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村村口，喜三领着周连长一帮人刚刚进入村口，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来了来了，我家男人可算是回家了！”老马家的和一帮妇女正在村口翘首以望。

“老马呢，我家老马咋没见着？”老马婆姨怪怪地望着喜三。

“嫂子，他找人去了！”喜三大大咧咧，“放心了，老马识途，马哥什么时候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去你的，这是新家！”老马婆姨突然又咦了一声，“丫头怎么也没见人？”

“您先别多事，大家走了一天，可都饿着哩！”喜三指了指周连长几个人。

老马婆姨这才恍然大悟一般：“让几个弟兄先去吃饭，我还是先等等，这老马怎么就没见人……”

“大嫂，不好意思，是我那强子兄弟出事了，老马叔过去看看，看能救人不？”周连长朝老马婆姨一鞠躬。

老马婆姨连忙避让：“别别别，您别这么见外……那小兄弟吗？他还那么小，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外面的老八匆匆过来，在喜三耳朵边窃语一阵，喜三面色一变：“真的吗？那可如何是好？”

“喜三哥，怎么了？”小伍子疑惑地望着他。

“丫头被抓起来了，还有那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兄弟，也被绑了起来。说是明天早上就要斩首示众了！”喜三叹息一声，“马叔现在就在镇子附近，正想办法呢！”

“怎么？丫头也被抓了？这是犯了哪门子王法啊！”老马婆姨惊慌不已，“我就说老马家也不回，真有这么急人的事情啊！”说着说着眼眶就湿润了。

“喜三哥，救人吧，我们救人去！”小伍子着急地说，“把大伙都招来，没招他没惹他的，这保安团也欺人太甚了。”

“小孩子懂什么！”老八将他推开，“就几十条破枪，够塞牙缝吗？”

“八哥，这可是人命关天！”小伍子和强子年纪差不多，刚刚有个伴，眼看对方又要没命了，心里比谁都急。

“孩子，急有什么用呢？”周连长叹息一声，“这小子能从衡阳出来已经是挣了，如果今天非要送命，也便送了罢！”经过这些日子的磨难，他反而有了一种大劫后的超脱。

“各位，我说各位爷们儿，还是先吃饭吧！”女人们在这个时候好像更加坚强起来。老马婆姨更是强笑着说：“就说嘛，有我家老马在那里，那两个孩子应该没事，没事，大家吃饭去吧！”

村口，许大胡子带领的一帮伪军鬼使神差地又转了回来。

伪军排长的嘴巴嘟囔着：“连长，都转了三圈了，该够了吧？”

“不够不够，再转一圈回去！”许大胡子咧着嘴巴，突然肚子一阵咕噜，就在这时，从村内飘来一阵饭菜的香气。

“是什么山珍海味，馋死老子了！”许大胡子吞了口唾沫。

“连长，是辣椒炒肉，这湖南人的辣椒味道特别正！”一名伪军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们这个月还没开过荤吧？”许大胡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这老百姓也太富有了！”

“荤不荤也没什么，就是现在肚子有点太饿了！”伪军排长嬉皮笑脸地望着许大胡子。

“干吗，想干缺德事？”许大胡子眼睛一瞪。

“没没，绝对没，老子虽然穿着这身鬼子皮，可从没闪过做汉奸的念头！”伪军排长发着誓，“那个，连长，我是说，我们可不可以去买点，那个……买点饭菜吃！”

“买点？”许大胡子想了一阵，“你们谁身上有钱？”

“连长，这个行不？”伪军排长掏出一沓军用手票。

“不行，这只有在鬼子统治的地方才好使。鬼子才来这里几天，这里的老百姓，不认这个！”

“再说了，这东西只有鬼子的人才有，这不是不打自招，承认我们是汉奸吗？”许大胡子叹息着，“忍忍吧，弟兄们，这饭菜太香了，咱到别处去。”

“别别别，连长，我还有这个！”排长掏出一个，大头，“不想饿肚子的都到身上摸摸，有没有硬东西？”他对伪军们一吆喝，果然很多伪军都从身上掏出了银元。

这会儿一阵阵酒香肉香飘到他们的鼻子里，这些伪军们的肚子正叽里咕噜地闹革命，这一声喊，竟然收上了几十个银元。

“这钱是有了，可还是有问题！”许大胡子挠着脑袋，“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汉奸皮一披，不是汉奸也惹了一身骚了。我们这一进村子，老百姓肯定是不会相信我们的，这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啊！”

