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敏说：“所以你不该学那种富人，自己是个苦命又欺辱别的苦命人。”

熊立芬：“我斗不过你这个念书人，我不说话了可以吧。”

众人大笑起来。

那个女人说道：“我从小有个娃娃亲，后来他到城里找工作，回到家后就说与我成亲，他把我带到城里，谁知他把我卖进窑子，两年以后，他又来看我，还要跟我亲热，我在他睡熟后用剪子扎瞎了他的眼……”

熊立芬带头拍掌：“好，就该这样。女人就不该受他们男人的摆布！”

温敏叹息了一声：“都是穷姐妹，都是苦命人啊。”

熊立芬：“哎，唱戏的这小妞，你说说你自己。”

阿静叹息着：“我有什么好说的。”

熊立芬：“大家都想听，你就说说吧。”

温敏：“你就说说你的身世吧。”

阿静如真实发生过的事一样叹了一声，然后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我很小就死了娘，爹带我讨饭，半路上遇见了戏班了，爹就把我给了人家。”

温敏心疼地抚摸着阿静的胳膊：“听说学戏常挨打，是吗？”

阿静：“是，学戏就叫打戏，多大的名角小时候也挨过打，还没有没挨过打的人呢。师父手拿根藤条，让我们学武功，每天翻五百个跟头，踢一千次腿，少踢一个就挨藤条子。”

熊立芬：“怪不得你武功那么好。”

阿静叹了一声：“也是遇到你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其实，唱戏的那点武功与人家真正练武的人比起来，只不过是些皮毛，花拳绣腿而已。”

温敏赞佩地说：“你这姑娘啊，真是谦虚，人真好。”

狱卒这时走至门口，训斥道：“熄灯了，不许说话了。”

众女囚都躺在地上休息。

阿静和温敏躺到一起。

温敏呻吟了一下。

阿静问：“怎么了？”

温敏：“疼，他们打的。”

阿静马上坐起身：“我给你按摩一下。”

阿静轻轻为温敏按摩。

温敏：“你人真好。”

阿静装作不好意思地一笑：“你不要再夸我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温敏：“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和面容一样的好。”

阿静：“都是遭难的姐妹，应该互相照应。”

阿静忽然问：“如果咱们都出了狱，你还会认得我吗？”

温敏：“我一定会把你当成亲妹妹。”

阿静：“那我……就把你当成姐姐。我孤身一人，没有姐妹兄弟，我就羡慕那些兄弟姐妹很多的一家人，多好啊。”

温敏：“我家就是那样的大家庭。”

阿静：“肯定特别热闹吧。”

温敏想起儿子过周岁生日那天，丈夫一家人，还有她们一家人，都来为儿子庆贺生日，好几十口人呢，一家人在一起，和和气气，热热闹闹的，真是人间一大快事啊，可惜丈夫被那些特务杀害了……温敏突然说：“我真恨那些该死的特务啊。”

阿静惊慌地颤抖了一下。

温敏注意到阿静脸色苍白：“你怎么了？”

阿静喃喃地说：“一说特务，我就害怕，我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温敏狠狠地骂着：“他们不是人，都是毫无人性的畜牲。”

阿静也喃喃地说：“是啊，他们都……太坏了。”

天刚蒙蒙亮，外面哨子就响起来，狱警喊着：“放风啦，放风啦……”

囚犯们争先恐后地奔出黑暗的牢房。

监狱的院子，阳光明媚，朝霞铺满院落。

女囚们排成一个圈，在院子里走着。

有几个狱警站在圈的外面监视着她们。

一个狱警把吸完了的烟蒂扔在地上。

几个女囚眼睛都盯在了那个烟蒂上。

一个女囚走到那烟蒂边时，假装鞋带松开，蹲下身系鞋带，趁狱警不注意把烟蒂捡起来攥在手心里，在假装插兜时放进衣袋。

放完风，再回到监狱。

熊立芬翻着女囚们的衣袋：“把捡到的烟头都交出来，谁要不交可别怪我不客气。”

两个女囚把烟蒂交给了熊立芬。

熊立芬欣喜地把烟头放在鼻子前嗅着。

一个女囚从被子里扯出一团破棉絮，放到地上，用一块石头砸着这破棉絮，边砸边趴在地上用嘴吹气，像原始人取火那样。棉絮冒出烟，一吹就有了火星。

熊立芬叼着烟头，趴在地上，对着冒烟的棉絮猛吸着，吸了一阵终于吸着了。熊立芬躺到稻草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烟，闭着眼睛，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两个贡献了烟头的女囚都看着熊立芬，一脸的羡慕和渴望，也犯了烟瘾，难受得抓耳挠腮。

