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一光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3
|本章字节:9410字
医院诊断的结果是大老李得的是很重的病,他的肝出了毛病,肺出了毛病,心脏也出了毛病,总之他身体里所有的器官都出了毛病。医生给大老李用了很多的药,他们还把大老李弄到手术台上去,把他剖开,把他的肠子都弄出来洗了又洗,再缝回肚子里去,但是那一点用也没有,大老李的病没有任何转机,他好像义无反顾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整天紧闭着眼睛,看不出呼吸,陷入弥留的状态。有好几次,医院都给大老李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把弄了很多血然后又洗得很干净的手摊给言,说,我们把该想的办法全都想完了,我们只能这样了。
言在大老李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就搬进了医院,她在大老李的病床边搭了一张床,她就睡在那里。实际上,言从来没有睡过,她整天坐在那里,坐在大老李身旁,一言不发地陪伴着他。我和旗子偷偷去医院看过。我们溜进医院壁垒森严的大门,穿过花园,来到住院部,爬在窗户外悄悄地往病房里面看。我们看见大老李像一架用纸叠成的骷髅,干薄而轻飘地躺在白色的被单之下,身上插满了奇形怪状的管子,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言坐在他的床头,握着他的手,一动也不动,也是失去了生命的样子。我们感到不可理喻。我们对大老李是很有好感的,他过去是那么的高高大大,虎背熊腰,充满了活力。他像呵护一个孩子似的呵护着言。他俯下高高的个子低头看言的样子令我们感动。可是他现在却成了一个纸糊的骷髅。我们对此也毫无办法。我们爬在窗台上,踮着脚尖,像两只不肯飞走的小鸟。我们被一层明亮的玻璃阻隔住,无法飞进去,像言一样地握住大老李的手,一动也不动。我们也不能像院子里的那些军官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走进病房里去。院子里的那些军官,他们全都来过了。他们来看望大老李。他们心情沉重,眼睛红红的透着湿气,站在大老李的病床前。他们过去都不大答理大老李,只是路上碰见了点点头,现在他们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也没有必要点头了,因为大老李什么知觉也没有,他们即使点头大老李也看不见。他们在病房里站一会儿,叫来医院的医生和领导。他们对医生和领导说,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下来!他们的口气十分强硬。他们说过这话之后就走了,谁也没有理会坐在病床前握着大老李手的言。他们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在那个地方,言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大老李,他像一架纸糊的骷髅躺在白色的被单下的时候,有关他病情的事在院子里流传。人们对大老李充满了同情,人们为此欷歔不已。包括那些家属,她们也都十分关心着大老李,她们当然不方便在医院探望大老李,像言一样地坐在病床前一动不动地握着大老李的手,但是当她们的丈夫要去医院探望大老李的时候,她们就会对自己的丈夫说,去看看吧,去看看吧,怎么能不去看看呢,你们毕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呀。她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了感情,而且充分表现出她们在原则问题上的智慧,想一想吧,大老李他是一个勇敢的军官,他打过那么多的仗,得了那么多的勋章,他是自己人,怎么能不去看看呢?“大老李呀,怎么弄成这样的呢?”她们说。
我和旗子常常跑到医院去,看言和大老李,我们隔着一层明亮的玻璃,像两只不肯飞开的小鸟。我们踮着脚尖,爬到窗户上看一会儿,然后从窗台上退下来,坐到草地上去,在那里采官司草来玩打官司。我们一点也不关心大人们他们说些什么。我们现在已经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了。我们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大老李他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们这么关心,是因为只有这样,言才会有希望,不必每天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地握着大老李的手。言应该和她的丈夫一起回到院子里去,手儿挽着手儿在鹅卵石小道上散步,如果大老李老是躺在床上,他们就没有办法散步了。
我和旗子坐在草地上玩官司草。
我们在等待着言和她的丈夫手挽手走出来。
旗子说:“言她整天坐在那里,她会累吗?”
我说:“不累。言握着大老李的手,她不累。”
旗子说:“大老李会好起来吗?”
我说:“会的,言握着他的手,他会的。”
我们都相信这是真的,大老李会好起来的,言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边,她握着他的手,他没有理由不好起来。我们对此充满了信心,什么也不怀疑,我们因此还编了大老李好起来的故事。在旗子的故事里,言是在流泪,言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大老李的手背上,大老李就醒来了。大老李睁眼看看言,笑道:言,你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大老李这么说着,就从床上起来了,他那么做把言吓坏了,言赶紧去叫医生。医生跑来,对大老李说,你干吗起来?你病得那么重,你得躺在床上,你得打针吃药。大老李说,我没有病,我干吗要躺在床上?我用不着打针吃药。医生不相信,就为大老李检查身体,结果检查来检查去,大老李真的什么病也没有。医生弄糊涂了,说:咦?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在我的故事里,医生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医生的事。我的故事是这样的:大老李躺在床上,言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言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言睡着了之后做了一个梦。言在梦里梦见大老李醒了,他睁开了眼睛,伸开双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翻身坐起来,愉快地说,我做了一个多么长的梦呀!
旗子和我共同认为我的故事编得最好,它比较像一个真正的故事。不过一开始旗子有些怀疑。旗子说:“你说大老李从床上坐起来,你说那是言在做梦,你还说大老李自己也在做梦,梦不是真的。”
我想了想说:“你不懂,梦比真的还要真。”
我对自己的解释十分满意,旗子也十分满意,她用满是崇拜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要是提出拉一拉旗子的手,或者闻闻旗子的嘴,旗子都会非常愉快地答应的。自从我们做了言秘密的孩子后,旗子越来越大方了,她不再老是和我吵架,并且主动把她的玩具借给我玩,就像我们真的变成一家人了。我想这是对的,我们应该这样,我们应该做一家人,我们都来做一家人,不分彼此你我。我这么想着,就把官司草伸向旗子,说:“我们来玩吧。”我用我的官司草套住了旗子的官司草,让我和旗子的两根官司草缠得紧紧的,让它们也成为一家人。我还想,我们应该有耐心,等待着,总有一天,言会和大老李一起手儿握着手儿从病房里快乐地走出来,回到院子里去,到林荫下的鹅卵石小道上散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那么相信呢?
