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喜回头冲秋叶笑一笑，在沟里洗了手，就来到屋里坐在桌前。屋里还飘散着一股烧大灶的炊烟气息，很好闻。秋叶焯了一碟竹笋，还拌了一些线菜。田喜接过秋叶盛的一碗饭，一边吃着说，他刚才看过了，水井旁边的那一小块地可以开出来种一些菜，屋后的一块坡地可以种茶，过一阵等雨水再大一些时，井里的水也会多起来，这样正好可以浇地。田喜一边说着似乎有些兴奋，想一想又说，屋后的茅竹也可以用了，过两天砍一些下来，在屋边的空地上搭一个廊棚，可以用来堆放木柴，坡下的沟边再搭一个竹桥，这样再走路就不用绕了。

秋叶抬起头，朝田喜看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田喜并没注意到秋叶的表情，仍在说，还有坡上的杂草，也该割一割了。

秋叶忽然说，你……到部队上去吧。

田喜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秋叶说，我说，你应该到部队上去。

你让我……去参军？

是啊。

秋叶低下头，夹了一箸线菜放到田喜的碗里，又说，道理你是都懂的，其实当初有很多事情，还都是你讲给我的，现在部队需要人，你……应该去。田喜的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筷子，还保持着往嘴里扒饭的姿势，却就那样定定地停在那里，两眼瞪着秋叶。

他这样朝秋叶看了一阵，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秋叶笑笑说，我还在这里啊。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嗯，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秋叶说着，抬起头朝门外看去。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田喜刚铺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沙沙声。秋叶冲田喜笑笑说，我还等你回来，一起去梅河上打渔呢。

14

田喜就这样走了。

田喜是和下坪的几个年轻人一起走的。秋叶一直将田喜送出很远。来到一个山口时，田喜站住了。他回头问秋叶，你……真的会等我回来吗？

秋叶笑一笑说，我……当然会等你回来。

田喜看一看秋叶，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秋叶忽然想起来，就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交到田喜的手里。这荷包是用一小块红绸布绣的，图案很简单，只有一根樟树枝，枝上有几片叶子。这些叶子是红色的，但看上去很精致，阳光透过乌云将彩色的丝线映出耀眼的光泽。

秋叶问田喜，你还认识这块红绸布么？

田喜很认真地看看这只荷包，摇摇头。

秋叶笑笑说，这是我当初唱戏的戏衣。

田喜听了，又看了看手里的这只荷包。

秋叶告诉田喜，这只荷包里装着她的一缕头发，只要把它带在身上，就会像护身符一样保佑平安。田喜听了点一点头，就郑重而又小心地将这只荷包揣到身上，然后转身朝山路上走去。秋叶看着远去的田喜，又唱起那首山歌：

劝郎哥莫念家

家中一切莫愁它

一心一意去闹红

早得胜利早还家

……

田喜走到山上时，回头朝山下望了望，就转身沿着山路大步走去……

15

秋叶送走田喜，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

她拿出那件当初在城里长三戏班唱戏时穿过的红绸戏衣，细心地裁成一块一块，然后用丝线缝起来做成一个一个的荷包。秋叶在每个荷包上都绣出一个樟树枝的图案，枝上有几片叶子。秋叶用红色的丝线将这些叶子细心地绣出来，于是这些荷包上也就有了秋天的顔色。外面的雨一直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沙沙的雨声使山坡上显得更加寂静，也让人感觉到一丝清凉。将近中午时，刘大姐来坡上找秋叶。刘大姐一见到秋叶就笑着说，真看不出来，你这妹子不简单呢，不光会唱山歌，还有这样的工作能力啊！

秋叶看看刘大姐，一下没有听懂她说的话。

刘大姐说，你接连动员了两个年轻人去参军，都快成扩红模范了呢！

秋叶听了，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大姐真诚地说，你回来的这段时间，真是帮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呢。

秋叶对刘大姐说，也……没做什么，我可是跟您学会了很多事情呢。

秋叶又问刘大姐，来找自己是不是有事。

刘大姐点点头，嗯一声说，确实有事。

刘大姐告诉秋叶，自己马上要去区里开会，可是村里突然出了一点事情，腊狗子又惹事了，偷偷把细旺奶奶养的一头猪弄去卖了。细旺奶奶知道了自己的猪是被腊狗子偷去的，就去向他要猪。可是腊狗子却死活不承认。刘大姐对秋叶说，细旺是半年前去部队的，家里只留下他奶奶一个人，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村里必须要管一管。可是……刘大姐又说，她马上要去区里开会，所以这件事，想让秋叶去帮着处理一下。