熊立芬吸了一个烟头，把另一个烟头扔给了一个女囚。

几个女囚争抢着那烟头，在地上翻滚着。

熊立芬骂道：“轮着来，每人一口。没规矩。”

众女囚轮着吸那烟头。

熊立芬看着阿静和温敏说：“怎么样？你们两个跟我作对，没你们的好处吧？这些人还是听我的，只要听我的，我就给她们好处，谁跟我作对，就没有这好处。”

温敏轻蔑地说：“我才不会去吸那个东西的，真让人恶心。”

阿静觉得自己好像也犯了烟瘾，但是，她想起庞教官的话，不能暴露自己，女戏子是不吸烟的，怕嗓子坏了，“我也不会去吸人家吸剩的烟头。”

熊立芬：“你们以为你们现在是什么？跟我们一样，也是囚犯。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照样跟我们一块吃发了霉的饭，喝泡着苍蝇的稀粥，有本事你们出狱，去住洋楼，坐包车呀。”

熊立芬不敢和阿静直接较量了，但是，总是不时地指桑骂槐，以发泄对阿静夺走她在牢房中权威的不满。

阿静不想真的和熊立芬唱对台戏：“我绝不会在这里关一辈子的。”

熊立芬：“这个，你可做不了主。”

阿静：“有机会我一定会逃出去的。”

熊立芬：“你就是会武功，可也躲不过那些枪子儿啊。”

阿静：“你……”

温敏拍了拍阿静：“算了，小青衣，她是个粗人，你何必跟她生气呢？”

熊立芬：“我是粗人，所以，我不怕过这监狱生活，你可好，你原来是有钱人、读书人，可也住进监狱来，你过不惯也得照样过。”

许静的囚犯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个早晨，又是放风。

女囚们排成了个圈，在院子里走着。

一个女警走近前，喊着：“大家听着，我们这所女子监狱被政府评为模范监狱，政府应各界人士的要求，邀请新闻记者等人士来监狱参观。在这之前，你们要做好准备，装得像回事，不许给政府丢脸。”

女囚们在底下议论着。

狱警：“不许讲话。”

女囚们停止了议论。

狱警：“到了那天，你们要穿监狱为你们特意缝制好的衣服，会吃玉米面窝头，还有炒菜，你们不许把衣服弄脏了，更不许抢饭，谁要让记者拍了照，登在报上，看我不收拾你们！”

女囚齐喊：“听从教诲。”

狱警：“还有，记者要求采访囚犯，你们不许胡说八道，不许说监狱给你们用过刑，打过你们，不许说你们每天吃发了霉的饭。”

熊立芬：“那说什么？”

狱警：“要说你从没挨过打，吃得很不错，不许说坏话。”

熊立芬：“可我们从没吃过好的东西啊。”

狱警：“大黑熊熊立芬，又是你。出列。”

熊立芬站出来。

狱警：“每人给她一个嘴巴，狠狠打，打烂她的嘴。”

熊立芬：“报告长官，打坏了我的脸，还怎么给人家看呢？”

众人哄笑起来。

狱警狠狠地给了熊立芬几个大耳光：“那天我可以关你禁闭，让狼狗咬掉你的脚趾头。”

熊立芬就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忽然跪下：“报告长官，我再也不敢多话了。”

狱警：“不行，必须要处罚你，不然，你不知道我的厉害，来人，现在就把她关进狗窝。”

两个狱警把熊立芬架走。

熊立芬哭嚎着：“报告长官，我尿裤子啦……我再不敢多事啦……我尿裤啦……快放了我吧。”

熊立芬的裤腿，果然流出一行尿液。

狱警捂住嘴巴，把熊立芬扔到地上。

熊立芬嚎啕着，给狱警磕头，以示感谢。

这就是监狱，欺负了你，你还要向他磕头。

夜又来到了，阿静恐惧这监狱的夜，这里似乎和地狱相连，这里的铁栅栏，还有囚徒戴着的手铐脚镣，以及囚犯那憎恨一切的冷冷的眼神，都令人毛骨悚然。

狱警走进牢房：“小青衣，现在提审你了。”

阿静站起身，向温敏看了一眼。

温敏握住她的手：“小妹妹，你可千万挺住啊。”

阿静点了点头，然后走出牢房。

许静回头看着监狱，觉得很是可笑。

阿静走出狱外，坐上一辆汽车。

汽车急驰，很快就进了市区。

汽车把许静拉到了军统站。

庞教官在门口迎接阿静：“阿静，你辛苦了。”