大老李在医院里住过了冬天。他没有住过春天。他终于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死去了。
院子里的人们都在谈论大老李死去的事情,据说大老李临死的时候很痛苦,他在死神降临的时候醒了过来,紧紧地拽住言的手,是真正不肯撒手而去的样子。人们都很悲伤。人们越来越悲伤了。人们说:“唉,大老李呀!”
言是在大老李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回到院子里来的。言那时已离开院子整整一个冬天了。言实际上也是完全离开了院子。她捧着大老李的骨灰盒,穿过院子里开始复苏的植物,回到她和大老李曾经住过的那栋小洋房,她那个时候就像一缕魂魄。小洋房的大门开了又关了,言再也没有露过面,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言。
我终日在院子里游荡着。我在寻找知了。我知道春天里新知了们还在泥土里睡眠,它们衣衫单薄,是不肯露面歌唱的。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把自己深深地埋到地下去,那样是不是要暖和一些?就像我不知道言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深深埋进小洋房里,经过了一个冬天,合欢、海棠、含笑和黄兰全都消瘦得厉害,是不是没有了它们的遮掩,就只能把自己关在门的后面,这样才能躲过料峭的春天?
旗子穿过草地来找我。旗子在一棵高大的桉树下找到了她丢失的那两块积木。它们被埋在那棵桉树下,经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让人认不出来。旗子并不是为了积木的事来找我的。旗子找我是为了言。旗子很担心言,她说她不知道言一个人待在她的小洋房里,没有了大老李,她念书来给谁听?
我当然也不知道言。言把她自己深深埋在小洋房里,没有人能够知道,何况春天是真的来到了,这是花草的季节,含笑也好,海棠也好,合欢也好,黄兰也好,它们在冬天消瘦过之后,是有了新的一轮生长的日子了,它们疯长成葳蕤的样子,是注定要把小洋房更深地掩埋进去的,言这个样子,就好比是躲进了食人花中,是决不肯再撩开花瓣从蕊帘深处走出去,到院子里来散步了。
旗子说,言她把自己关在小洋房里,她一定是在思念大老李,她不会再念书了,她只会手里捧着大老李的照片,整日坐在窗台前,地久天长地思念他,如果她念累了,就躺到床上去,把大老李的照片护在胸前,这样她就会突然入梦,言会在她的每一个梦里梦见大老李,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散步或者看池塘里的鱼儿,言她会仍然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快乐,一直到她老了的时候。
我本来是同意旗子的说法的,我们是言秘密的孩子,我们希望言在更多的时候仍然那么年轻美丽和快乐,但是突然的,我说,不,言她不会老,言她会死去。
旗子瞪着眼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她跺着脚冲我喊道:“大头你疯啦?!大头你干吗诅咒言?!”
我说我没有疯。我说我没有诅咒。我说这只是一个故事,就像我们过去编的言的那些故事一样。实际上,言她一直是活在我们所编的那些故事里的,既然如此,言她就从来没有自己。言的一切都是由别人的故事来决定的。言在别人的故事里一直是个异类,不讨人喜欢,遭着人憎恨和诅咒,或者人们不肯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比如他们其实是喜欢言的。他们用攻击掩饰自己的羞涩和罪恶,他们是想主宰自己。而喜欢言又坦白说出来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个都死去了,言她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孤独的,没有依靠,现在她更加没有依靠了,她死去反而倒好,至少喜欢她的那些人,他们会感到放心的。
我这么说让旗子很伤心,她呜呜地哭起来,她越哭越伤心,差不多快把心都给哭出来了。我很喜欢这个样子的旗子,她脸上的小雀斑因为浸泡在泪水里而显得分外可爱。我再一次拿定主意,将来一定要让旗子做我的家属。旗子会是一个美丽的家属,她会哭泣,而且在我死去的时候,她会怀念我,我也会因为能够在另外一个世界等待她而不再感到孤独。我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和旗子吵嘴,不再欺侮她,我将爱护她,不再扯着喉咙大声地念“董存瑞十八岁”,如果旗子非要我念,我就像蚊子叫那样小声地念。我还会珍惜旗子那双干燥凉爽的小手,在她允许的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握住它,然后挽着旗子,沿着池塘边的鹅卵石小路去散步。
言死了。言真的死了。言在她和大老李住过的那栋红顶白墙小洋房里服下了很多白色的药片,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们没有见到言。言被发现之后被迅速送走了。有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开来又开走了,它没有鸣笛,悄没声息,等我们得到消息跑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它的一个背影。救护车擦洗得十分干净,它不是我爸爸开的那一辆,我爸爸开的是二十一型伏尔加,他对此很满足。
院子里的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个漫长的故事终于编完了,是值得松一口气的。他们也不再提要把池塘里的鱼儿捞起来吃掉的话。池塘里的鱼儿还在,它们又回到水面上,有时候风把一片落叶吹到池塘里,它们便游过去啄破水面,在鱼儿看来,这是一回事。
我仍然在院子里游荡着,在樟树林子里走来走去。我在寻找我的长竹竿。我的长竹竿失踪了,不知道谁又把它偷走了。我要找到我的长竹竿,让它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来。我知道我要接近被风儿吹动的高高的树梢,必须依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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