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本章字节:9832字
我曾偶然得到一个笔记本。这笔记本的封皮是绛紫的,似乎还有一些烫银图案。但由于年代久远已模糊不清。那时还是七十年代,好像是一个早晨,我去学校上学。我初中是在一所叫“中山门中学”的学校就读,班主任是一个很年轻的女老师,平时总笑眯眯的,但对于迟到或违反其他纪律的同学从不手软。因此,我每次去上学就总是脚步匆匆,惟恐踩着电铃进去。后来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成年以后,有朋友取笑我,说我走路的样子总像要去赶火车。在那个早晨,我正匆匆赶往学校,忽然发现路边有一个老女人推着一辆小车在慢慢地走。
车上装满破烂东西,有压扁的纸箱,有玻璃酒瓶,还有一些旧报纸和旧书籍,显然是要去废品收购站。就在这时,那摞旧书籍突然引起我的注意。我发现,在这摞旧书中夹着一个笔记本。当时它只露出一个角,但从翻捲起来的页纸上还是能隐约看到一些字迹。我凭直觉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很久以前的笔记本。于是,我就朝这老女人走过去。我在当时并没有太多想法,更没想过这笔记本上会记录什么重要内容。我只是爱看旧书,因此对这个已经泛黄的笔记本有些好奇,想看一看它究竟是什么年代的,上面又写了些什么东西。我走到老女人的面前问,您要去废品收购站?老女人站住了,看看我,用袖子捋了一下头发说是啊。
这时我才发现,这老女人脸上的皱褶里渍了一些尘土,身上还扎了一件蓝粗布围裙。我立刻明白了,她应该是入户收废品的,那时做这种营生的人很多。我看一看这老女人,又看看她车上的废品,然后指一指那摞旧书中夹带的笔记本说,这个……卖给我吧?
老女人朝我指的那个笔记本看一眼,问我,你要拿去写字?
我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是,我想用它写字。
她笑了笑,立刻抽出这笔记本拍了拍递给我说,拿去吧。
我没想到这老女人竟会如此爽快,一下不知该不该接受。
老女人又说,你们学生写字用得上,卖了就只是废纸了。
我说,我……给您钱吧。
她摇摇头说,不值钱的。
我坚持说,我一定给您钱。
她想想说,那就……给几分钱吧。
我立刻掏出兜里所有的硬币,大约6分钱递给这老女人,然后抽出那个笔记本就匆匆地走了。在当时,6分钱对我已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足够吃一餐早点。可是我并不后悔,反而有些兴奋,觉得花6分钱买了这样一个笔记本很值。在这个早晨,我赶到学校时还是迟到了。但不知为什么,我的班主任老师只是看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这节课是历史课,我的班主任老师刚好是历史课的科任老师。她当时正在讲1934年中国工农红军反国民党军队第五次大围剿那段历史,我们的中央主力红军如何决定战略转移,又是如何撤离中央苏区开始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我在座位上坐定,过了一会儿,才拿出这个刚刚得到的笔记本。这时我才发现,这个笔记本的确已有些历史,它显然被水浸泡过,有的页纸已经粘在一起,只要稍稍一揭就会破碎。我正在小心翼翼地摆弄这个笔记本,突然看到眼前的地上有一双脚。我抬起头,发现班主任老师正笑眯眯地站在我的面前。她向我伸出手说,拿来。
我看着她,迟疑了一下。
她又说,拿来。
我只好把笔记本递给她。
她将这笔记本轻轻翻着看了看,突然盯着我问,这东西,是哪来的?
我愣了一下,想想说,是……我家里的。
你家里的?你家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我一下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班主任老师又看看我,将这个笔记本在手里轻轻掂了一下,就转身朝前面的讲台走去。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掂这一下的意思是说,这个笔记本被没收了。我的心里一下有些沮丧。下课之后,我立刻去办公室,想把这个用一顿早餐钱买到的笔记本要回来。我走进办公室时,发现班主任老师正在很认真地翻看这个笔记本。她看见我,立刻将笔记本放进抽屉里。她对我说,你对我撒谎了。她又说,我曾经说过很多次,一个人无论犯什么错误都可以,但就是不能撒谎,因为这关系到品质问题,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看看她,小心地问,我撒什么谎了?