阿静立正：“庞教官，我还没完成任务。”

庞教官：“你很快就会完成任务了。”

庞教官点了支烟，吸着。

阿静看着她手中的烟，鼻子动了动。

庞教官知道，女特务都有烟瘾：“你不能吸烟，在这里也不能吸，否则，你嘴里有味道，这些细节问题你也要注意，不然被识破，你就前功尽弃了。”

阿静站直了腰杆说：“是，听从庞教官站长的教诲。”

庞教官说：“可以给你点好吃的东西。”

阿静点了点头。

庞教官吩咐道：“给她弄一盘点心水果来。”

齐冬梅端着一盘点心水果进来，放到阿静的面前。

阿静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庞教官围着她转着：“只要你大功告成，你就可以升级，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阿静答应着：“是，我一定完成这次任务。”

庞教官说：“等记者和参观团到达监狱那一天，你和那个叫温敏的女共产党员就可以越狱了。”

阿静点了点头。

庞教官：“我安排两个我们的人，在你们放风时，她们进入厕所，你跟到里面，把她们两个打昏，然后换上她们的衣服，随参观团一同走出来。”

阿静这时已吃完，边听边擦嘴角。

庞教官：“狱方不会阻拦，主要是骗过那个叫温敏的女人。这是第一套方案，如果有人跟我们的人一同上厕所，你可以用第二套方案，第二套方案是那天一共开进去5辆汽车，其中一辆军用汽车就是我为你准备的，那个车上的车号是6893。你带上温敏，开着那辆车一直开到市外，会有人追你们的，可他们不会真的向你开枪，你记好了吗？”

阿静：“记好了。”

庞教官重复着：“千万别认错了，车号是6893。”

阿静：“是，车号6893。”

庞教官：“好，祝你成功。”

阿静向庞教官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深夜。阿静悄悄爬起来，向周围看着。

女囚们横躺竖卧，大都睡得正香，一阵呼噜声。

阿静捅了一下温敏：“温敏——”

温敏睁开眼睛：“什么事？”

阿静说：“我在想一件大事，睡不着觉。”

温敏打了个哈欠：“快睡吧，已经深夜了。”

阿静凑到温敏耳边：“你想出狱吗？”

温敏一惊，睁大眼睛看着阿静。

阿静又问了一遍：“你是愿意重获自由，还是想死在狱中？”

温敏低声说：“当然愿意自由了，傻妹妹，谁愿意坐牢啊，可我们没有办法，既然被抓进来，就是插翅也飞不出这监狱呀。”

阿静说：“咱们逃出去。”

温敏说：“这怎么可能呢？监狱四周是高墙，墙上有电网，又有重兵看守，逃等于是送死。”

阿静说：“就是死了也比囚禁在这儿来的痛快，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我们就像一群猪被他们关在圈里，任他们打骂、折磨。”

温敏苦涩地笑了一笑，“是啊，囚徒就像一群可怜的牲畜。”

阿静说：“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

温敏劝慰道：“你千万不能去冒险，你那点武功抵不过枪弹的，他们会向你开枪的。”

“我怎么会那么傻，硬往外闯呢？”

“应该等待时机。”

“记者和各界人士来这儿参观就是时机。”

“这个念头我也有过，就是趁乱逃出去，可他们不会放松警惕的，那天他们肯定会戒备森严。”

“机会不能错过啊。”

“就怕他们不让咱们出屋子，锁在里边。”

“不可能。”

“他们标榜自己不虐待犯人，到时候也许放风的时间会长一些。”

“对，这么多人来参观，他们把咱们锁在屋子里，给记者拍了照去，不是丢他们政府的脸吗？”

“你说得有道理。”

“下决心吧，这个机会一过，咱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好，咱们见机行事。”

阿静重新躺在稻草上，胸脯起伏着，很难入睡，反复背诵着那个车号，唯恐上错车，被打死。

囚犯们排成一队，静静地听监狱长训话。

监狱长大声喊着：“明天，记者和市民代表就要到这里来参观了，今天我们把新衣服发给你们，明早要穿好，不要弄脏，要清扫卫生，把院里屋里都打扫干净，明天还要给你们改善伙食，就像过年一样，如果有记者来采访你们，你们就说，这里吃得还不坏，没有饿死过人，没有囚犯挨过打，听到了吗？”

囚犯们齐喊：“是，听长官的训导。”

监狱长：“如果哪个敢在记者面前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恐怕你们都进过刑讯室吧？那个滋味可不好受吧？”

