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神木(8)

作者:左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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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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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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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66字

二叔和张叔叔用镐头刨了一会儿煤,热得把单裤也撕巴下来了,就那么光着身子干活儿。刚脱掉裤子时,他们的下身还是白的,又干了一会儿,煤粉沾满一身,他们就成黑的了,跟煤壁乌黑的背景几乎融为一体。王风不敢把矿灯直接照在他们身上,这种远古般的劳动场景让他震惊。他慢慢地转着脑袋,让头顶的矿灯小心地在煤壁上方移动。哪儿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头。这里的石头也是黑的。王风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不知上面有多高,下面有多厚;也不知前面有多远,后边有多深。他想,煤窑要是塌下来的话,他们跑不出去,上面的人也没法救他们,他们只能被活埋,永远被活埋。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一点幻觉,把刨煤的二叔看成了他爹。爹赤身裸体地正在刨煤,煤窑突然塌了,爹就被埋进去了。这样的幻觉使他不寒而栗,几乎想逃离这里。这时二叔喊他,让他过去刨一下煤试试。他很不情愿,但还是战战兢兢地过去了。煤壁上的煤看上去不太硬,刨起来却感到很硬,镐尖刨在上面,跟刨在石头上一样,震得手腕发麻,也刨不下什么煤来。他刚刨了几下,头上和浑身的大汗就出来了。汗流进眼里,是辣的。汗流进嘴里,是咸的。汗流进脊梁沟里,把衣服溻湿了。汗流进裤裆里,裤裆里湿得跟和泥一样。他流的汗比刨下的煤还多。他落镐处刨不下煤来,上面没落镐的地方却掉下一些碎煤来,碎煤哗啦一响,打在他安全帽上。他以为煤窑要塌,惊呼一声,扔下镐头就跑。


二叔喝住了他,骂了他,问他跑什么,瞎叫什么!“你的胆还没老鼠的胆子大呢,像个男人吗?像个挖煤的人吗?要是怕死,你趁早滚蛋!”


王风惊魂未定,委屈也涌上来,他又哭了。


张敦厚打圆场说:“算了算了,谁第一次下窑都害怕,下几次就不怕了。”他怕这个小点子真的走掉。


二叔命王风接着刨,并让他把衣服都扒掉。王风把湿透的秋衣脱下来了。二叔说:“把秋裤也脱掉,小***孩儿,这儿没有女人,没人咬你的***!”


王风抓住裤腰犹豫了一下,才把秋裤脱下来了。但他还保留了一条裤衩,没有彻底脱光。裤衩像是他身体上最后的防线,他露出恼怒和坚定的表情,说什么也不放弃这最后的防线了。


一个运煤的窑工到掌子面来了,二叔替下了王风,让王风帮人家装煤。二叔跟运煤工说:“让我侄子帮你装煤吧。”


运煤工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侄子岁数不大呀。”


“我侄子是不大,还不到二十岁。”


王风看见,运煤工拉来一辆低架子带轱辘的拖车,车架子上放着一只长方形的大荆条筐。他们就是把煤装进荆条筐里。王风还看见,车架子一角挂着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瓶子,瓶子里装着大半瓶子水。一看见水,王风感到自己渴了,喉咙里像是在冒火。他很想跟运煤工商量一下,喝一口他的水。但他闭上嘴巴,往肚子里干咽了两下,忍住了。


运煤工问他:“小伙子,发过市吗?”


王风眨眨眼皮,不懂运煤工问的是什么意思。


张敦厚解释说:“他是问你跟女人搞过没有。”


王风赶紧摇摇头。


运煤工笑了,说:“我看你该发市了,等挣下钱,让你叔带你发发市去。”


王风把发市的意思听懂了,他像是受到了某种羞辱一样,对运煤工颇为不满。


荆条筐装满了,运煤工把拖车的绳襻斜套在肩膀上,拉起沉重的拖车走了。运煤工的腰弯得很低,身子贴向地面,有时两只手还要在地上扒一下。从后面看去,拉拖车的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匹骡子,或是一头驴。