老师问,这个笔记本,真是你家的吗?
我立刻不再说话了。我虽然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个笔记本上的内容,不知它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我知道,班主任老师一定看明白了,因此她从内容断定,这个笔记本应该不会是我家的。这一次,我最终还是没有要回这个笔记本。因此,我也就始终不知道这笔记本里的内容。直到我初中毕业时,我仍然念念不忘这个笔记本的事。在我临离开学校的那天,我又一次去找到班主任老师,向她提出,现在我要毕业了,那个笔记本应该还给我了。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班主任老师听过之后稍稍愣了一下,眼里闪了闪告诉我,那个笔记本忘记放在哪里,已经找不到了。当时我立刻看出,她在撒谎,因为她说这话时眼神有些游移。但我没有任何办法,既然老师说找不到了,也就只能是找不到了。
这件事一直到我去农村插队时还始终耿耿于怀。
若干年后,我从农村考上大学,又回到这个城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母校看望那个当年的班主任老师。我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那个笔记本应该还我了吧?这个老师当时的反应让我大感意外,事情已经过去这些年,我只是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竟然立刻就听懂了。她笑眯眯地看看我说,你还记着这件事啊?
我说是,我一直记着这件事。
她又稍稍迟疑了一下,就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那个笔记本。我发现她已经为这笔记本包了书皮,用的是一种很光滑的画报纸,而且折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她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递给我说,拿去吧,这里边的内容,很有意义。
她又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好好看一看。
但是,我这一次却并没有听老师的话。我又重新得到这个笔记本自然很高兴,也总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就像是一件心爱又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但这种感觉过去之后,也许是觉得它既然已经属于自己就不必再忙于看,加之刚刚进入大学校门,读的又是数学专业,就一头扎进数学中去,竟将这个笔记本的事放到一边了。当然,这期间我也曾粗略的翻看了一下笔记本里的内容。我发现本子上记录的竟然都是30年代发生在江西赣南乡村的事情,有农民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还有一些关于红军内部的事,有些事情看得懂,也有些事情看不太懂,尤其一些会议记要几乎不知所云。但我一下明白了一件事,我初中的班主任老师之所以如此看重这个笔记本,就因为她所教的历史课刚好涉及到这个年代的事情。
但是,我只是大致看了一下,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笔记本在30多年后竟显现出它的重要意义。
这时我已经以写为业。2010年春天,我接受了一个特殊的采访任务,要深入到赣南老区去寻找当年红军的足迹,同时也寻访中央苏区人民在那个特殊年代“闹红”的历史。有关部门的领导还为这次活动取了一个很有意义的名目,叫“作家走进红色岁月”。但是,时光毕竟不能倒流,“红色岁月”也是岁月,岁月一旦流逝是无法追溯的。正如一个历史学家所说,“历史是即存的现实,因此不可重现”。所以,要想重新走进这段历史就只能借助史料。按我以往的习惯,在每一次深入生活之前都要先做好充分的案头工作。我知道,江西的赣南地区应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摇篮,当年的中华苏维埃政权就诞生在这里,也成长在这里,而后来红军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也是从这里开始。因此我意识到,在这片不寻常的红色土地上一定曾发生过许多动人心魄的故事。我为此通过各种渠道找来大量的史料和相关资料。这些资料浩如烟海。我准备为自己结一张网,在这些史料中打捞灵感。