秋叶听了想一想，又看看刘大姐。

她说，自己去是可以去，可这件事……该怎样处理呢？

刘大姐说，很好处理，细旺奶奶的这头猪肯定是腊狗子偷去的，村里有证人，如果他承认了，让他把卖猪的线还给细旺奶奶就是了。

秋叶问，可是……如果他不肯承认呢？

刘大姐想想说，那就，等我回来再说。

刘大姐这样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秋叶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朝村里走来。离村里的空场还有一段距离，果然听到有吵嚷的声音。秋叶走过来，见空场上有一些人正围着细旺奶奶和腊狗子。细旺奶奶已经七十多岁，看上去身材很瘦小，她这时正扯住腊狗子的衣襟，让他把猪还给自己。腊狗子则满脸委屈的样子，说自己从没有见过细旺奶奶的猪，细旺奶奶凭什么就说她的猪一定是自己偷的。腊狗子正这样说着，回头看到了秋叶，立刻说秋叶你来得正好，你给评一评理。秋叶看一看腊狗子，然后走到细旺奶奶的跟前问，您怎么知道，是腊狗子偷了您的猪呢？

细旺奶奶说，有人看见了。

秋叶问，谁看见了？

细旺奶奶说，我不能说。

秋叶又问，看见什么了？

细旺奶奶说，看见腊狗子卖猪了。

秋叶又回过头去问腊狗子，你卖过猪没有？

腊狗子立刻很肯定地说，没有，当然没有！

秋叶又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吗？

腊狗子稍稍愣了一下，接着就拧起脸说，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吗？接着又哼一声，瞥一眼秋叶说，你不要以为自己会唱几句山歌就是公家人了，我不怕你的！

秋叶盯住腊狗子，又问，你，真的没卖过猪吗？

腊狗子歪起头说，我卖过怎样，没卖过又怎样？

秋叶说，我只问你，卖过还是没卖过？

腊狗子迟疑了一下说，没卖过！

真没卖过？

真没卖过！

好吧，秋叶点点头说，你走吧。

腊狗子显然没有想到秋叶会让自己走。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这天下午，秋叶又来找腊狗子。腊狗子显然刚刚喝过酒，正躺在家里的竹床上睡觉。秋叶走过来，用力推了一下腊狗子。腊狗子睁开眼，从床上慢慢坐起来。

他一看是秋叶站在自己面前，立刻皱起眉问，你又有什么事？

秋叶说，今天上午，你确实去下冲卖过一头猪。

腊狗子愣一下，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卖。

秋叶说，我已去下冲问过了，你卖过。

腊狗子拧一拧脖子，我……卖给谁了？

秋叶说，你卖给了一个叫吴三田的人。

腊狗子哼叽了一下说，我……是卖了，可那是一头黑猪……

秋叶说，这我也问过了，你卖的是一头白猪，跟细旺奶奶家一样的白猪。秋叶又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你如果承认了，还好说，如果再不承认，就只能去乡苏政府说话了。

腊狗子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秋叶看一眼腊狗子，又说，这头猪的钱，我已经替你还给细旺奶奶了，只是林家祠堂里的那只铜香炉，你还是早一些给人家拿回去。

秋叶说，我知道，这只香炉还在你手里。

秋叶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16

秋叶真的把那头猪的钱还给细旺奶奶了。

秋叶很清楚，就算确定了这头猪真的是被腊狗子偷去的，而且已经卖给了下冲的吴三田，卖猪的钱也已经无法再追回来了，腊狗子肯定已拿了这笔钱去街上喝酒了。但秋叶牢牢记住了刘大姐话，要想让更多的人去部队参军，首先就要照顾好已经去参军的人家属，只有这样也才能让大家知道，自己是可以放心走的。所以，秋叶就拿出自己的钱给细旺奶奶送去了。但秋叶并没有说这是自己的钱，她只告诉细旺奶奶，钱是腊狗子送来的，腊狗子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就把卖猪的钱送回来，而且为了弥补细旺奶奶的损失还多送回了一些钱。细旺奶奶信以为真，傍晚时在街上见到腊狗子，竟拉住他，一定要把多出的钱再还给他。腊狗子先是被细旺奶奶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渐渐听懂了，没再说什么就赶紧走了。