十一


他们上的是夜班。头天下窑时,太阳还没落山。第二天出窑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当王风从窑口出来时,他的感觉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终于醒过来了。为了证实确实醒过来了,他就四下里看。他看见天觉得亲切,看见地觉得亲切。连窑口拴着的那只狼狗,他看着也不似昨日那么可怕和讨厌了。也许是刚从黑暗里出来阳光刺目的缘故,也许他为窑上的一切所感动,他的两只眼睛都湿得厉害。


窑工从窑里出来,洗个热水澡是必须的。澡堂离窑口不远,只有一间屋子。迎门口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锅台后面,连着锅台的后壁砌着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池子。水烧热后,起进水泥池子里,窑工就在里面洗澡。这样的大锅王风见过,他们老家过年时杀猪,就是把吹饱气的猪放进这样的大锅里煺毛。锅底的煤火红通通的,烧得正旺。大铁锅敞着口子,水面上走着缕缕热气,刚到澡堂门口时,由于高高的锅台挡着,王风没看见里面的水泥池子,还以为人直接跳进大锅里洗澡呢!这可不行,人要跳进锅里,不把人煮熟才怪。等他走进澡堂,看见水泥池子,并看见有人正在水泥池子里洗澡,才放心了。


洗澡不脱裤衩是不行了。王风趁人不注意,很快脱掉裤衩,迈进水泥池子里去了。池子里的水已稠稠的,也不够深,王风赶紧蹲下身子,才勉强把下身淹住。他腿裆里刚刚生出一层细毛,细毛不但不能遮羞,反而增添了羞。这个时候的男孩子是最害羞的。比如刚从蛋壳里出来不久的小鸟,只扎出了圆毛,还没长成扁毛,还不会飞,这时的小鸟是最脆弱的,最见不得人的。王风越是不愿意让人看他那个地方,在澡堂里洗澡的那些窑工越愿意看他那个地方。


一个窑工说:“哥们儿,站起来亮亮,咱俩比比,看谁的棒。”另一个窑工对他说:“哥们儿,你的鸟毛还没扎全哪!”还有一个窑工说:“这小子还没开过壶吧!”他们这么一逗,王风臊得更不敢露出下身了。他蹲着移到水池一角,面对澡堂的后墙,用手撩着水洗脸搓脖子。


一个窑工向着澡堂外面,大声喊:“老马,老马!”


老马答应着过来了,原来是一个年轻媳妇。年轻媳妇说:“喊什么喊,这多好的水还埋不住你的腚眼子吗!”


喊老马的窑工说:“水都凉了,你再给来点热乎的,让我们也舒服一回。”


“舒服你娘那脚!”年轻媳妇一点也不避讳,说着就进澡堂去了。


那些光着腚子洗澡的窑工更有邪的,见年轻媳妇进来,他们不但不躲避,不遮羞,反而都站起来了,面向年轻媳妇,把***的矛头指向年轻媳妇。他们咧着嘴,嘿嘿地笑着,笑得有些傻。只有王风背着身子,躲在那些窑工后面的水里不敢动。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当年轻媳妇从大锅里起出一桶热水,泼向他们身上时,他们才一起乱叫起来。也许水温有些高,泼在他们身上有点烫。也许水温正好,他们确实感到舒适极了。也许根本就不是水的缘故,而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的确兴奋起来了。他们的叫声像是欢呼,但调子又不够一致。


叫声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而且发的都是没有明确意义的单音。如果单听叫声,人们很难判断出他们是一群人,还是一群别的什么动物。


“瞎叫什么,再叫老娘也没奶给你们吃!”年轻媳妇又起了一桶水,倒进水池里。


一个窑工说:“老马,这里有个没开壶的哥们儿,你帮他开开壶怎么样?”


窑工们往两边让开,把王风暴露出来。


“什么?没开过壶?”老马问。


有人让王风站起来,让老马看看,验证一下。


王风知道众人都在看他,那个女人也在看他,他如针芒在背,恨不得把头也埋进水里。


有人动手拉王风的胳膊,有人往后扳王风的肩膀,还有人把脚伸到王风屁股底下去了,张着螃蟹夹子一样的脚趾头,在王风的腿裆里乱夹。


王风恼了,说:“谁再招我,我就骂人!”


二叔说话了:“我侄子害羞,你们饶了他吧。”


年轻媳妇笑了,说:“看来这小子真没开过壶。钻窑门子的老不开壶多亏呀,你们帮他开开壶吧!”