“连长，进村的时候也别管那么多，先吃，吃了放下钱不就得了！”

“榆木脑袋，你当饭菜长在树上，我们进村老百姓把什么都收拾好了，等着我们去吃吗？你不是不知道，这地方小鬼子都不敢随便闯，村里的人硬气得紧，去了有命没命都说不准呢！”许大胡子沉思了一会儿，“不过办法也并非没有……”

“连长，您有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把枪收起来，脱下这身皮，带钱进村便是了！”

“那好啊，把衣服和枪放下，先派几个弟兄看着！”

“去去，只能进去三五个人！”许大胡子朝伪军排长一瞪眼，“百十个人进去，要打架吗？”

“那，连长，不成啊，这么多弟兄只去几个人，其他的弟兄还得饿肚子！”

“老子把钱都给他们，买不来几桶饭吗？”许大胡子没好气，“就这样，你带几个弟兄过去，老子在这里看着队伍。还不知道鬼子什么时候过来呢……快去快回，别让老子久等了！”

伪军排长乐得屁颠屁颠：“成，连长，您等着，一定把最好的留给您！”他二话不说就点了几个伪军随他出发。

村口，一名民兵在巡逻，另外一名民兵则躲在树上，不停地朝四周张望。

“有人来了！”树上的民兵一拉枝丫，大树抖个不停。下面巡逻的民兵马上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赶。

小伍子正蹲在门口生闷气，看见他们就叫了起来：“失了魂啊，看你们跑的！”

小伍子年纪虽然小，却因为是游击队的人，几名民兵也不敢和他计较：“快去告诉喜三哥，外面来人了！”

“有人来了？”小伍子赶紧进入里屋。

喜三和老八一伙人正在吃饭，看见他慌张地进来，就问：“干吗呢？饭也不吃，这会儿还慌里慌张的！”

“还吃饭，都来生人了！”这话果然引起了众人的警觉。大家都放下饭碗，拿起边上的枪。这兵荒马乱的，只要不是熟人和村子里的人，任何人进村都可能引起祸端，小伍子的话使这顿饭无法再吃下去了。

“什么世道，吃个饭也不得安生！”老马婆姨嘟囔着。喜三和几个游击队员此时早奔到了村外。

“举起手来！”伪军排长几个一到村口就发现四周全是黑洞洞的枪口，赶紧乖乖地把手放在肩膀上。

“乡亲们，我们没有恶意，绝对没有恶意！”伪军排长发誓一般，“我们只是路过这里，肚子太饿，过来买顿饭吃！”

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银元：“看看，看看，钱都带来了！”

“少废话，谁告诉你们这里是餐馆了！”喜三举着枪戳了伪军排长一下，“你一看就不是好人！”

“乡亲们，天地良心，我们要是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就天打雷劈！”他一急之下差点将自己的身份抖了出来，当下一身冷汗，“我是说，我们是好人，真的都是生意人啊！”

“做生意的，哪个都不像！”老八朝天鸣了一枪，“都给老子乖一点，别惹老子生气！”

此刻从村口走出的周连长咳嗽两声：“我说各位弟兄，都招了吧，做人还是诚实点好！”

“招……招什么啊！”伪军排长有点结巴了。

周连长眼睛在几人身上扫了又扫说：“就五个人，这里缺点那里少点的就有三个，还不想认吗？”

原来在衡阳保卫战中，虽然近万名士兵最后存活了下来，但由于这场战役过于惨烈，竟没有几人身上是完整的。这随便来的五个伪军，有一个轻微瘸腿，有一个断了半截手指，而另一个干脆少了半截手臂。

“咱们第十军，连走路说话也有第十军的痕迹，真人面前还要撒谎吗？”周连长这一句话犹如一声霹雳，把几个伪军吓得一阵哆嗦。不过一提起第十军，伪军排长又硬了起来：“这位兄台，您真是神人，发现我们的底了，但兄弟几个过来真无恶意！”

“认了就好！”周连长叹息一声，凑近喜三和老八，“是衡阳出来的弟兄！”

喜三点了点头：“做汉奸了吗？”

“没，绝对没有！”伪军排长这句话，连他自己也能听出来言不由衷。他叹了口气：“您该知道的，这附近披着鬼子皮的十军弟兄们，还没谁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呢！”

