几乎被全歼。据说，日本鬼子后来不耐烦了，一把火点燃了村庄的禾场，鲜血把村前那片方圆数百米堆积禾场的田地染了个通红，大火将周村烧得片瓦无存。

“醒了！醒了！”

奄奄一息的李佑国躺在船舱里。这是平时用来囤鱼的地方，一抹晚霞映在他的脸上。

“我在哪，谁救了我？”李佑国的眼神四处游移。

“别看了，是我们！”强子和周连长几个坐在船头。

“为了你们，这些老乡连家都没了，贺团长和周康几个也不知去向，贺团长还一身的病！”强子的语气中带点责备，“好好的不做，去做汉奸。这回好了，差点连命也没了吧！”

“娃娃，你少说几句！”周连长叹息一声，“都是衡阳过来的，当时的形势别人不清楚，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

“我们总也没做汉奸！”强子一句也不少说。

“都一样，在别人的眼里，你以为有分别吗？你放下过武器不？你和日本人讲和过不？”周连长苦笑，“你这叫五十步笑百步！”

“没有，老子就是没做过汉奸，老子放下武器是被迫的……”

“什么被迫，谁不是被迫！被什么所迫？怕上面的命令？怕鬼子杀别的弟兄？不管怎么说，你放下武器了吧！”周连长的话似乎戳到了强子的痛处，强子抱膝痛哭起来。

“你这孩子，哭起来了！”随着一阵划桨的声音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

“啪”的一下，女孩从对面的船头跃了过来。

“哪个孩子，不比你大！”强子哭着哭着停了下来，不服气地辩解着，却又不敢正眼望女孩。

“丫头，别贪嘴，叫大叔们过来吃饭！”对面传来马大叔的声音。

“东西全给鬼子毁了，没什么吃的，打了几条鱼，大家将就将就！”马大叔笑呵呵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大叔，大叔……”李佑国挣扎着想坐起，左手部位传来钻心疼痛，不由地瘫了下去。

“你伤得太重，可别乱动！”马大叔赶紧过来搀扶。

“我是……想向你们道歉。对不起了，让你们有家难回！”

“这是什么话，有鬼子在哪有什么家！毁了就毁了吧，哪不能活命！”马大叔叹息一声，“只是那天已经送你们走了，回来干吗呢！我知道，你们肯定担心我们这些人，听到了我们和鬼子在打不是？那是你们搞错了，我们会打就会跑，鬼子是找不着我们的。你们这几百人，死得不值啊！”

“没错，我们也有伤员，马大叔都找好了船，准备应付一下鬼子就一起走的，后来发现你们冲回来了！”周连长叹息，“你们这几百号弟兄也是一片好心，但想不到这一念之差就都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