让秋叶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天晚上，腊狗子来到坡上的石屋。秋叶正坐在一盏油灯下绣荷包，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走出来一看，竟是腊狗子。腊狗子不再像平日那种赖稀稀的样子，一见到秋叶有些局促，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秋叶看一看他，问，你有事吗？

腊狗子迟疑了一下，仍没有说话。

秋叶说，你有事就进来说吧。

腊狗子又犹豫了一下，就跟着秋叶走进石屋。

秋叶又看看腊狗子说，你究竟……有什么事？

腊狗子坐在竹床上，沉了一阵，然后慢慢抬起头说，细旺奶奶的猪，是我偷的。

秋叶笑笑说，我已经知道了。

腊狗子看一眼秋叶，又说，还有……林家祠堂的那只香炉，也是我拿的。

秋叶点点头说，这个我也知道了。

秋叶看一看灯下的腊狗子，忽然发现，其实腊狗子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很周正的样子。秋叶又说，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腊狗子又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秋叶问，只是为了卖钱，买酒喝吗？

腊狗子摇摇头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呢？

腊狗子说，我……要攒钱。

攒钱？为什么？

为了，为了……讨女人。

秋叶立刻睁大眼，看着腊狗子。

腊狗子突然又抬起头，盯住秋叶看了一阵，问，你……肯嫁给我么？

秋叶仍然看着腊狗子，嘴动了动没有说话。

腊狗子很认真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只会喝酒，其实我也是有手艺的，我会酿米酒呢。腊狗子这样说着，忽然热切起来，我酿的米酒味道很好，如果你肯嫁给我，我以后……保证不再喝酒了，咱俩开一个小酒坊，专做米酒卖……

秋叶仍然一下一下地看着腊狗子。

腊狗子愣了一下，忽然停住口。

秋叶说，你……到部队上去吧。

腊狗子眨眨眼，你让我，去闹红？

秋叶点点头说，是啊……去闹红。

腊狗子又慢慢低下头。他显然没有想到秋叶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秋叶仍然看着腊狗子，问，你愿意去吗？

腊狗子忽然抬起头，歪嘴一笑说，我去闹红回来……你肯嫁我吗？

秋叶看着腊狗子，就这样看了一阵说，我等你回来，一起酿米酒。

腊狗子问，就在……这石屋里？

秋叶点点头说，就在这石屋里。

17

腊狗子真的去部队了。

下坪的人们都无法相信，想不出秋叶究竟用的什么办法，竟然让腊狗子这样的一个人也去部队闹红了。腊狗子走的这天，秋叶一直把他送过梅河。腊狗子临走时站在梅河边，又盯住秋叶用力看了一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真会……等我回来吗？

秋叶笑一笑说，我当然会等你回来。

腊狗子点点头，却仍然看着秋叶，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秋叶想一想，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腊狗子。腊狗子拿着这只荷包看了看，只见上面绣的图案很简单，只有一根樟树枝，枝上有几片叶子。这些叶子是红色的，看上去很精致，彩色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秋叶告诉腊狗子，这只荷包里装着她的一缕头发，只要把它带在身上，就会像护身符一样保佑平安。腊狗子听了点点头，就郑重而又小心地将这只荷包揣在身上，然后，转身沿着河边的小路走了。

秋叶看着远去的腊狗子，又唱起那首山歌：

劝郎哥莫念家

家中一切莫愁它

一心一意去闹红

早得胜利早还家

……

腊狗子走出很远又站住了，回头望了望，然后就沿着梅河边大步走去……

腊狗子走的几天以后，刘大姐从区里开会回来了。刘大姐在区上已经听说了秋叶竟然将腊狗子也动员去参军的事，所以一回来就问秋叶，究竟是怎样将腊狗子说服的。秋叶听了只是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刘大姐笑着说，如果你连腊狗子这样的人都能动员去参军，还有什么人不能动员呢？刘大姐这一次还给秋叶带回一个好消息，她兴奋地对秋叶说，你这一次可成了区里的大名人呢！秋叶听了不解，看一看刘大姐问，自己怎么会成了名人。刘大姐说，现在全区都知道了下坪村有一个林秋叶，不仅模样长得好，会唱一口扩红山歌，还一连动员了几个年轻人去参军。秋叶听了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事，还不都是您去区里说的。刘大姐拍了秋叶的肩膀一下说，下边有先进事迹，当然要汇报给上级么！然后又告诉秋叶，她已被评为全区的扩红模范，这一次给她带来通知，让她马上去参加扩红英模会。

刘大姐又说，区里的领导还在会上说，要号召大家都来向你学习呢！