囚犯们回到牢房，穿上了新的囚衣，在牢房里坐着。

有狱卒送来饭食，他走进来说：“记者和市民代表已经来了，你们不许抢饭吃。别让人们以为，你们在这里是饥寒交迫的。”

熊立芬大声答道：“是，我来分。”

记者和参观团的人们果然出现在牢房外面，他们由监狱长领着，在栏杆外说着什么。

监狱长：“看，我们这里多么干净、卫生，吃得也好，够模范监狱的样子吧？”

记者：“监狱长先生，可以采访犯人吗？”

监狱长：“当然可以了，你就采访这个好了，她原来是有名的盗贼。

可现在她变得非常好，马上就要被释放了。”

记者：“好吧，请这位女士回答几个问题好吗？”

没人说话。

监狱长：“熊立芬，记者先生要采访你，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熊立芬边嚼着饭边走过来：“报告长官，我叫熊立芬，是129号囚犯，今年29岁。”

记者：“请问你吃的饭怎么样啊？”

熊立芬：“你是问今天还是昨天？”

记者：“今天和昨天有很大区别么？”

熊立芬：“那还用说，今天你们来了，饭当然比昨天好了。”

监狱长：“熊立芬，你可不要歪曲事实。”

熊立芬：“是，长官，我不敢说假话。”

记者：“那么你们平时吃什么？”

熊立芬：“吃……”

监狱长阴沉着脸看她。

熊立芬忙改口：“吃的和今天一样，差不多，没有苍蝇，没有发霉，也能吃饱。”

记者：“你们受过刑吗？”

熊立芬：“报告长官，没受过刑。”

众人都为她这憨态笑起来。

记者：“还有一个问题……”

熊立芬：“你别问了，再问饭都让她们吃光了，我从进来就没吃过干饭，今天好不容易盼来一顿干的，你又没完没了……”

众人都笑起来。

熊立芬回过头，抓起个馒头塞进嘴里，大口地嚼起来。

记者们都举起照相机拍照。

监狱长头：“诸位记者先生，她这个囚犯最爱出洋相了，你们可千万别信以为真，千万别公诸于世。”

熊立芬：“对，我说的全是假话，一句真话没说，你们可千万别当真的听。”

囚犯们吃完饭，就到院落里面放风。今天的风很大，呼呼作响，女犯们都缩着脖子，在监狱的院子里面排列成行。

监狱长的哨音吹响，囚犯们排成个圈儿在院里走着。记者和市民代表在外围看着。

监狱长向记者们介绍着：“犯人们每天要放风两次，一次一小时。”

记者：“有这么长时间？”

监狱长：“对。这是为了这些囚犯们的健康。”

记者：“监狱长先生，你把这监狱弄得比疗养院还好，那么政府是要照顾这些罪犯吗？”

监狱长说：“这个，这个……当然不是，我们实行的是……人道主义啊。”

阿静的目光向不远处的停车场逡巡着。

几辆汽车并排停放在那里，其中一辆车的车牌上赫然写着“6893”。

阿静这时拉了温敏一下。

温敏点了点头。

阿静这时抬起一只脚，把前边的熊立芬踢倒。

熊立芬回头看了她一眼，迅速地爬起来，叫道：“你这个戏子，三番五次地出我的丑，老娘我跟你拼了。”

熊立芬抱住阿静，两人在院子里翻滚起来。

监狱的院子内立刻大乱。

囚犯们乱成一团，有的帮助她们撕打，有的跟着起哄。

记者们忙着照相。

市民代表们仓皇逃窜。

监狱长和狱警们都掏出枪，可却不敢开枪，只是喊着：“赶快站好，老子开枪啦。”

市民代表中一老人喊着：“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打错了我们的代表你们会受到处罚的……”

混乱中，阿静拉着温敏跑向那辆汽车。

这是一辆美国吉普，草绿色，还有八成新。

阿静拉开车门，又拉着温敏上了汽车。

温敏慌慌张张地看着阿静，气喘吁吁地问：“你会开车吗？”

阿静也是气喘吁吁：“会开点，闯江湖的什么都会点。”

汽车发动，猛地冲向监狱的门。

守门的两个狱警慌忙逃命。

汽车撞开门，离开监狱，风驰电掣般冲出去了。

熊立芬见状，喊着：“她们越狱了，咱们也跟着跑哇……”

熊立芬领着一群女犯们也冲向大门。

监狱长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他举起枪，瞄准熊立芬。

他的枪响了，冒出一股烟。

熊立芬应声倒下。

紧接着，狱警们也都端起枪，瞄向了囚犯。

一阵嘈杂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