一个窑工说:“我们要是会开壶还找你干什么,我们没工具呀!”


年轻媳妇说:“这话稀罕,我不是把工具借给你了吗?”


那个窑工一时不解,不知年轻媳妇指的是什么。别的窑工也在那个窑工身上乱找,不明白年轻媳妇借给他的工具在哪里。


年轻媳妇把题意点出来了,说:“你们往他鼻子底下找。”


众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王风睡觉睡得很沉,连午饭都没吃,一觉睡到了半下午。刚醒来时,他没弄清自己在哪里。


眨眨眼,他才想起来了,自己睡在窑工宿舍里。这个宿舍是圆形的,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进宿舍的时候先要下几级台阶,出宿舍也要先低头,先上台阶。整个宿舍打成了地铺,地铺上铺着碎烂的谷草。宿舍没有窗户,黑暗得跟窑下差不多。所以宿舍里一天到晚开着灯。


灯泡上落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也很昏暗。王风看见,二叔和张叔叔也醒了,他们正凑在一起吸烟,没有说话。二位叔叔眉头皱着,他们的表情像是有些苦闷。宿舍还住着另外几个窑工,有的还在大睡,有的捏着大针缝衣服,有的把衣服翻过来在捉虱子。还有一个窑工,身子靠在墙壁上,在看一本书。书已经很破旧了,封面磨得起了毛。隐约可以看见,封面上的人物穿的是大红大绿的衣服,好像还有一把闪着光芒的剑。王风估计,那个窑工看的可能是一本武侠。


王风欠起身来,把带来的挎包拉在手边打开了。他从挎包里拿出来的是他的课本,有英语、物理、政治、语文等。每拿出一本,他翻了翻,放下了。翻开语文课本时,他从课本里拿出一张照片看起来。照片是他们家的全家福,后面是他爹和他娘,前面是他和妹妹。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心思就飞回老家去了。


“王风,看什么呢?”二叔问。


王风打了一个冷战,说:“照片,我们家的照片。”


“给我看看。”


王风把照片递给了二叔,指着照片上的他爹介绍说:“这个就是我爹。”


二叔虎起脸子,狠瞪了他一眼。


王风急忙掩口。他意识到自己失口了,哪有当弟弟的不认识哥哥的。


二叔说:“我知道,这张照片我见过。”说了这句,他意识到自己也失口了,差点露出一个骇人的线索。为了掩饰,他补充了一句:“这张照片是在咱们老家照的。”


张敦厚探过头来,把照片看了一下,他只看了一下就不看了,转向看王明君。


王明君也在看他。


两个人同时认定,这张照片跟张敦厚上次撕掉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正是他们上次办掉的点子,不用说,这小子就是那个点子的儿子。


二叔把照片还给了王风,说:“这张照片太小了,应该放大一张。”王风刚接到照片,他又把照片抽回来了,说:“这样吧,我正好到镇上有点事,顺便给你放大一张。”说着就把照片放进自己口袋里,站起来出门去了。往外走时,他装作无意间碰了张敦厚一下。张敦厚会意,跟在他后面向宿舍外头走去。来到一条山沟里,他们看看前后无人,才停下来了。王明君说:


“坏了,在火车站这小子一说他姓元,我就觉得不大对劲,怀疑他是上次那个点子的儿子,我就不想要他。看来真是那个点子的儿子,操他妈的,这事儿怎么这么巧呢!”


张敦厚说:“这有什么,只要有两条腿的,谁都一样,我只认点子不认人!”


“咱要是把这小子当点子办了,他们家不是绝后了吗!”


“他们家绝后不绝后跟咱有什么关系,反正总得有人绝后。”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这小子不是来找咱们报仇的吧?”


“要是那样的话,更得把他办掉了,来个斩草除根!”他的手向王明君一伸:“拿来!”


“什么?”


“照片。”


王明君把照片掏出来了,递给了张敦厚。张敦厚接过照片,连看都不看,就一点一点撕碎了。


他撕照片的时候,眼睛却瞅着王明君,仿佛是撕给王明君看的。


王明君没有制止他撕照片,说:“你看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不是要给他放大吗?”