“这我们不管，披上皮了就是孬种！”喜三厌恶地看了看几个人，“我再问一声，做过汉奸没有？”

“没……”发现喜三几个人的眼睛已经要喷火了，伪军排长这才低下头，“做过！”

“既然是汉奸，过来干吗？想吃子弹吗？”

“不不，我们真的没有恶意！”伪军排长出了一身冷汗，一咬牙，将过来的目的和盘托出，“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想吃点饭，这肚子太饿了，我们连长和那百十人还在外面等着呢！”这既是交底，也是告诉对方，自己外面还有百十号帮手，可别太过分哦！

“外面还有百十号人，吓老子啊！”老八的枪顶得更近了，伪军排长已经感受到了阵阵寒气。

“没有，绝对没有，你们不是要实话吗？我这真是实话啊！”

“依我说，这几位虽然暂时投靠了鬼子，可他们不肯听从鬼子的安排，凑银元来买饭，并没失中国人的良心啊！”周连长叹息着，“各位，看在鄙人的薄面上，能否放他们一马？”

“我们只是吓唬吓唬他们！”喜三在周连长耳朵边窃语，“说不定还能弄批枪械呢！”

周连长点头：“十军的弟兄都不容易，我相信他们都不是成心做汉奸的！”

喜三点头：“你们几个过来！”他领着伪军排长几个，来到刚才吃饭的地方，让马大嫂添了几双碗筷，也不说话，拿起刚才的饭继续吃。几个伪军张望了一阵，里面有鸡有蛋，还有用辣椒片炒的肥腻猪肉……顿时问也懒得问，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只过了片刻，一个个的饭碗就精光了。

“还要吗？”喜三瞪着他们。

“嗯嗯！”几人忙不迭地点头。马上女人们又给他们送来了一大碗，这几个伪军也不答话，继续狼吞虎咽。末了，一个个打着嗝摸摸肚子，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美味。

“好吧，都吃饱了？”喜三依旧瞪着他们。

“饱了，今天真吃饱了！”伪军排长竖起大拇指，“好久没尝过此等美味了！”

“那行，本来我们这不是餐馆，既然你们饿了，我们也当回餐馆，可现在……”

“哦，钱，钱刚才你们几个弟兄拿去了！”伪军排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就那些，够个屁！你刚才也说了，这兵荒马乱的，半年也吃不了一顿饱饭，你们那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喜三自始至终就没露过笑脸。

伪军排长这才有点慌了：“可是兄弟，我们百多兄弟就只能凑出那些钱了，还有一些鬼子的手票，你们要的话……”

“谁要那玩意儿！”老八插上一句，“实话说了吧，这兵荒马乱的，只有这个才值钱”，他摸了摸手中的枪。

“你们想要枪？”伪军排长惊讶地说。

“怎么，不行？”喜三眼睛一瞪。

“行行，只是我们怕引起误会，都没带啊！”

“那你留下，派几个人去取！”

“那哪成，不知道我们连长他……”

“你作不了数？”喜三更是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作得作得，我虽然是个小排长，却和连长关系非同一般，非同一般啊！”伪军排长默然想着脱身的办法。

这时老八又开口了：“去个人把你们的弟兄都叫来，就说这里饭菜很多都给他们做好了，别浪费，有酒有肉呢……”

“可连长说要我们送过去呢！”一名伪军嘀咕着。

小伍子朝他的脑袋敲了一下：“你们连长有老子大吗？”

“没没没……”伪军低着头，周围人哄笑起来。

“十军的弟兄们，乡亲们也不会要你们的命的，按吩咐去做吧！”周连长叹息一声。他知道喜三几个只是想弄些枪械，而这些东西在伪军们的手里还真不如送给老百姓。他朝伪军排长拍了拍肩膀：“相信我，我也是十军的！”

伪军排长惊讶地望着周连长：“您是……”

“预十师二十九团一营二连连长……那个，三师八团阵前提拔的临时营长……”周连长笑了笑，“去吧，让弟兄们过来吃顿饱饭，大家再聚一聚！”

“是，长官！”伪军排长点了点头，他其实就是个老兵，后来被日本人提为排长。在周连长面前，他又把自己当成士兵了。

许大胡子接到报告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了，一群人饥肠辘辘的，正纷纷骂娘呢！

“连……连长！”这伪军回来的时候尚在打着饱嗝：“连，连长，那边叫大伙都过去呢！”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老子不是叫你们把饭菜都带出来吗？”许大胡子掴了对方一个耳光，“还打嗝，弟兄们凑钱给你们，就是让你们自己享受去了？”