但我很快发现,这种想法太幼稚了。这就如同将一片渔网撒向太平洋。
也就在这时,我突然又想起当年的那个笔记本。幸运的是,这个笔记本还在,我竟然很顺利的就在书柜中一摞读大学时的教程中找到了它。这时,当年的那张画报纸书皮已经有些破旧。我小心地将这画报纸打开,就又露出了里面的封皮。由于又过去很多年,封皮的绛紫色似乎更深了,但透过这深深的绛紫仍能看出当年的顔色。它当年一定是非常鲜艳的红色,像血一样鲜红。我又仔细看了一下,渐渐辨认出,烫银的花纹竟是一个镰刀斧头的图案。在这图案的下方似乎还有一行字迹,遗憾的是,字迹已经糊模不清。
我用了一个下午又一夜的时间将这个笔记本一口气读了一遍。由于我这时已经翻阅了大量史料,对那个年代的背景和具体情况有了更多了解,因此很多内容一下就读懂了。
我终于了解了这个笔记本里所记录的内容。
我被这些内容震撼了。
我推测,这个笔记本的主人应该是一个记者,或者是红军或苏维埃政府里一个负责宣传工作的干部,而且应该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的男性。因为他的字迹刚劲有力,有明显的男人特征,也很帅气,而且在页纸上还留有班班点点的焦痕,这应该是他吸烟时落下的烟灰。我在心里想像着,这个笔记本的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也许戴一副那个年代特有的黑边圆框眼镜,或许还戴着一顶灰粗布的八角帽——当然,也许没戴,因为那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顶这样的帽子的。但他一定有胡须,而且是很硬的胡茬,我曾在一份史料中看到,当时的普通战士和一般干部是没有刮脸刀一类卫生洁具的。
这个笔记本上记录的内容很丰富,有当时红军的一些宣传口号,有各级苏维埃政府的工作情况,甚至还有一些乡村里支援红军工作的具体事例。而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在这个笔记本中还记载了许多鲜活的人和事。这些事情有的轰轰烈烈,有的生动悲壮,还有的读来令人感叹不已。从笔记本中所记录的内容看,时间跨度是从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中期,但主要集中在1934年秋至1935年夏,也就是红军开始长征前后发生的事情,尤其记述了一些红军长征后发生的事情。这些事都是在以往的史料和类似题材的文艺作品中从未见到过的。
我就这样,将这个笔记本又连续翻了几遍。
我渐渐发现,这个笔记本中所记述的内容有一个特点,或许是因为笔记本的主人一直深入在基层,因此他所采访和记录的都是一些非常具体而且普通的人和事。这对于我这样一个专写的人当然再有意义不过。在我动身去赣南深入生活之前,又将这个笔记本反复看了看。随着我对那段历史越来越深入的了解,也就更加读懂了这个笔记本中所记述的内容。我觉得这笔记本就像一个富矿,几乎每一次挖掘都会有新的发现。我经过仔细筛选,最后在笔记本中选定了将近三十个人物,其中有红军战士,有游击队员,有地下工作者,也有普通百姓,更有普通的农村妇女。
我就这样带着这将近三十个人物的原型去赣南深入生活了。如果说,在去赣南时,这将近三十个人物在我的头脑中还只是一些历史人物,那么来到赣南,尤其深入到老区腹地,当我看到这里的山峦河流和生长在坡上的竹林,呼吸到樟树散发出的特有气息,立刻就有了一种被水浸泡的感觉,而头脑中的这些人物也像鱼一样鲜活起来。不仅是鲜活,我还觉得他们在不断地清晰,不断地丰满,渐渐有血有肉,甚至在冥冥之中与我交流,向我讲述着他们各自的故事……当我从赣南回来时,便越发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似乎可以向这些人物询问他们当年的一些细节,甚至可以随时拿起手机与他们通话。
但是,当我决定将这些人物写出来时才突然意识到,我又要面对一个选择。我是把他们一个个写出来,还是将几个人物放到一个人的身上?这对于我,应该是一种两难的选择。好像是在一天深夜,我突然想明白了。在那个特殊年代,又岂止这将近三十个人物,在整个赣南,包括当时的闽西和粤北乃至全国会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因此,这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文学问题。当我想明白这一切,这些人物似乎在向我微笑。
我懂了,他们也同意我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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