“去你妈的,你以为我真要给他放大呀?我觉得照片是个隐患,那样说是为了把照片从他手里要过来。”


张敦厚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一只脚踩上去使劲往土里拧。拧不进土里,他就用脚后跟蹬出一些碎土,把照片的碎片埋上了。


十二


第二次从窑里出来,王风有了收获,带到窑上一块煤。煤块像一只蛤蜊那么大,一面印着一片树叶。发现这块带有树叶印迹的煤时,王风显得十分欣喜,马上拿给二叔看,说:“二叔二叔,你看,这块煤上有一片树叶,这是树叶的化石。”


二叔说:“这有什么稀罕的。”


王风说:“稀罕着呢。老师给我们讲过,说煤是森林变成的,我们还不相信呢。有了这块带树叶的煤,就可以证明煤确实是亿万年前的森林变成的。”


“煤就是煤,证明不证明有什么要紧。煤是黑的,再证明也变不成白的。好了,扔了吧。”


“不,我要把这块煤带回老家去,给我妹妹看看,给老师看看。”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老家?”


“我也不知道。听二叔您的,您说什么时候回,咱就什么时候回。”


王明君牙齿间冷笑了一下,心说:“你小子还惦着回老家呢,过个三两天,你的魂儿回老家去吧。”


王风把煤块拿到宿舍里,又在那里反复看。印在煤上的树叶是扇面形的,叶梗叶脉都十分清晰。王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也许这样的树早就绝种了。他用手指的肚子把“扇面”轻轻摸了一下,还捏起两根指头去捏树叶的叶梗。他想,要是能从煤上揭下一片黑色的树叶,那该多好呀。


同宿舍有一位岁数较大的老窑工问他:“小伙子,看什么呢?”


“树叶,长在煤上的树叶。”


“给我看看行吗?”


王风把煤块给老窑工送过去了。老窑工翻转着把煤块端详了一下,以赞赏的口气说:“不错,是树叶。这树叶就是煤的魂哪!”


王风有些惊奇,问:“煤还有魂?”


老窑工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煤当然有魂。以前这地方不把煤叫煤,你知道叫什么吗?”


“不知道。”


“叫神木。”


“神木?”


“对,神木。从前,这里的人并不知道挖煤烧煤。有一年发大水,把煤从河床里冲出来了。


人们看见黑家伙身上有木头的纹路,一敲当当响,却不是木头,像石头。人们把黑家伙捞上来,也没当回事,随便扔在院子里,或者搭在厕所的墙头上了。毒太阳一晒,黑家伙冒烟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黑家伙能当木头烧锅吗?有人把黑家伙敲下一块,扔进灶膛里去了。你猜怎么着,黑家伙烘烘地着起来了,浑身通红,冒出的火头蓝荧荧的,真是神了。大家突然明白了,这是大树老得变成神了,变成神木了。”


王风听得眼睛亮亮的,说:“我这块煤就是带树叶的神木。”


王明君不想让王风跟别人多说话,以免露了底细,说:“王风,我让你刮胡子你刮了吗?”


“还没刮。”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要是这样的话,下次我就不带你出来了。马上刮去吧。”


王风从书包里拿出刮胡子刀,开始刮胡子。他把唇上的一层细细的绒毛摸了摸,迟疑着下不了刀子。他这是平生第一次刮胡子,心里不大情愿。他也听说过,胡子越刮长得越旺。他不想让胡子长旺。男同学们都不想让胡子长旺。胡子一长起来,就不像个学生了。可是,二叔让他刮,他不敢不刮。二叔希望他尽快变成一个大人的样子,他不能违背二叔的意志。把刀片的利刃贴在上唇上方,他终于刮下了第一刀。胡子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第一茬胡子就细纷纷地落在地铺的谷草上。他是干刮,既没湿水,也没打肥皂。刮过之后,他觉得嘴唇上面有点热辣辣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他不由地生出了几分伤感。


下午睡醒后,王风拿出纸和笔,给家里人写信。他身子靠着墙,把课本搁在膝盖上,信纸垫着课本写。娘不识字,他把信写给妹妹了。他以前没写过信,每写一句都要想一想。想起妹妹,好像是看见了妹妹。问起娘,好像是看到了娘。提到尚未找到的爹,他像是看到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