“不，不是啊，连长！”伪军解释着，“钱他们要，可他们说不够，要枪，他们还要枪呢！”

“哦，胆真大，都说这老百姓刁，还真刁出油了，敢跟军爷要枪！”许大胡子想了想，“行了行了，你直接告诉我，那饭菜丰不丰盛，有酒有肉吗？”

“有，有，有酒有肉，辣椒炒肉、煎鸡蛋、大米饭……”他自顾自地说着，早把一帮饿到极点的伪军馋得直流口水。

“都有……那走啊，你还啰唆什么！”许大胡子拔腿就走，其他伪军也跟急成什么一样往前赶，生怕被人抢在了前面。

“哎呀连长，饭菜是丰盛，可……”伪军还跟在屁股后面嘀咕。

许大胡子转身朝他踹了一脚：“有吃有喝还啰唆个屁，天大的事，也等老子吃饱喝足了再说！”

“走，弟兄们，吃饭去！”

“哎呀，连长，那的老百姓很凶啊，他们有枪有人……”伪军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朝许大胡子解释着。

“有枪有人？”许大胡子停下，“有枪没假，这地方没枪的还能活吗？至于说有人，没人的话鬼才做饭你们吃呢！”

他厌恶地看了看对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人家要真是穷凶极恶的刁民，能把你小子喂得这样饱，你白痴啊！”

“哈哈！”伪军们也大笑起来。

“弟兄们，吃饭去了！”许大胡子带了伪军们就走。其实他知道这地方的百姓都不是等闲之辈，只是自忖自己人多枪多，又带了银子过去吃饭，并不担心老百姓真会为难自己。

果然，他们刚进村口就闻到了一阵酒香肉香，十多名妇女站在村口迎接，将手中的山果送给进村的伪军。这一下让大胡子和伪军们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弟兄们看啊，只要我们对老百姓真心，老百姓也不会亏待我们。都记住了，今后绝不许做缺德的事！”许大胡子一边说，一边想着那几十个银元虽然没了，却换得了民心，也是美事一桩。

突然一阵浓烈的饭菜香直窜入鼻，其间夹杂着新鲜辣椒的特殊气息。

“哎呀，真香！”许大胡子猛吸了一口气。

“请请，老总们！”门口，喜三和老八几个堆着一脸的笑，正在恭迎大胡子他们。

“那个，我们几个先来的弟兄呢？”许大胡子假装矜持，“吃饱了喝足了，长官也不管了！”

“几个老总这会儿正惬意，歇着呢！老总们由我们招呼就行了！”喜三眯着眼，不停瞄着伪军们手中的枪，特别是那些刚从日军那里换来的三八大盖。

“看看看，看什么呢，没说的，今天把老子招待好了，要枪要弹都没问题。这小鬼子今天是打不成了，拿枪给老百姓防身，还能换酒菜，值！”许大胡子这一句掏心窝的话，让喜三几个愣了愣。

“喂喂，娘们，酒菜都给老总们预备好了没有？”他们朝屋里喊着。

“好了好了，一共一百三十双碗筷，一个不落！”里面传出老马婆姨几个的应声。

“那好，请老总们进屋内享用吧！”喜三几个鞠着躬。伪军们的肚子早就闹腾开了，再也不等连长约束，一窝蜂涌了进去。许大胡子本想说几句场面的约束话，此刻却感觉是多余的了。他挑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抓了个鸡腿就啃。

这场面顿时乱成一片，伪军们的枪械零乱地扔在一边，竟再无人顾及。

一边扮成村民的游击队员悄然摸进屋，将枪支一支支拿走……

“慢着，乡亲们，这枪也拿得差不多了吧？”许大胡子突然发话了，面对正偷偷拾枪的喜三几个，他笑嘻嘻地说，“我数了下，将近五十支了，不能再拿，不能再拿了！”

“哈哈，哈哈！”喜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老八几个和民兵们从身上抽出枪，屋里屋外对准了屋子里的伪军们，“识相的就合作点，我们只要枪不要命。你们这些伪军虽然投降了日本人，却还没有过劣迹，我们不会要你们命的！”

“哈哈，哈哈……”许大胡子也大笑起来，“乡亲们，来硬的是吧？不瞒你们，你们刚才拿走的枪都是有枪无弹的，有子弹的枪都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